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
突然间,这个老女人站到了我面前。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敏捷和灵巧。说实在的,她的灵巧程度跟任何一个年纪的人相比都有点不同寻常。她张嘴说话的时候,那一嘴残缺不全的牙齿足够麻雀们筑巢。她又用残缺不全的语法问了一遍:“你,欧元,有吗?”
“您没发现,”我吼道,“我正在处理我的崩溃情绪么!”
“你的,欧元,有木有?”她毫不松口,显得很不耐烦。倒不是因为我真的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而是她表现出一种对我从内到外的厌恶。难道因为我哭得太难听?
乞丐婆向我伸手。即便我愿意给她一欧元,也无从出手。因为我这漂亮的德古拉斗篷连一个内兜也没有,我也没带什么手包,因为拿着手包的吸血鬼就不那么逼真了。
“你跟家里人闹别扭呢?”她问。
“你反应可真够‘快’的!”我讽刺道。
老女人的一番话,倒是止住了我的咆哮。我抽抽鼻子,不再哭了。她却把头转向其他几个:“你们看上去和她一样糟糕。”
从我家人的眼神来看,他们好像被她说中了。老天!难道这个没牙的老女人说对了吗?我的丈夫,还有孩子们,都跟我一样不快乐?这简直要让我再次号啕痛哭起来。
然而,没等我喘口气儿,我又重新泪如雨注,乞丐婆激情洋溢地说:“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你被《安娜·卡列尼娜》的书噎住了么?”我不无愠怒地问。我知道这是托尔斯泰的名句,但我的家人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兴许读《安娜·卡列尼娜》读到第三页就陷入深度睡眠了。
“托尔斯泰写这书的时候,我帮了忙。”乞丐婆解释说。
“这不可能。”这书是上上个世纪写成的。虽然乞丐婆看上去已经很老,但是要活那么久已非“人类”。
她大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龈。洞悉世事般的,不可一世的,有点癫狂的……不,我们还是把“有点”二字换掉吧,用“完全”替换。我感到非常不适,要求她“走开”。
她不接茬,继续咧着嘴笑,那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似的。我想转身,却被这目光攫住,动弹不得。
“快点……走开!”我虚弱地重复。
“你不珍惜你的生活。”她鄙夷地说。
“你什么也不懂。”我壮着胆子顶撞她,但心虚地想:她当真会读心术?
她终于放过我,却并未走开,扭头转向了马克斯。我不敢松气。她用同样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他惴惴不安但是不敢动弹。几秒钟可怕的沉默过后,她对他说:“你在逃避生活!”
我差点要跳起来跟她击掌。马克斯确实在生活面前像个逃兵!
她继续向前走,马克斯颤抖着给她让路。她在菲面前停住。尽管菲想低下头不去直视她,可还是不自觉地跟我和马克斯一样。
“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她对菲说。
“我可不会像你这样说话,”菲反击,“搞得好像自己是在尤达大师的长老会上发表自由演讲似的。”
尽管老女人让她不安,她还是竭力表现得镇定自若。只是收效甚微:菲在抠自己的手指——每当她紧张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这么做。马克斯两腿交叉站在那里,像打了个结,仿佛马上就要尿裤子。这孩子成天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从小就害怕各种事物——小丑、沙滩上的水母、合唱训练班……
“离我的孩子远点儿。”弗兰克忽然挡在这个疯婆子面前,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他很快也被她那催眠般的目光摄住了魂魄,在这一瞬间,我可以确定一件事——她真的会“读心”。疯婆子说:“你,麻木地生活着。”
她话音刚落,弗兰克浑身发抖。我们全家都在抖。我刚刚说起“一家人共进退”的时候,也没想到这是我们唯一同步的一次。
乞丐婆从她破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护身符,那是银制的,猫头的形状,上面一行小字写着“芭芭雅嘎”。
她高喊着:“我快死了。”
“哦,很抱歉。”我想表达一下同情,缓和目前的气氛。
“我没感觉到你的抱歉。”她一边说,一边手持护身符,凶恶地在我的面前比划,好像要把我杀掉一样。要么用她的护身符把我打死,要么用她口中的恶臭把我熏死。
这时候,我对她没有半点儿同情了。相反地,我那不友好的想法跳了出来:“快死”不是很好么?
“我,还有三天,就死了!你们还在这里抱怨个没完!”
怪不得她自始至终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她把我当成了一个爱哭鬼。
“你们不好好过日子。你们不配这么活着!”她咆哮起来,那粗重的呼吸几乎让我窒息。
“呃……您不认为您的反应有点夸张了吗?”我试图让她平息下来。
她的眼睛却开始冒火,喊叫道:“我,要诅咒你们!”
“呃……您说什么?什么意思?”我瑟瑟发抖。
“我诅咒你们!”她重复了一遍,瞳孔开始放出真正的电火花。
菲大胆地回击:“你真叫我们讨厌。”
老女人不再回话,将护身符对着天空的方向,用高八度的声调念起可怕的“咒语”来:“爱思特、特朗娜丽丝、爱思特、普朗度丝……”
“这是要干什么?”我紧张地问。
“尼斯、摩尔特、尼基、阿尔弗兰西……”
“您不是来真的吧……”
“我……我想……”弗兰克的音调充满了恐惧,他指了指天空。只见天上一片云也没有,闪电在苍穹集结。我结结巴巴地说:“您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马克斯惊得张大了嘴。弗兰克和我也是。菲却勇敢地靠近老女人,让她给刚才的混乱场面一个合理的解释。“诅咒”是不存在的,她对老女人说:“好啊,超级特效……真棒……我原来不知道现在的乞丐都学会放烟雾弹了……我可不是什么特效迷……”
老女人的眼睛突然变绿——像两颗绿宝石一样,整个眼睛,连瞳孔都消失不见了。
“我可不会被什么绿眼睛蛊惑。”菲小声说,明显有点儿怕了。
马克斯终于能开口说话了,结结巴巴地喊:“你这个笨蛋,这不是烟雾弹!这是古魔法!”
老女人用更多的咒语来支撑马克斯的论断:“雷、施普雷、雷、布鲁特……”她的嗓门越来越大,声调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可怕。
闪电在空中集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闪烁的火球。尽管一个被启蒙了的、开明的欧洲人绝不可能相信此种巫术,可现实的状况毫无疑问地表明这种事情是可能存在的。这个女人真的像马克斯说的那样是个女巫?还是个魔法师?看到悬在天空的闪电,我不禁想,那些天上飞来飞去的东西莫非真的存在?这不是很明显么?这些闪电随时随地都可以把我们劈成两半!
“雷奇、布鲁特、特里、汉尼拔……”
火球滚到了我们头顶正中的位置。一股沉重的、黑色的恐惧袭来,我怕得要死。比起我自己,我更担心我的孩子。老女人说了,我们不配活着,菲和马克斯也不配。
“请您放过我的孩子……”我哀求道,“求您了!”
弗兰克也低声地说:“求您了……”
老女人看着我们笑了起来,一种可怖的微笑。她在我请求她放过孩子的时候笑了起来,希望在我心里升起。老巫婆——她不是巫婆还能是什么?真的会放过孩子们么?
巫婆的笑僵住了。
因为担心孩子的安危,我的心快被压扁了,碾碎了。这可能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可怕、最恐惧的时刻。
绿宝石眼睛越来越亮,好像它们后面是核聚变反应装置一样。老巫婆张开没牙的大嘴奋力一吼:“塞姆浦,怪物!”
那双眼睛真的炸开了。两道绿光在燃烧,直冲天际,如同激光。
菲小声地、不安地嘟囔着:“这种把戏真叫我倒胃口。”
弗兰克哆哆嗦嗦地说:“我也这么想。”
女乞丐眼睛里发出来的绿光击中了那个燃烧的火球,火球在那两道绿光的照射下缓缓地散开来,突然,变成了四道闪电,直接朝地面劈下来。那闪电击中了我们,我们每个人。
菲在被击中前还在嘟囔,那是宁死不屈的时刻,她说出了最后那句话:“要是我非得今天死,我可真他妈的要气死了。”
如果给我点时间,让我喘口气,设想一下被闪电——不管它是祖母绿色还是普通的彩色闪电——击中的感觉,我肯定会说那就是一次巨大的电击事故。被击中后,人应该灰飞烟灭,幻化成风,为降低二氧化碳排放,阻止全球变暖做点贡献。
可是,我完全没有被电击的感觉。那更像是自己被拆卸成了千百块碎片——不是“更像是”,而是“就是”!
我被大卸八块的时候有没有喊叫?不记得了。我的嘴巴也不过是其中的一块零件而已。也许它的临终遗言是:“早知道我就给她一欧元了。”
接着我就被重新组装了,全新的零件。我很快就发现了它们的特别之处,包括两颗獠牙[15]。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倒在地上,视线模糊,好像在透过奶瓶看这个世界。唯一能辨认的是,我左边的眼镜片裂开了。我干脆摘下眼镜,视线却变得清晰了。怎么回事?不戴眼镜的我虽然不是全盲,但也是近视,可现在我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看见——像加了HD效果——那个疯老太婆露着一口破烂的假牙哈哈大笑。我真想赶紧把眼镜戴回去。
我正想冲上去质问老太婆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却听到菲惊慌失措地喊:“绷带拆不下来了!”
我的“慈母心”让我无法对女儿的恐慌坐视不管。疯老太婆爱怎么笑就怎么笑吧,我奔向女儿。她坐在地上,使劲儿撕扯身上的绷带,但绷带纹丝不动。此前这些还像是刚从药店买回来的崭新的白色纱布绷带,此刻却变得脏兮兮、灰蒙蒙,丑陋不堪,像是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我坐在路边,抱着女儿:“没关系,妈妈会帮你的,我的‘小鼻涕虫’。”
她还是小孩的时候,我总是叫她“小鼻涕虫”。可进入青春期后,她听到这个词就会立刻发火,像就地发射的火箭一样。现在,这个儿时的“昵称”倒是对受惊的她起到了些许安慰作用。
我试着帮她把绷带拆下来,但是失败了。那绷带仿佛长进了皮肤。
“你也弄不下来,你也弄不下来……”菲对我失去了信心,六神无主。我也慌了神,可是作为母亲,我只能强打精神,用一个虚弱的谎话安慰她:“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小鼻涕虫’,不怕。”
这是我在菲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那时她常常夜里做噩梦惊醒,我会把她抱到大卧室的床上,有时她会抱怨弗兰克的胃胀气:“哦,爸爸!我现在真想鼻子不通气就好了!”
“这是个梦?”菲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是啊,不过是你幻想出来的一个情景。”
“听上去不错……虚构故事。”
“这……”我想再解释点什么。
“我相信你!”她匆匆接过话,然后紧紧抱着我。
她上一次这样抱我是几年前的事了。我看着她脸上缠着结结实实的绷带,瞳孔发黑,眼神苍老,她看上去衰老得可怕。我努力让自己忽视她的样貌引起的巨大恐惧。
“那个疯婆子的笑,也是我虚构出来的吗?”菲问。
“对……”我的声音微小。
“那附近居民因为害怕把窗帘都拉起来了,也是我虚构的吗?”
我抬头看看那些高楼。人们躲在窗边,恐惧万分。是因为刚才的闪电,那个疯婆子,还是因为……我们?
“都是虚构的。”我断定。
“我喜欢虚构,”菲说,“虽然这个词听起来有点糟糕。”
我说不下去了。
“我昨天不该吸大麻的。”她在我怀里小声嘟囔。
“你真的吸了大麻?”我生气地问。然后突然意识到现在这件事不是重点。
“看来药效延迟了,”菲推断说,“也许是因为用了液态塑料的缘故……”
大麻的效果可以用这种东西延迟?看来现如今青少年的世界越来越可怕了,比我想象得要可怕得多。可是,或许仍不如我们目前的处境可怕。
“这些都是我幻想出来的?”菲继续问,她需要在五秒钟内就确认一次。
“对。”
“也包括马克斯把腿抬起来对着路灯撒尿么?”
“他做了什么?”
我看向马克斯。他现在看上去像一匹真正的狼。而他现在正在路灯旁抬起他的腿。
他抬起腿?!
“如果你也看到了,”菲把这些联系起来,害怕得发抖,“就说明这并不是一场梦。”
“我没看到。”我继续扯谎。
“那爸爸现在也没有变成身高两米三,把汽车门扯下来的怪物咯?”
我看向弗兰克。他变成了一个巨人,一个长着方脑袋、比鲍里斯·卡洛夫演得更像的该死的弗兰肯斯坦怪物。他正把扯下的汽车门拿在手里,用他那大大的、但是失智的眼睛看着它。
“你看不见吗?”菲问。
“不……现在请不要再问问题了!”我几乎不能再集中精力安慰菲了,因为我连自己都快安慰不了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小声说,松开怀抱,走向老巫婆。
“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你们应得的。”
“这是什么意思?”
“要想生活得幸福,就必须在生活中珍惜幸福本身。”
“如果我在幸运饼干里抽到这个签,我会买下它的。”我愤怒地说。
“我把你们都变形了。”
“变形?”
“你来看。”她招招手。
“好啊,不然我也把你灭了!”
她解开大衣,把护身符放到大衣衬里右面的口袋里,从左面口袋掏出一只普通的木质六角梳妆镜。
我往镜中看去,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羊皮纸一样的颜色,而且是平的。我的丘疹不见了,黑头不见了,甚至连下巴上的赘肉也不见了,只有眼睛是通红的。可我整个人看上去有种不合时宜的活力。我看上去棒极了!彻底的大变身,非常……非常性感。
然后,我确认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可怕的一个细节:我真的长出了两颗白色的裂齿。
“我……我是吸血鬼?”我结结巴巴地问巫婆。
“你反应可真‘快’。”她话说完,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