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波峰与波谷: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文明(第二版)
- 阎步克编著
- 2936字
- 2020-07-09 20:30:17
三 皇帝—官僚统治阶级
西周春秋时天子称“王”,到了战国,列国君主纷纷也称“王”了,甚至一度有称“帝”的尝试。公元前288年,秦昭襄王约合齐盡王,二人各称“西帝”“东帝”。嬴政自以为“德高三皇,功过五帝”,采三皇五帝之名而成“皇帝”之号。“皇帝”之号今天人们耳熟能详了,当时却是个很新鲜的词儿。
秦始皇建立了一系列尊君卑臣的制度。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臣民称之曰陛下,车马衣服器械百物曰乘舆。甚至皇帝的死,都必须使用与众不同的说法,如大行、殂落、晏驾、山陵崩等等。臣吏向皇帝上书,则使用“愚憨”“粪土”“草莽”等等自称,使用“昧死言”或“顿首死罪上尚书”及“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上尚书”之类语词,以显示皇帝的至高无上和臣下的卑微可怜。刘邦及其战友本是一群草莽英雄,但有个儒生叔孙通为汉廷定朝仪,刘邦于长乐宫试行其礼,其时百官毕恭毕敬,没有敢欢哗失礼的,这便给了刘邦一个从没品尝过的惊喜:“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暴发户的得意跃然纸上。
图五 山东滨州秦台秦始皇铜像
与各个古代帝国相似,帝国的一切荣耀,都归于皇帝。其大功大德被铭诸金石:“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御用的艺术家们献上了最美好的颂歌:“承容之常,承帝之明;下民安乐,受福无疆……”生存、收获、安定,甚至牛羊草木的生长,都被认为是皇帝的伟大英明所致。这就养成了两千年的思维定式,以致今天的电视历史剧,仍把一切繁荣和进步都归功于“大帝”们的正确领导。其实我们知道,“自然的经济增长”会自然地使大多数人受益;得把自然增长的部分扣除了,才谈得到政府的作用;得把政府的义务扣除了,才谈得到政府的功劳。在中国古代小农经济下,只要朝廷不过分榨取、扰民,人口和财富就会自然地快速增加。中华民族自是勤劳智慧的,他们的生生不息,岂是皇帝所赐?(依葛剑雄先生推算,照西汉7‰的人口年平均增长率,到公元75年人口就应突破一亿了;之所以未能达到,是天灾、更是人祸之故。)当然也可以认为,人民是以赋役的代价来换取朝廷的公共管理产品的;可其间并不是平等交易,皇帝和官府是以昂贵的垄断价格强买强卖的,而且其所提供的经常是劣质品。可是话语权总在强者手中,臣民当久了,就会以为自己真是皇帝养活的。
皇帝自称“受命于天”,利用“君权神授说”来自我神化。秦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自认为“方今水德之始”,以此改正朔服色度数,更名黄河曰“德水”;甚至把“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的政治原则,也说成是“合五德之数”的。但“法律神授”的观念在中国古代却没有出现。在这里,“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皇帝的意志就是法律的渊源。立法、司法、军权、财权等大权,皇帝一手抓。秦始皇事必躬亲,“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每天批阅公文有定额,不达定额不休息。后代的皇帝,像秦始皇那么勤政的还真不算多,可秦始皇“亟役万民”,也造成了“天下苦秦”的局面。
皇位之继承,嫡长子继承制被认为最为合理。汉文帝时有司请求早立太子,汉文帝起初还装腔作势,说能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嬗天下焉”。但有司据“理”力争,申明“立嗣必子”乃是“天下之大义”。汉文帝不再推辞,以刘启为太子。“家天下”就不能“贤者为帝”。“贤”无定准,如果几个儿子都认为自己“贤”,非咬起来不可,还不如立子以嫡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以避免皇位纷争呢。不过按儒家思想,皇帝理应是,但却不必然是圣人或贤者,皇帝不是神,完全有可能出现昏君甚至暴君,所以应在储君时就对其进行道德教育,以保证未来皇帝的贤明。于是,汉廷为太子设师傅。在昭帝、宣帝后,太子太傅、少傅往往选任硕儒名士。太子宫中的官职设置,是与朝官相比拟的,宛如一个具体而微的小朝廷。比如太子率更令,职比光禄勋;太子家令,职比大司农、少府;太子仆,职比太仆,太子门大夫,职比中郎将;太子中庶子、庶子、洗马、舍人等侍从之官,职比侍中、郎中。太子侍从往往用官贵子弟或名士担任,由于他们跟太子亲近,未来仕途是很光明的。
被臣民热情讴歌的皇帝,其实是臣民的最大役使者和剥削者。唐人《阿房宫赋》有这样惊心动魄的句子:“秦爱纷奢,人亦恋其家!”大家都是人,都想过好日子,然而谁能跟皇帝相比呢!他拥有雄伟的宫殿、巨大的陵寝和繁多的祠庙。秦始皇帝为了修骊山墓、阿房宫等,曾动员了数十万上百万的劳动力,以致“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西汉元帝时,掌管国家财政的大司农藏钱40万万,而属皇室财政的少府藏钱18万万、水衡都尉藏钱25万万,后两者合计43万万,多于大司农。皇家的“私奉养”,竟如此巨大。皇族子弟照例是要封王封侯的,公主、后妃则有“汤沐邑”,他们在封国、封邑中享受着“山川园池市井租税之入”,征收渔税、盐税、铁税、商税等。西汉哀帝时,有人建议限田限奴婢,诸王占有奴婢不要超过200人,列侯、公主100人,吏民30人。这个建议,恰好显示了不同社会等级的特权之差。东汉明帝在分封自己的儿子时,自以为不好跟先帝之子比肩,所以定制每年只给2千万。然而那依然是一笔巨款。按汉代一夫百亩年产150斛计算,再依东汉粮价折合为15000钱;那么2千万钱就相当于1333户农民的年收入。汉顺帝时的诸侯王国共20个,有户179万余,有口1090万余,竟占到了编户的四五分之一。
庞大的官吏队伍,是皇帝“家天下”的屏障、治天下的臂膀,他们的权益,皇帝不能忘在脑后。按东汉学者桓谭的记述,汉宣帝以来,朝廷每年赋敛40余万万,“吏俸用其半”,国家赋税的一半用来养官儿。丞相月俸350斛,相当28家农民的全年收入之和;最低的佐史月俸就只有8斛了,丰薄相差43.75倍。除俸禄外,高官还经常得到巨额赏赐。东汉的腊赐,大将军、三公钱各20万,牛肉200斤,粳米200斛。低级吏员俸禄虽比较微薄,但他们可以贪污受贿,取之于民而用之于己,所谓“乡官部吏,职斯禄薄,车马衣服,一出于民,廉者取足,贪者充家”。酷吏杜周早年当廷史的时候,财产只有一匹马;后来官至三公,“家訾累数巨万矣!”官僚凭借权势巧取豪夺,强买田地奴婢,绝不是稀罕事儿。名相萧何,就曾在关中“贱强买民田宅数千万”。通过权势占有财富,“升官就能发财”,是官僚帝国最突出的现象之一。
王朝依照官爵高下,向官员授予各种特权。例如六百石以上官吏,拥有免役权;二千石以上官吏拥有任子权,即任职三年后,可使子弟一人出仕为郎;六百石以上官吏,还拥有“先请”权,即犯罪后不能径直绳之以法,司法机关须先向皇帝请示,得到特批方能治罪。五大夫以上爵位及六百石以上的官吏,在有罪拘系而应加械具时,皆“颂系”,即免其械具之苦。法家“不分亲疏,不别贵贱,一断于法”的政治理想,到了现实中就走了样。
西汉末年,宗室人口已繁衍到了10多万人,加上功臣、外戚约达12万,比汉初增加了100倍。西汉末的王朝吏员,自佐史到丞相有12万多人,连其家属估计有100多万人。二者合计,占总人口的2%。此外还有边兵20余万人,再加上官贵的皂隶奴仆等等。有学者估计其时的非生产性人口占5%到10%左右,就是说每两三户劳动者,就要负担一位非生产性人口的消费。这个估计也许偏大了,但无论如何,皇族、贵族和官僚们是社会财富的最大消耗者。他们所凭借的官府,是社会之上的“巨无霸”。这是一个“政治优先”的社会,“官本位”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