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古代素朴唯物主义和自发的辩证法思想的萌芽

宗教权威的削弱跟素朴唯物主义和自发辩证法思想的出现,也是分不开的。由于生产的发展和科学知识的进步,在西周出现了后来唯物主义哲学中的两个重要范畴,“五行”和“阴阳”。在《书经》中的《甘誓》中,出现有“五行”这个名词。这一篇所记载的话的年代,据说是公元前2196年。时代太早,我们没有别的材料来证实它的可靠性,而且这篇所谓“五行”指的是什么,也没有说明。《书经》中另一篇《洪范》,讲到“五行”,说明是“水、火、木、金、土”,并且说到五行的性质:“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这一篇所记载的,据说是周武王十三年(公元前1122年)灭商后,被俘的商朝贵族箕子与武王的谈话。

照传统的说法,《洪范》应该是西周初期的一篇重要的哲学著作。但近人很多怀疑这个说法。我们也认为《洪范》这一篇是战国时“五行家”的作品。但有一点可以指出,即《洪范》中所说的“五行”并不是构成宇宙的五种成分或势力,而只是对于人的生活有用的和不可缺少的五种物质形态。把自然界对于生活有用的物质分类排列,归纳为主要的五种,并且说明了它们的性质;这个思想包含有对于自然的认识,也包含有相当发展的逻辑思想。这是值得重视的。作为一个整篇的著作看,《洪范》可能是比较晚出的,而且也还是一种带有宗教气味的说教。但是其中的“五行”的观念可能是西周已有的素朴唯物主义的哲学观点的萌芽。

“五行”的思想,开始发生于西周初期,还有一个证据。《尚书大传》说:“武王伐纣,至于商郊,停止宿夜。士卒皆欢乐达旦,前歌后舞,格于上下,咸曰:‘孜孜无怠。’水火者,百姓之所饮食也;金木者,百姓之所兴生也;土者,万物之所资生;是为人用。”这都是说,五行是对于人的生活有用的五种东西,并说出它们的具体的用处。这比《洪范》所说,又前进了一步。从这些说法中可以看出,作为古代较早的唯物主义思想——五行观念的产生,是和当时的生产实践分不开的。

“阴阳”的观念,较早的包含在《周易》之中。现在我们一般所称为《周易》或《易经》,包括经及传两大部分。经包括六十四卦及卦辞、爻辞。八卦相传为伏羲所画。六十四卦,或说是伏羲所自重,或说是文王所重。卦辞、爻辞,或说卦辞文王作,爻辞周公作。传包括“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就是所谓“十翼”,相传这是孔子作的。其实这些说法都是没有什么根据的。我们认为易传是战国时代的作品,以后我们还要讨论。《周易》本经是孔子以前的书,其中有些基本观念是西周初期就有的。

《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72年)记载:“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曰:‘是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这个记载说明,《周易》是周史所掌握的占吉凶的书。一种占吉凶的方法,发生成长,以至于使人相信它能预告人以吉凶,这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周易》的出现,不能晚于公元前672年,而应该很早于这个时期。《系辞传》说:“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这话可能是有根据的。

关于八卦的起源,有种种的说法,大部分都近于揣测。我认为八卦是从龟卜演化来的。

商朝人,特别是奴隶主贵族们,遇见什么事情,都要用龟卜问问吉凶。他们拿一个龟壳作为卜的工具。在卜的时候,先把要问的问题提出来,然后在龟壳上用刀钻一下,把钻的地方在火上烤。以后就有许多裂纹围绕在钻的地方出现。这些裂纹叫做“兆”。掌卜的官根据这些裂纹说出几句话,断定所问的事是吉是凶。这几句话叫做“繇辞”。八卦就是摹仿“兆”的。八卦和六十四卦就是标准化的“兆”;卦辞和爻辞就是标准化的“繇辞”。《周易》就是这些标准化的东西所构成的一部书。有了这部书就可以不用龟壳来卜了,只用五十根草作出各种排列,得出一定的数目,从一定的数目中得出某一卦、某一爻。然后从卦辞、爻辞中得知所问的事的吉凶。这种办法比较简单,所以称为“易”;易是简易的意思。因为是周人作的,所以称为《周易》。

从来源上说,《周易》完全是一部占卦的书。人在占卦的时候,对于卦辞和爻辞总还有一些解释。这些解释有一大部分也是从当时的生活经验和生产知识得来的,所以其中也有一定的合理的成分。

照《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所记载,那位周史已经说:“乾为天,坤为土,巽为风。”《国语》记载晋文公筮回国的吉凶(公元前636年),已经说:“震为长男,坤为母。”(《晋语》)这些观念是解释卦辞、爻辞时所积累下来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在很早的时候,已有基本上如《说卦》所说的那些基本观念。《说卦》是易传的一部分,是晚出的。但根据上面所引的《左传》、《国语》,它所有的一些基本概念,是早已有的。

《说卦》说:“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兑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这一段的解释是这样的:

乾卦是天的象征;坤卦是地的象征。“乾一之坤”,就是乾卦的第一爻到坤卦里面,占住坤卦第一爻的位置,成为震卦;这就叫“震一索而得男”;震是雷的象征。“坤一之乾”,就是坤卦的第一爻到乾卦里面,占住乾卦第一爻的位置,成为巽卦;这就叫“巽一索而得女”;巽是风的象征。“乾二之坤”就是乾卦的第二爻到坤卦里面,占了坤卦第二爻的位置,成为坎卦;坎是水和月亮的象征。“坤二之乾”,就是坤卦的第二爻到乾卦里面,占了乾卦的第二爻的位置,成为离卦;离是火和太阳的象征。“乾三之坤”,就是乾卦的第三爻到坤卦里面,占了坤卦第三爻的位置,成为艮卦;艮是山的象征。“坤三之乾”,就是坤卦的第三爻到乾卦里面,占了乾卦第三爻的位置,成为兑卦;兑是泽的象征。

这就是说,天地如父母,生出来六个子女,分别代表殷周之际的人所认为是自然界中六种重要的自然现象。照这样的理解,包括天地在内的自然界成为一个血肉相连的大家庭。这种神话式的对于自然界的理解,就是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胚胎。

这个神话式的理解中,也有辩证法的因素。象征天的乾卦和象征地的坤卦是互相交往的。其中的爻是可以互相交换位置,互相转化的。就是从天地这两个对立物的交合中生出万物。万物之间,都是密切地互相联系的。

《周易》的辩证法思想也可以从六十四卦排列的次序上看出来。在《周易》里面,相反的卦,总是排列在一起,例如乾和坤,泰和否,剥和复。这些卦都是相反,可都是排列在一起。易传中的《序卦》专就这一点上有所发挥。《序卦》所说的有些地方是很勉强的。但是像上面所举的几个例子,倒是很清楚的。这些例子说明《周易》里可能有“物极必反”的辩证法思想。

从卦爻的排列上看,也可以看出来《周易》可能有这种思想。例如乾卦是一个大吉的卦,从初九到九五都不错。最吉的一爻是九五,到了上九就不好了。因为它发展过度,成为“亢龙有悔”了。

从某些爻辞上可以看出《周易》确有“物极必反”的辩证法思想。泰卦九三的爻辞说:“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这就是说,平的总要转化为不平的;已经走掉的,总还要转回来。所以遇见困难的事情,只要能够坚持下去,就可以得到胜利。

《周易》的这种思想,到战国时期,在易传中得到充分的发挥。

《周易》的卦辞、爻辞中,并没有出现阴阳这些名词。但是照后来的了解,坤乾两卦,就是阴(地)(天)的象征。至少到西周末年,阴阳已被视为两个宇宙的原始的物质或力量。周幽王三年(公元前779年),有地震,三道河流都壅塞了。当时的一个贵族伯阳父说:“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国语·周语上》)就是说:“天地之气”,有一定的秩序。若是失了秩序,就是由于人给弄乱了。阳气和阴气都不在它们应有的地位,不能有它们应有的运动,这就有地震。伯阳父认为阴阳是“天地之气”。这样,阴阳概念就初步形成为古代的唯物主义思想的两个主要概念。《诗经》中有诗说:“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曾)莫惩(戒)。”(《小雅·十月之交》)这首诗,照旧说也说是“刺幽王”。这所说的也许就是上面所说的那个地震。我们于这一点也不必深考。所要注意的,就是这首诗以地震为“不祥之兆”。这是当时一般人的迷信。伯阳父因地震而推断周将灭亡,又认为阴阳失序是由“民乱之也”。这也是他的思想中的迷信成分。但是他以“天地之气”阴阳的“失序”解释地震,企图向自然界的物质现象中寻找自然界变化的原因,这是他的这一段话的“合理的内核”,是唯物主义的思想。

关于五行,在这个时候也有更明确的说明。据《国语》所记载的史伯与郑桓公的谈话说:“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国语·郑语》)这里也还没有把五行作为自然界所以构成的五种原质或在自然界运行的五种力量或势力,但是已明确地把五行作为人所造成的东西的五种材料了。郑桓公作过幽王的卿士。史伯的这一段话与伯阳父的一段话,大约是同时的。这都可以证明,“阴阳”、“五行”这些后来成为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基本概念,在这个时候确实已经有了。

史伯这一段话,似乎也对于辩证法的原则有一些认识。“以他平他谓之和”。在两个对立面中,这一个对立面是那一个对立面的“他”;那一个对立面也是这一个对立面的“他”。事物有了它的“他”,才能发展。但是史伯没有看见“他”与它的“他”,是在矛盾斗争中发展的。照史伯看来,两个对立面之间没有矛盾,只有统一。他们所了解的统一,实际上就是调和,也就是他们所谓“和”。

上面所说的“五行”思想和“八卦”、“阴阳”思想,实质上是与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宗教迷信相对立的。但是在开始的时候,它们还是与宗教迷信交织一起的。《周易》本身也是一部迷信的书,但它认为人的吉凶祸福可以用“数”预知,不必直接询问上帝;这是筮和卜的一个重要不同之处。本来在很古的时代,人的知识还是很原始的。宗教与科学知识,技术与巫术,常是交织一起。虽然如此,科学知识与技术,随着生产知识的进步,逐渐从宗教与巫术的内部发展起来,脱离出来,逐渐战胜宗教与巫术。这是人类认识发展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