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浴(谷)神不死,

是胃(谓)玄牝;

玄牝之门,

是胃(谓)天地之根。

緜緜呵其若存,

用之不堇(勤)。

(“道”这一)生养之神不会消陨,

这是说它有那微眇的母性;

微眇的母性乃生殖之门径,

这是说它原为天地的根本。

绵绵不绝呵像是有不竭的积存,

怎么施其用也不至于穷尽。

【校释】

浴(谷)神不死,是胃(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胃(谓)天地之根。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神”下残损一字,据乙本当为“不”字;“地”上残损一字,据乙本当为“天”字。甲本补损阙后,与乙本字句从同。

郭店楚简本未见此章文字。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谷神”,帛书甲、乙本作“浴神”(“浴”与“谷”古音义皆同);“天地根”,甲、乙本作“天地之根”,但王弼注云“门,玄牝之所由也。本其所由,与[太]极同体,故谓之‘天地之根’也”,其注所引此经文多一“之”字,与帛书本从同。王本与帛书甲、乙本个别用字稍异,然句脉、文义从同。

※诸传世本多同于王弼本,其略异者则如:易州景龙碑本、易州开元幢本、遂州龙兴观碑本,无“之”字,“玄牝之门”为“玄牝门”;无下一“是谓”二字,“是谓天地根”为“天地根”。邢州开元幢本,无“之”字,“玄牝之门”为“玄牝门”。易州景福碑本、河上公(道藏)本、傅奕本、陆希声本及《列子·天瑞》、《文子·精诚》所引此句,“天地”与“根”之间有“之”字,“是谓天地根”为“是谓天地之根”,与帛书本从同。

“浴”同“谷”,涵“生”、“养”义;“浴(谷)神”,乃生养之神,老子以生养之神喻“道”。王念孙《广雅疏证》云:“《老子》:‘谷神不死。’河上本作‘浴’。注云:‘浴,养也。’‘浴’与‘谷’,古声同,义亦同。”《尔雅·释天》:“东风谓之谷风。”邢昺疏引孙炎语云:“谷之言穀;穀,生也。谷风者,生长之风也。”依“谷风者,生长之风”之说,“浴(谷)神”自亦可谓生长之神。高亨即云:“‘谷神’者,道之别名也。‘谷’读为‘穀’。《尔雅·释言》:‘穀,生也。’《广雅·释诂》:‘穀,养也。’实借为‘囫’(ɡòu)。《说文》:‘囫,乳也。从子,移声。’《广雅·释诂》:‘囫,生也。’谷神者,生养之神。道能生天地养万物,故曰谷神。”(高亨:《老子正诂》,第16页)

“牝”,鸟兽之雌性,亦指雌性之阴户;以其能生,亦用来喻“道”。“玄牝”与“谷神”相应,“玄”用以形容富有生机的“道”的深微、幽眇。“玄牝”与“玄牝之门”或当同义,正如薛蕙《老子考异》所云:“《老子》书大抵用韵,故其遣词多变文以叶韵,非取义于一字之间也。如此章曰‘是谓玄牝’,则读‘牝’如‘否’,以叶上句,曰‘玄牝之门’,则特衍其词与下句相叶。或者乃随语生解,既释玄牝,复指一处为‘玄牝之门’,殊失之矣。”“玄牝之门”之“门”与“天地之根”之“根”相对举而言,“门”乃出所必经,“根”则生所必由,而天地万物为“道”之所出,亦由“道”之所生:“玄牝之门”与“天地之根”皆喻道之称。

緜緜呵其若存,用之不堇(勤)。

帛书乙本字句如上。甲本“緜緜”作“绵绵”,“若存”前无“其”字。

王弼本此节文字为:“緜緜若存,用之不勤。”其无帛书甲、乙本句中所用虚词“呵”,“堇”作“勤”(“勤”为“堇”之本字),然文义无异。

※诸传世本多同于王弼本,其略异者则如:易州景龙碑本、磻溪大德幢本、河上公(影宋、道藏)本、傅奕本、张君相本、道藏无注本、白玉蟾本、彭耜本、范应元本、吕知常本、潘静观本,“緜”作“绵”,“緜緜若存”为“绵绵若存”。邢州开元幢本,“緜緜”作“绵緜”,“緜緜若存”为“绵緜若存”;易州景福碑本,“緜緜”作“绵绵”,“绵绵”下有“兮”字,“緜緜若存”为“绵绵兮若存”。

“緜”同“绵”;《玉篇》:“绵,与緜同。”“緜緜”即绵绵,相续不绝貌。“存”,积存、聚积之谓。“緜緜呵其若存”,意为相续不绝而像是有积存。

“堇”,通“勤”,穷尽之谓。高诱注《淮南子·原道训》“旋县而不可究,纤微而不可勤”云:“勤,尽也。”“用之不堇(勤)”,谓无论怎么用也不会穷尽。1

【疏解】

此章以“谷神”、“玄牝”为喻描摹“道”,重在抉示“道”孕毓天地万物的“緜緜”、“不勤”的生机。

老子以“道”为天地所由生之“根”和万物所由出之“门”,这是在宣说一种崇生重养的信念,也是在阐发一种措思于“一”与“多”之关联的哲理。中国先民向来重生,而在对生的关注中也一直由经验的“多”探寻某种虚灵的“一”。从甲骨卜辞可知,殷商时期的中国人就已经有了确然可考的“帝”崇拜意识:“帝”起先是商人所信诸神之一,到后来——至晚在殷商末季——则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至上神。“帝”字的写法在甲骨文中大致定型,这字形本身即透露着“帝”崇拜的耐人寻绎的秘密。宋人郑樵就已发现:“帝,象花蒂之形。”(郑樵:《通志·六书略》)此后,清人吴大澂进而指出:帝,“象花蒂之形。……蒂落而成果,即草木之所由生,枝叶之所由发。生物之始,与天合德,故帝足以配天”(吴大澂:《字说·帝字说》)。吴氏之说是对先民的“帝”崇拜这一千古之谜的道破,是对中国古华夏族人文致思之心灵趣向的晓告。先民们所崇仰的“帝”由神化花蒂而来,花蒂又是植物结果、生籽以繁衍后代的生机所在。“帝”崇拜,说到底是对生的崇拜,在这崇拜中,寓托了崇拜者对生命的珍爱和对生命的秘密的眷注。而且,与之相伴随的是一种指向终极关切的思考:花蒂是“一”,由花蒂结果所生出的籽是“多”,这可感的经验作为一种隐喻深藏在初民们的心中,悄悄地催动着那种对事关世界、人生之究竟的“一”与“多”的关系的求索。老子所谓“谷神”或正与古昔为人们所崇奉的“帝”相系于一脉,只是由“帝”而“道”尚历经了“生生之谓易”(《周易·系辞上》)这一中间环节。

出现于殷周之际的《周易》把殷人“帝”崇拜意识中关联着生命机运的“一”与“多”的隐喻转换为一种象征,其在古经卦爻的推演变化中所道出的主旨可一言以蔽之为“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下》)。“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周易·系辞上》),“生”是《易》的真正的命脉,而“生”的秘密则在于“”、“”两种动势的感通与交合。“太极”生“两仪”乃“一生二”,“两仪”生“四象”、“八卦”则为“二生三”(“三”即“多”);如此之“生”既是对“帝”崇拜中重生意识的绍述,又是对老子由“道”而说天地万物所涵淹之生机的启示。从一定意义上说,老子之“道”可谓生养之“道”。诚然,所谓“道生之、畜之、长之、遂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老子》五十一章)是对这生养之道的告白,“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亦是对这生养之道的告白,而“玄牝之门,是胃(谓)天地之根。緜緜呵其若存,用之不堇(勤)”则未始不是对这生养之道的告白。

学者或有以“欲”解“浴(谷)”而将“谷神”释为“欲神”者,如洪颐煊《谈老子丛录》即谓:“‘谷’、‘浴’并‘欲’之借字。《易·损》:‘君子以惩忿窒欲。’孟喜本‘欲’作‘浴’,其例证也。《孟子·尽心章》:‘养心莫善于寡欲。’是以欲神不死。”其于字词之训诂不无所据,但以“谷神”为“欲神”,且由此关联于“窒欲”、“寡欲”而对“欲”作消极意味上的解读,显然与整章从“谷神”说到“玄牝”、从“玄牝”说到“天地之根”而对其以“緜緜”、“不勤”相称道的语脉不合。

当然,更多的注家解“谷神不死”是另一种情形。其将“谷神”分而读为“谷”、“神”两词,遂释其意为“道”若“谷”之中虚而若“神”之不测。司马光注云:“中虚故曰谷,不测故曰神,天地有穷而道无穷,故曰不死。”严复《老子道德经评点》亦云:“以其虚,故曰谷;以其因应无穷,故称神;以其不屈愈出,故曰不死。”如此分解“谷神”,语义未尝不通,然而就“谷神”而“玄牝”、“玄牝”而“天地之根”的韵调节奏细细体味,将其作为一个与“玄牝”对应的复合词训释可能更为妥切。一如“玄牝”为一复合词,“牝”为主词,“玄”为定语,“谷神”亦当为一复合词,其“神”为主词,“谷”为定语。倘“谷神”果然为一复合词,则不外两解:或训“谷”为山谷、溪谷而以“谷神”为山谷之神,或训“谷”为生养而以“谷神”为生养之神。毋庸赘说,作为对“道”的隐喻,以“谷神”为山谷之神不若以其为生养之神更具胜义。

此外,将“谷神”、“玄牝”诸语作所谓胎息导引或胎息养生之术的解读,古今亦不乏其人。从河上公注到《太平御览·方术部》所引《修养杂诀》,以至近人蒋锡昌《老子校诂》于此章所加按语,皆以此章所述为道家的调息养生之法。其说似亦可自圆,然而,倘不是对此章作孤立之疏解,而是将之置于前后相续的诸章中探其所云,则不难看出其执着于寿考之养生眼界的狭隘。蒋氏云:“‘浴’、‘穀’、‘欲’虽可与‘谷’并通,然以《老》校《老》,仍当以‘谷’为当。但此‘谷’字,与他处不同,乃用以象征吾人之腹,即道家所谓丹田,以腹亦空虚深藏如谷也。‘神’者,腹中元神,或元气也。‘玄’者,幽远微妙之意。‘牝’,母也,为生物之本。‘玄牝’者,即微妙之生长,以‘谷神’生之而不见其所以生也。‘谷神不死,是谓玄牝’,言有道之人,善引腹中元气,便能长生康健,此可谓之微妙之生长也。此章言胎息导引之法,诸家多不明此旨,故于‘谷’字曲为异解而不知其非也。”(蒋锡昌:《老子校诂》,第39页)其实,自迷者往往不知所迷,责他人“曲为异解而不知其非”者或正当引此语以作反观自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