[1]
我叫夏橘。
据夏女士所说,我在抓阄时从木刀、毛笔、勺子、棉布等一系列匪夷所思的物件面前,从她怀里蹭出半个身子拿了旁边盛放在玻璃盆里的橘子,把一众做好夸赞说辞的亲戚震得半晌没回过神,只有我的舅舅在一旁捧场拍手叫好:“橘子好,橘子好……橘子甜……又圆……”
我便取名叫夏橘。
有趣的是,我家邻居的儿子叫丘程。
不同于我名字取得随意,他的取名可大有故事。
他爸爸是若河的公务员,妈妈是海城高中的语文老师,四舍五入就是书香门第。
丘程出生时,丘叔因为公事一个多月未归,但老实木讷的丘叔在儿子取名之时直接给丘姨写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首诗。
纳兰性德的《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算命的人说“一程”与孩子的八字不合,最后便省去“一”字,叫丘程。
年少的丘程穿着短款背带裤、翻领的白色小衬衫,坐在小区的台阶上挺了挺背脊,确定对以上话语加以修饰和润色后,才冲我摆手说:“哎,我名字取得可随便了。”
当时,我正含着从小卖部买来的冰棒,哆嗦着嘴哈出一口冷气才慢悠悠回道:“所以,我是夏天的橘子,你是秋天的橙子,左右都是水果。”
丘程恼羞成怒大吼一声:“俗!”
那个“俗”字的声音这么多年来波浪似的立体环绕在我耳畔,魔怔一般,吓得我每次想起他之前都得斟酌值不值得。
但此时此刻,已经由不得我斟酌,它毫无预兆地直接砸进我的耳畔,震得我天灵盖一颤一颤。仿佛少年时塞进嘴里的那一口冰棒上的冷气还弥漫在嗓子眼里,冻得我喉间干涩一片。
我忍着手痒揉耳朵的冲动伫立在原地和丘程四目相对,中间隔着一个半开的行李箱。
生活处处是惊喜——如果这算惊喜的话。
这件事得从我遇见彭嘉彦开始。
若河高中是半封闭式管理学校,从我家到学校不过两三站公交车的路程,所以我下意识地认为住宿不过是走个形式——直到夏女士殷勤地把28寸行李箱推到我面前。
开学当天,我拖着行李箱满头大汗地从层层包围的人群中挤进去看寝室安排表,坚持没几秒就被人群挤出来。
8月底的最后一天,太阳铆足劲释放无处安放的热情,直把人晒得两眼昏花、头晕目眩。
等我从好几张数字表里找到自己的寝室号,并且顺利地到达寝室楼下时,中山楼楼顶的大钟正指向下午3点30分,饥饿引发的爆发力让我一鼓作气哼哧哼哧地把行李箱抬到四楼。
我速战速决找到寝室,撑着行李箱一口气没喘匀就看见寝室门口站着一个男生,他正一脸狐疑地对着寝室门半瞪着眼。
我侧头往门上看,确定是406无疑才拖着行李绕过对方,开门。
他吓了一跳,尴尬地连退好几步,脑袋都快埋进手机里。
寝室是四人房,上下床,我挑了左边上铺的位置,开始擦拭早已积满一层灰尘的木板床,但不过片刻我就深陷囹圄,只能手忙脚乱地扒拉着头顶的白色蚊帐发呆。
手中的蚊帐突然抽动了一下,我坐在上铺往下看,门外的男生正仰着脖子看向我,手上拉着蚊帐的一个角。
“这里,还有你左手上的那一角,绑在靠墙的两边挂钩上。”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看了我一会儿后,放下行李拉我下床。
我叉腰满意地看着他把蚊帐四角固定,拉平褶皱的边角再塞进凉席里,等他从爬梯上下来就殷勤地把书包里未开封的饮料递给他。
“夏橘,夏天的夏,橘子的橘。”
他往后退了一步,笑得腼腆:“彭嘉彦。”
彭嘉彦被学校误安排在女寝,需要去教导处重新安排寝室。我秉承着礼尚往来的原则趁他拉行李箱的间隙,先他一步抱起他脚边的纸盒。
“我帮你拿去寝室吧。”
彭嘉彦看了眼手机,没有拒绝,笑着露出一边的酒窝:“那一会儿我请你吃饭。”
我立马屁颠屁颠地跟着对方去教导处。
教导主任不在,只有一个女老师坐在一边整理资料。她往键盘上敲了几下,得知系统确实误把“彭嘉彦”分到女生寝室,才从一堆资料里抽出寝室花名册,准备从中找一间有空床位的寝室把彭嘉彦安排进去。
“310室。”彭嘉彦突然出声,伸手往花名册上指了指,“310室有空床位。”
老师往后翻了两页,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便把信息输入系统。
我跟着彭嘉彦往男寝走,好奇地问对方:“你怎么知道310室有空床位?”
他把行李箱抬高上楼梯:“我朋友说的,他们在那个寝室。”
310室的门半开着,嬉闹声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溢出来。
彭嘉彦轻推开门,我站在对方身后探头往里看,入眼就是地板上堆放的杂物,半开的行李箱、脸盆、水桶、饭盒、衣架以及一大袋零食泡面。
里面走出来一个男生,踢开一边的拖鞋冲彭嘉彦喊:“来啦,怎么这么慢?”
我闻声看过去,声音洪亮,牙齿洁白,是一个皮肤黝黑的高大男生。
不等彭嘉彦回答,里面就哄笑成一片。
“阿彦被安排到女寝了。哎哟,可怜我们家阿彦上上下下地跑。”
彭嘉彦走进去笑着没说话,里面随即传来一声哀号和笑骂。
“就你嘴欠!”
一道身影从床边探出头趔趄了下撞倒桌上的矿泉水,它摇晃了几下掉下来从远处滚落在我眼前。我顺着矿泉水滚动的轨迹回望,一抬头就看见丘程笑着收起腿。他在抬头看见我的一瞬间,笑意不上不下地挂在嘴边,流光里只剩半截小虎牙。
因为他的停顿,大家的视线才从彭嘉彦身上转投到我身上,我如芒在背,捧着箱子的手指局促地扣着箱子底部的花纹。
彭嘉彦把我手中的纸盒接过去,介绍道:“夏橘……”他顿了顿回头看我,“对了,你在哪个班?”
“(2)班,高一(2)班。”我差点没捋直舌头,尾音模糊得像舌尖刚滚过热汤,眼角余光却瞥见丘程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
但室内的窗帘紧闭只透着一个边角,有光但不明亮,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的错觉。
“哎,我们也是(2)班的!”
说话的是方才因不着调被丘程踹了一脚的男生,他抱胸靠着铁杆爬梯,裤腰上绑着一件红色格子衬衫,侧头冲我眨眨眼:“我叫张世伟。”
冻结的空气因为这句话的到来终于重新流动起来,最让我诧异的是,黑高个儿的名字叫方瑞暄,一个与他的外貌和气质半点不搭边的名字。他坦然地冲我挥挥手,高大的身影坐在床沿边莫名让人有压迫感。
大家把视线都集中到丘程身上,只剩他没表态。
门外的阳光落在地板上,把无处遁形的我拖拉出长长的影子,我只能装似不经意地把视线从丘程脸上掠过重新落回地面。
“俗!”
“我妈说,我的名字可是‘一程山水’的意思……但是你为什么不叫夏杧?你不是喜欢吃杧果吗?”
我又一次想起丘程当年说过的话,可是我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晰,鲜活到让我烦躁得想落荒而逃。
彭嘉彦不明所以地出来打圆场:“我和夏橘先去吃饭,你们先收拾。”
丘程却径直向我走来。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在小区花架旁的红木上比画身高,争着当大的那一个,那会儿个头总比年龄更具说服力。但一直到丘程离开小区,我们的身高都处在不相上下的境地,为此我还企图威逼利诱我爸给自己买“成长快乐”,力求日后再见,秒杀对方。
但此时此刻丘程每往我身前走一步,我就被秒杀一回,他雨后春笋般的疯长是我吃多少瓶“成长快乐”都无法到达的高度。
他越走越近,我本能地想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臂。
他身上熟悉的洗衣粉味道瞬间刺激了我身上的某个开关。
“你当时为什么没有来送我?”
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以及一寝室的吸气声。
[2]
我盯着餐盘里的肉酿茄子和红烧里脊,丘程盯着我,眼神活像要把我切丝炸酱,做成红烧里脊。
偌大的饭堂,整齐划一地摆放着浅蓝色餐桌和固定的圆椅,这会儿正是饭点,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我盯着丘程身后男生翘起的呆毛故作镇定。
丘程拿银色筷子敲了敲我的餐盘,终于松口:“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反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快吃饭吧,我刚都听到你肚子在打更了。”
我立刻往嘴里塞了一口里脊。当年丘程离开小区的时候,我并非不愿去送他而是没办法送。所幸丘程也没有坚持,他一开始揪着不放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需要一个节点的缓冲。
毕竟,我们的共同话题除了开学也只有童年。
我兀自想着,抬头却发现丘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筷子。
“你吃吗?”我晃了晃手中夹住的里脊,红褐色汁液滴落在银色餐盘上,却像滚进我嘴里,我喉间没忍住动了动。
丘程把筷子竖在餐盘中间,撑着脑袋突然勾嘴一笑:“你怎么还是这样?”
这样?是怎样?
我顺着对方的视线往收回的手肘看过去,眼神一顿,时间像是光速往回倒退。
小时候,家里有长辈,碍于礼貌都得在吃东西之前过问其他人的意见,但我心里的想法与表面功夫完全背道而驰,我一边笑着询问一边隐隐渴望他们都拒绝,好让我能独享美食,便会下意识地把递出去的手往怀里不着痕迹地轻轻一带。
连我父母都没有发现我的小心思,只有丘程知道,并且会在这种情况出现时,率先出口拒绝,横着脖子语气斩钉截铁,让旁人都不好伸出手。
然后,事后和我五五分。
我回过神,抬头正视对方。
不仅是身高,丘程连眼角眉梢都像遇春盛放,高挺的鼻尖,内双细长的双眼,还有笑起时露出的两颗小虎牙竟让他看起来……有那么点像模像样。
“什么像模像样,我这炯炯双眼、高鼻梁、大长腿,活脱脱就是标配版男神!”
我毫不掩饰地“嘁”了一声,吃饱喝足后一边拿筷子挑剩下的茄子,一边问他:“方世伟他们在(2)班,你也在(2)班吧?”
他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应该是吧。”
“嗯?”这个话题竟然还有第三个选项?“难道你不在(2)班?”
丘程端起餐盘:“也不是,我原本是分配在(2)班,但有一个认识的老师想让我去她班上,我还没回复她。”
我跟着他把残羹倒进盥洗池旁边的蓝桶中,忍不住好奇道:“走后门吗?”
丘程回头瞪我一眼:“那是邀请!她初中时带我参加过几次省里的作文比赛,我升高一,她也被调到若河,估计是还想带我吧。”
丘程的妈妈是语文老师,他从小语文成绩就优异,这点我倒是不怀疑,只是随口问了句哪个班。
“(17)班……好像是这个,我没认真听。”
我一把拉住他:“几班?”
他不明所以:“(17)班啊。”
我气血直冲天灵盖,痛心疾首:“(17)班啊!若河尖子班!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去,你竟然不去!更何况……”
“何况什么?”
更何况……还能看见陆朝浥。
我越过他快步跨上阶梯:“更何况楼层低,学校对尖子生总是照顾周全,连几步阶梯的时间都省了。”
“你忘了(2)班在一楼吗?”他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后,“况且我可不想变成削尖脑袋往书堆里扎根的书呆子。”
初中时我就听多了这种话,一般都是出自表面风光洒脱,暗地里却咬牙刷题的学霸身上。
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和艰苦追赶排名的人区分开,并借机告诉别人,老子不是用功,老子是天赋异禀。
可是我不想拆穿丘程,只是配合地问他:“那你想变成什么?”
他的脚步声和我齐平,抬头望着远处的寝室楼略一思忖才道:“我不知道,但起码不是自己讨厌的那类人。”
不是自己讨厌的那类人吗……
我正对着丘程往后退,他身后有隐曜的远山和湛蓝的天空,落日从他的发梢蔓延到我的脚尖、手上和微微眯起的眼皮上。
如果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那就不要成为自己讨厌的人。
若河近几年各大高校军训晕厥人数剧增,若河当地政府不得不采取措施消解家长的不满,我正好撞上这个大好时机,既不需要去军训基地也不用经历一个星期的烈日烘烤,但我没想到光是在校三天的军训就够把我折腾得只剩半条命。
简霓站在我身边趁着教官转身的瞬间迅速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怒道:“我的防晒霜都白涂了。”
“你别说话了,教官往这边过来了。”林安安红彤彤的双颊暴晒在烈日下,额头的汗水流过眉梢往她的眼角滑下去,刺痛感迫使她眯了眯眼。
我没忍住抬手替她抹了一下,她半眯着眼冲我笑。
我收回手把汗珠在裤腿上蹭了蹭,这会儿才感觉脑袋沉重,喉咙一阵火辣辣的滚烫,我心里一跳,半合着眼努力转移注意力。
我第一次见简霓的时候是在和丘程吃完晚饭回寝室的路上,当时见她推掉旁人帮忙的请求,左膀右臂各挎一个大包,摇摇晃晃地进寝室。
真结实……
这是我对简霓最初的印象。而林安安与简霓完全是互补的性格,林安安生得白净,说话的声音都软绵绵的,带着一股子江南女子的温婉。
因为彭嘉彦被误分错寝室,导致四人房最终只有我们三人,而在她们默许下我便喜滋滋地把多余的日用品和行李箱放在空床位上,当时她们正背对着我整理床铺,简霓突然问起今晚吃什么。
在那一刻我才体会到,我的高中生活真的开始了。没有锣鼓喧天和声势浩大的欢迎,平淡得就像我原本就是住在若河一样,我难免有点唏嘘。
从初中生变成高中生,我一直以为这是我成长中质的飞跃,没想到连开端都平凡无奇。
我用力闭了闭眼待汗水滑过眼角才睁开眼,啊……转移注意力没用,脑袋还是一阵眩晕。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教官脸色一沉,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面跑。
这会儿朝阳正热,头顶上的热气包裹着每一寸肌肤,冷汗顺着我的下巴滴落在球场的水泥地面上,“刺啦”一声消散。
简霓趁乱撞了撞我的肩膀:“后面又有人晕倒了,一会儿就按我们昨晚说的,我数三二……不对,不是这个节奏,一会儿我数三……二……”
你倒是数“一”啊!
我心里呐喊,两眼一黑直接倒在她身上。
“我去!我还没数一呢!”
这是我在陷入黑暗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医务室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浓郁的奶味?我眨眨眼待眼睛适应了周围的强光才往身侧看过去。
丘程背对着我半伏下身子在桌子上捣鼓东西,听见声响才捧着一杯牛奶回过头,我这才看清桌面上的小型电磁炉和奶锅。
“来,把牛奶喝了。”丘程坐在旁边的床上把牛奶递给我,转身把电磁炉的插座拔了。
“医生说是低血糖硬要给你吊葡萄糖水,要不是我拦着,你这会儿肯定得瞎折腾了。”
我捧着牛奶微微一愣,立马垂眸乖乖喝牛奶。
小时候我特别怕医生,偏偏小区门外就有一个诊所,不管有病没病是何病因都逃不过扎针的命运。有一次,我低烧不退迷迷糊糊被妈妈抱去诊所打针,但就在医生准备药剂时我一眼瞄准时机撒腿往门外跑,速度快得夏女士连我的衣角都没碰到。
丘程总是隔三岔五地借此事取笑我,但当时替我回去取药的也是他。
我脸上一热,借着喝牛奶的间隙回避对方揶揄的眼神。整个医务室都是浓郁的奶香,我抿了抿嘴角的奶渍才想起问他:
“你的奶锅哪来的?”
“跟学校奶茶店的大姐借的。”丘程一边拆开脖子上的绷带一边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我可是交了一百块押金的,一会儿还得还回去。”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手腕上绑着厚厚一圈绷带,他此刻正在继续往下拆手腕上的固定板。
“你的手怎么了?”白色绷带里面还露出一片深褐色药膏的影子,但医务室里的奶味太过浓厚硬生生地把药味压制住了。
丘程把短木板抽出后才重新绑上绷带:“昨晚玩滑板摔倒的时候手腕撑了一下地。”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哀恸,他为了挽回伤势不得不解释一句:“不严重,一周就好了。刚好撞上军训我故意让医生绑成这样的,不然可逃不过那群老师的火眼金睛。”
他支着一条腿靠在墙上,左手搭在膝盖上问我:“还晕吗?在你桌上有巧克力。”
我摇了摇头,医务室里开着空调,后背上的冷汗变成黏糊糊的一片冰凉,我靠得别扭索性完全坐起身。
“你送我过来的?”
他晃晃左手笑了笑:“我可没办法送。我刚到医务室换药来着就看见教官身后跟着两位女生心急如焚地抱着你闯进来,医务室的药剂没了,季医生要出去一会儿便让我守在这里。”
估计都把简霓和林安安吓傻了,我当时脑袋眩晕一片,嘴巴张了好几次都发不出声响,简霓肩膀撞过来的时候我目光所及之处已经乱成一片黑白。
“你和陆朝浥认识?”
丘程冷不丁一句话丢过来,我傻兮兮地“啊”了一声。
他还想开口就见医务室门口站着一个人,逆着光身姿挺拔,摘下军帽的脸上挂着汗珠,神色却很淡然。
“你怎么样了?”陆朝浥的视线扫过丘程微微点头,把手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
我一脸讶异,一边拆塑料袋里的奶糖一边说:“已经没事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晕倒了?”
“我们班正在跑操,路过时看见了。”
我莫名觉得有点难为情。书上说的翩翩而落宛若美人状的晕倒都是假的,我至今都能想起自己“哐当”一声砸在简霓手肘上时的疼痛感。
“你就不能只看见我英姿飒爽走正步的样子吗,光撞上我出丑的样子。”
“不丑,”他把帽子戴回头上,“你好好休息。”
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仿佛只是路过往里看了我一眼。
“你没醒的时候他就来过了,你们很熟?”丘程支撑着下巴看我,一脸若有所思,“你已经不喜欢吃巧克力了?”
我揉捏包装纸的手指一顿,一时不知道该回答哪个问题。
“你们很熟吗?”他似有所觉,重复了一遍。
“我们初中是同桌来着,他人挺好的。”我把包装纸塞进旁边的垃圾桶里,突然想起方才陆朝浥冲丘程点头的动作。
“你们认识?”我问。
“初中市区竞赛的时候见过几次。”丘程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他的名字蛮特别的,看过一眼就记住了。”
我顿时来了精神,与有荣焉地咧嘴一笑:“是不是很好听?听说是他爸爸取自‘渭城朝雨浥轻尘’诗句中的字,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觉得特别惊艳。”
丘程往绷带上拉紧的手一顿,目光轻飘飘地扫在我脸上:“嗯,还行。”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丘程小时候特别在意他的名字,光是他名字的由来就跟我解释不下四五遍。我这边在走神,丘程已经收拾好电磁炉和奶锅装进袋子里提着等在一边。
“能走吗?我送你回寝室。”
我应声掀开被子下床,刚跨出一步才想起桌上的巧克力,我把它塞进校服裤口袋,抬头的时候刚好看见丘程转头收回视线。
[3]
开学典礼当天是个艳阳天。我和简霓集会的时候绕道去了一趟厕所,到中山楼下的时候班级队伍已经排列成一纵队。林安安排在队伍的末尾冲我们招手,阳光从中山楼后侧边泼洒而来,在红绿色方砖的地板上投射成大片的阴影。我就站在阴影的最顶端,身后大半身子沐浴着日光。
“在这个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的早晨,我们迎来了若河高中2012年新学期的开学典礼……”
我听着校长冗长的典礼致辞昏昏欲睡,身后突然一热,简霓贴上来一边偷瞄着队伍前面的老师一边在我耳边念叨:“我一直对开学典礼的致辞怀有疑问,全国的校长致辞是不是都出自一人之手啊,每年都是那几句……而且每个校长的‘我只说三句话’都是长篇大论前的烟幕弹,一句话就顶我一篇考场作文……”
我听着简霓的吐槽,原本酸涩的眼睛渐渐清亮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突然,一阵掌声雷动,我汗毛而立下意识地跟着鼓掌,转头的瞬间就看见陆朝浥穿着蓝白色校服上台。他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神情,自我介绍后面紧随而至的就是新生致辞,俊秀的眉眼在阳光下裹上一层光边。
“我的妈呀,太好看了。”
我呼吸一窒,回头才发现这句话不是自己说的。
“你认识他?”我小声问道。
简霓甩甩头发:“整个汕尾就没有学生不认识他的。我初中班主任特别欣赏他,连口头禅都是‘你们要是能顶半个陆朝浥,我就吃斋念佛了’。”简霓掰着手指数,“长得帅、成绩好、会国画、逆天大脑的五好青少年。你知道吗,他有个外号?”
“不二神?”我的语气带着试探,心下却十分笃定。
这个外号的来源是因为陆朝浥几乎没考过第二名。连老师都开玩笑说要把光荣榜的“第一名陆朝浥”镌刻在印章里,一盖一个准。但我总觉得这个外号很傻,跟不二家的孪生胞弟似的。
“‘别人家的孩子’果然名不虚传……但是吧,我总觉得陆朝浥这人没什么灵魂,看着特冷淡。”
陆朝浥正在做最后的总结,台下明显比方才校长致辞热情多了,隔三岔五就掌声雷动。他脸上始终是不咸不淡的微笑,耐心地等掌声停了再继续。
“他不是冷淡……”我忍不住为他平反,他明明是一个会给我送奶糖的贴心男孩啊。可是我找不出措辞去解释,只能急得手舞足蹈。
“你别急啊,我就随口一说。”简霓抓住我挥舞的手,“你再挥老班就要过来了。”
“他真不是,他人特别好,他还给我补过数学。”
简霓哭笑不得,频频点头。
“但是他为什么会留在若河呢?听说华附已经向他伸出橄榄枝了,只要他志愿里有华附就算稳进了。”林安安突然转过头说道。
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这件事是整个初中师生都不得其解的谜。
简霓云里雾里地点头,片刻后突然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补数学?”
“我初中和他同过桌……我没说过吗?”我揉着后背心惊胆战地反问。
“没有!”简霓斩钉截铁。
“你昨晚就说了医务室的那个男生,是你小时候的玩伴叫丘程。”林安安立马接上。
“对了,丘程……等会儿,那不是他吗?他好像往我们这边过来了。”
我顺着简霓的视线往右侧望过去,丘程从校门口晃晃悠悠走过来,旁边还站着三个人,我靠着模糊的视力艰难地辨认出是310室剩余的几人。
他的头发好像是棕栗色的,感觉在阳光下发梢带着光斑似的一闪一闪。
我莫名其妙地想,收回视线时刚好看见前方林安安的侧脸。
她侧着头,视线飘忽在丘程过来的方向,时而看人时而看地面。
“怎么了?”我问。
“啊……”林安安睁大眼,耳尖有点红,“我随便看看。”
丘程站在男生的队伍后面,陆朝浥刚好发言完毕准备下台,他随着人群鼓掌,手腕上的绷带异常明显。
“你的手没事吗?”我往他身边凑了凑。
“程哥怎么可能有事,出门再来三四个人都……”张世伟还没说完就被丘程一手肘撞肚子上,他弯下腰冲丘程发狠。
嗯?我看着丘程。
“就玩滑板的时候起了点冲突。”他不以为意地动了动手腕。
简霓冲他抱拳:“真壮士,从来都是轻描淡写的。”
丘程笑着冲她摆手。
9月份的阳光依旧热烈地拴着火星子,太阳越升越高,地砖上楼宇的影子越缩越小,迫使我完全暴露在烈日之下。
“哎,你过来一点。”丘程冲我钩钩手指。
“嗯?干吗?”队伍前面的班主任这会儿正往这边望过来,我立马缩了缩脖子,“过去干吗?老师看着呢。”
“麻烦。”他突然脚下一转,侧身面对着我。
我歪着头不解地看他,他自顾自左右移动了两步,突然拍了拍前面方瑞暄的肩膀。
“哎,大暄,往前面站一点。”
方瑞暄顺从地往前跨了一小步,丘程踩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冲我得意一笑:“不晒了吧?”
我缩在丘程的影子下,看着对方肩膀外围的一整圈阳光莫名有点站立不安,只能敷衍地应了一声。
教导主任正在做大会的总结,唾沫星子跟水花似的在半空中炸裂。我刚想收回视线,目光却是一顿,不由得在教导主任和方瑞暄身上来回扫射。
“怎么方瑞暄这么像教导主任呢……跟他爸似的。”我嘀咕一声。
“对啊。”丘程转头看向前面。
“是吧,你也觉得像吧。”
“我的意思是——”他笑了笑,“那就是他爸。”
丘程盯着我瞪大的眼睛看了两眼,突然挑眉一笑:“不然你以为我们是怎么被安排在一个寝室的,都是大暄的功劳。”
八点一刻,漫长的晨会终于结束。老师正在疏散人群,让大家从两边撤回教室。
“宝儿。”
嘈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句。我浑身一颤,瞠目结舌地回头看丘程,他也明显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自己喊了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骂了一句,干巴巴地笑:“小时候叫顺口了,你现在叫夏橘是吧……我……”
我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傻气蠢笑了:“你喜欢叫哪个就哪个吧。”
“宝儿”是我的小名,除了家人就只有丘程小时候叫过。
他别扭地咬了咬嘴唇,似是把嘴边话硬生生咽进唇齿里,半晌才尴尬地往后一退冲我摆手。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两眼,才笑着跟简霓和林安安穿过中山楼大厅往中间过道走。
有风穿过大厅,吹动着图书馆前面的灌木丛和乔木。图书馆墨绿色窗户上的天空中央有一道白色细线,白鸽扑扇的翅膀像一个小型页扇,忽而飞远又盘旋。
“今天天气真好。”简霓突然揽住我的肩膀说道。
[4]
新学期开始,高一(2)班的班主任是黄建国,一位正儿八经在开学典礼后在黑板上写下“开学快乐”四个字的中年男人。
他体型略显富态,啤酒肚紧贴扎进西装裤里的白衬衫,还未张口眼睛就先笑了起来。他视线往四周扫射一圈后便笑着站在一边,任由大家闹哄哄地抢占座位。
我和简霓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安安因为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拿中考成绩单而被安排和同样迟到的方瑞暄坐在一起。我正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就见张世伟风风火火地拉着丘程坐在我们身后。
“哎,好巧啊,又见面了。”张世伟往前推了推桌子。我只感觉到身后被轻轻碰了一下,转过头刚想说话,就看见丘程单手拽着张世伟的后领往上提。
“我们换下位置。”
“为什么?我要坐在小橘子后面。”张世伟撑着手肘冲我笑。
丘程直接站起身把椅子往他身边一放,硬生生把他挤了过去。
黄建国轻轻咳嗽一声,见所有人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才开始讲解新学期的注意事项,顺带打打“早恋”的预防针。
简霓拿手肘碰了碰我:“我怎么感觉老班这是在暗示什么啊?”
“这程度都算明示了。”我如实道。
黄建国“打完预防针”后满意地拿起手中的成绩单:“我这边有中考的班级排名,有兴趣的同学下课和我要。”他顿了顿,“差点忘记一件事,后天有开学考试,大家做好准备啊,接下来我们把班干部选一下……”
教室里顿时一阵哀号声,黄建国泰然处之,间隙还根据毛遂自荐的人数和中考成绩单,陆陆续续选出了各科代表,最后只剩正班长和语文课代表未定。
“老师,我推荐彭嘉彦!”张世伟突然举起手高喊一声,“阿彦初中就是班长,有工作经验。”
“那行,彭同学可以吗?”黄建国转向坐在前几排的彭嘉彦。
彭嘉彦冷不丁被喊到名字,微微一愣才点头。
“还有个语文课代表,我来看一下……”
张世伟突然怪叫一声,转瞬之间就被丘程捂住嘴。
黄建国专心致志地翻着成绩单:“哟,我们班还有个才子呢,这满分120分考了115分……丘程!”
丘程眼皮一跳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老师,我不当课代表。”
“为什么啊?”黄建国撑着桌子看他,“多好的机会啊,锻炼自己也帮帮班里的同学……不过你这成绩有点偏科啊,文理跟分水岭似的。”
“那是因为……”
张世伟刚一出声,丘程伸腿就是一脚,张世伟趔趄了下倒在桌上把剩下的话咽回嗓子眼里。
丘程推托不得,只能先把职位应承下来。
张世伟懒散地晃着椅子,终于得偿所愿:“这下好了,都是自己人。”
我全程一阵咂舌,丘程是瞒着我偷偷跟王后雄拜师学习了吗?
我偷偷摸摸转过身,真心实意地冲丘程比大拇指。
他微微一愣,半晌才笑了一下。
黄建国安排好职位之后,突然提出要领着大家一起合唱的要求。
“《阳光总在风雨后》这首歌大家都会唱吧?”他一脸期待地看向我们。
集体摇头。
然而,他自顾自打开多媒体电脑搜寻歌曲:“既然大家都会,那我们就一起唱这首歌。”
“为什么要突然唱歌啊?”有人在台下小声地把我们共同的想法问出口。
“生活得有点仪式感,这是我们彼此之间初次碰面,就像古代以诗会友一样,这也算是我们对彼此相识的一种欢迎仪式。”他撑着讲台脸上带着窘迫,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实施这种欢迎仪式。
“人生路上甜苦和喜忧,预备,唱!”他双手指挥着往上一抬。
“人生路上甜苦和喜忧,愿与你分担所有,难免曾经跌倒和等待……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晴空,珍惜所有的感动,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
稀稀拉拉的合唱到高潮才整齐一点。黄建国站在黑板前面随着音响里的原声笨拙地挥着手臂,但因为有点圆润的体型让他的左右摇摆看起来像是一只可爱的不倒翁。
大家一边开怀大笑一边认真地拍着桌子大合唱,在欢声笑语里渐渐接受这个小心翼翼向我们伸出师生情谊橄榄枝的中年男人。
黄建国安排好人员去搬课本后,就让我们各自熟悉。
教室头顶的电扇呼呼而响,窗外蒸腾的热气伴着长风吹进教室里,闷热氤氲一室。
我半趴在桌子上,把方才发下来的名字贴纸贴在桌面的左上角,我的位置靠近窗户,从窗外看过去能够看见教室外面高大的乔木和对面的教学楼。
对面的教学楼二楼是年级尖子班的教室,开着半边窗户的那间就是高一(17)班,陆朝浥的班级。
若河尖子班里卧虎藏龙数不胜数,无形之间的明枪暗箭就像武侠片里的高手对决,简霓曾经笑称其为当代百家争鸣之地。
我稍一走神,再抬头时对面窗户突然站着一个人,背着光正往这边看过来……有点像陆朝浥啊。
我正想眯起眼睛细看,就被窗户外面闪现的丘程挡住了视线。
丘程把手里高高一摞的语文课本放在窗户边上顶着,从下面抽出受伤的左手冲我抬抬下巴:“帮个忙,绷带散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低头帮他重新系上绷带。
“你这都受伤了,还不注意点。”我往他手腕上缠了一圈,打了个蝴蝶结。
丘程深深地看我一眼:“你给我打个死结也好过蝴蝶结吧。”
“哦。”我利索地解开蝴蝶结,连打了两个死结。
“……”丘程无语,“我谢谢你。”
我摆手一笑:“客气。”
开学考试安排在周四,为期两天。
周末刚好足够老师批改卷子,周一直接就能得知成绩。时间紧凑得临时报佛脚的时间都不够,当然需要做这种事情的人只是班里的一少部分人,丘程就不需要,他一个语文考115分的人,不屑于此。
我百无聊赖地在课间翻着初中的历史小册子,眼角余光扫到教室门口时刚好和教导主任对上视线。我指尖一颤,差点把小册子撕了,好在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我的右上角——方瑞暄身上。
方瑞暄低着头站在走廊上,乖乖地听他爸爸给他上“政治课”,我只能依稀听到“努力学习”“像你哥一样”之类的话,刚想细听就见教导主任伸手拍了拍方瑞暄的肩膀让他回教室。
我这时候才相信,他们真的是父子,不是长得凑巧。
丘程这时候正在玩手机游戏,我一侧身不料手肘直接砸在他手机上,随后我就听见“游戏结束”的机械声。
丘程:“……”
我讨好地把他桌面上的课本垒整齐:“哎,方瑞暄的哥哥什么来头啊?感觉方主任一直拿方瑞暄的哥哥跟方瑞暄做比较。”
丘程点开手机屏幕漫不经心地玩“连连看”:“就是个学霸。”
我看着他。
他眼都没抬,“啧”了声:“他哥高二那年跟着高三生一起高考,考上了中大,读了两个月之后觉得没意思又回去高中复读。”
中大?没意思?又不是写小说!
我激动地拍桌子:“方主任没打断他的腿吗?”
“没呢。他复读后考上了清华,现在在美国搞科研。”
我瞬间缩回身子,太谦虚了,这哪是学霸,这得供起来与文曲星并驾齐驱!我越想越气,转身就叫住方瑞暄。
“你还不好好学习!”
“啊?”方瑞暄回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丘程终于抬头看我一眼,刚好和方瑞暄一头雾水的眼神对上,顿时哭笑不得。我瞪他一眼,他反倒莫名其妙地伸手碰了碰我的手腕:“哎,你看我。”
“干吗?”
“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啊?”丘程伸手往自己身上指了指,“我这么厉害,你也应该好好学习啊。”
我毫不吝啬地甩他一记刀眼:“那是人家方瑞暄的哥哥,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的人啊。”
我愣了几秒,感觉后黑板上的时钟跟我一样暂停了走动,窗外喧闹的同学都变成了慢镜头在互相推挤。
我张了张嘴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丘程,你神经病吧!”
“我的意思是……我是你哥。”他猛地站起身,面红耳赤地解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又比你大一个月,可不就是你哥嘛!”
终于找到理由,他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更何况,学习又不是寻亲,你还带攀亲带故呢?你怎么不滴血认亲啊?”
我顿时哑口无言,转回身自己生闷气。我虽然不是逞口舌之快的人,但被堵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是挺让人郁闷,这导致我完全顾不上背诵历史知识,光在一旁思索方才应当如何理直气壮地怼过去。
罪魁祸首却突然拿笔帽戳了戳我的后背,我佯装不耐烦地转过身:“干吗?”
“喏。”他摊开掌心递到我面前,四指上下摇晃。
“做什么?”我的视线在他手腕的绷带上一滞,突然觉得自己赌气的样子挺幼稚,正想服软就见他把脑袋枕在手臂上讨好地露出小虎牙。
“滴血认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