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秋风飒飒,枯叶萧萧,夕阳残红,孤雁徘徊。屋内,炉火正红,白起盖被而卧,王言坐在其旁。白起谓王言曰:“我虽病,但并不碍迁往阴密。且我这病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又似有加重迹象。大王已怀恨于我,随时起杀我之心。留在咸阳岂不是更危险吗?”
王言莞尔一笑,说道:“夫君既认为如此,方才何不制止我向郑安平之求?”
白起回道:“我知夫人必有更好打算。”
王言继续说道:“阴密乃郑安平戍守之地,此地之士卒皆与其密,果真前往,无异于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不如待于咸阳,以夫君之威望,百官声援,大王暂不敢杀你。倘若去了阴密,远离都城,范雎必令郑安平之部将你软禁,再秘密将你杀害。那时再谎称你病重身亡,便无人追究。”
白起说道:“夫人所言极是。可大王诏令已下,恐难久留。我们该何去何从?”
王言说道:“为今之计,只有逃离秦境,往塞外暂避。”
白起说道:“夫人既已有此打算,何不即刻出发?”
王言回道:“不可。即将入冬,此刻动身,逃至塞外时,正值寒冬,不宜夫君养病。另外,想必范雎早已于府四周布下眼线。我们无论何时出发,必有其所养之死士跟随。倘若到时路线有所偏移,便可定你个叛逃之罪,而后先斩后奏。”
白起说道:“看来插翅难飞也。”
王言说道:“非也!倘若从长计议,兴许仍有一线生机。眼下便是待其耳目从暗处转为明处,方可知其漏洞,择机而动。”
白起紧握王言双手,说道:“一切辛苦夫人操心矣!”
王言说道:“我所能操心有限。能否安全度过此冬,仍须以邯郸之战何时结束而定。”
白起说道:“若秦军胜,大王便可名正言顺杀我;若败,仍可以我不战而败为由杀我。”
王言接着说道:“故而无论胜负,邯郸之战拖得越久越好。”
说话间,夜色已黑。小锦端着晚膳进屋,并点燃油灯。此时的武安君府已是作鸟兽散,极为冷清,只有小锦一个下人。当然,王言和白起并未将小锦视为仆人,而是以亲人看待。
再说范雎和郑安平离宫回府,两人正共用一案,一起用膳。郑安平举樽先敬酒于范雎,说道:“多谢先生提拔。”而后一饮而尽。
范雎亦举樽饮之,而后说道:“我还要提醒一句,此战必须速胜。”
郑安平答道:“先生放心,有先生妙计,必可胜之。”
范雎强调道:“非但要胜,还须速战速决。”
郑安平不解道:“为何先生如此急迫?”
范雎回道:“原本欲使武安君迁往阴密,好由你的卫军监视之。怎奈其托病不行,仍留于咸阳。”
郑安平仍不解,继续问道:“武安君留于咸阳,有何不妥?”
范雎说道:“武安君在咸阳根基极深,若无正当理由,难以杀之。但其待于阴密,则情况不同,可随时杀之,而无人知晓。”
郑安平仍问道:“可这又与我速胜与否,又有何关?”
范雎回道:“若速胜,则大王可以武安君扰乱军心、危言耸听之罪,斩之。可若拖得太久,将会节外生枝,夜长梦多。”
郑安平说道:“末将斗胆多问一句,若败又将如何?”
范雎抿一口酒,而后说道:“若败,仍可杀之。”
郑安平说道:“可定其何罪?”
范雎说道:“你想,大王屡次请武安君为将,而其皆拒之。战败,则可言,因其不战,才使秦军大败。”
郑安平窃喜,说道:“如此看来武安君必死无疑也。”
范雎则说道:“虽说无论胜败,武安君必死,然对于你我,此战必须胜。不胜,你我皆有麻烦。”
郑安平举樽一饮而尽,坚定道:“末将必不辱使命。可末将仍有一事不明,武安君留于咸阳,为何会夜长梦多?”
范雎说道:“武安君夫人乃凤鸣也,以其之智,必已料得武安君性命不保。凤鸣必已猜得武安君迁往阴密,死路一条也。更已猜得邯郸之战一但结束,武安君亦必死无疑。故必会想方设法逃出险境,逃到大王无法杀武安君之地。”
听到此,郑安平筷子一扔,大喊道:“不好,武安君将随时逃出咸阳。先生快派人监视他。”
范雎安之若素,说道:“莫慌,莫急。我已在你往武安君府宣诏时,遣舍下武士于武安君府周边秘密部署,日夜监视。武安君有一点风吹草动,我皆了如指掌。”
郑安平叹服道:“先生之才,末将自叹弗如也。”
范雎继续说道:“一时半会,武安君必不敢轻举妄动。倘若妄动,又可治其叛逃之罪。”
郑安平豪饮一樽,嗟叹道:“先生之计,无懈可击也。无论对方作出何种选择,皆无路可逃。”
范雎摇摇头,说道:“非也!我已说过,凤鸣非等闲之辈,必会想尽一切办法,逃出生天。故而须速战速决,不给其留有想出起死回生之计的时间。”
这晚,范雎、郑安平酒足饭饱,高谈阔论。相反,武安君府异常宁静,王言白起早早入睡,而潜伏于武安君府四周的武士,静静窥视着武安君府。
次日清晨,王言出门。因王言独行,白起未随,故只有两名武士暗中尾随王言。王言察觉有人跟随,便故意于咸阳城内,到处闲逛。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再到另外一条街。从这个档口逛到那个档口,再逛到下一个档口。而那两名武士一直紧随其后,王言亦假装没有发觉。
王言逛至晌午,入一茶馆,点一壶茶,一碟小菜,悠然自得品之。那两名武士则于门口守着。
片刻之后,王言问茶馆小二:“茅房何处?”
小二大道:“后院。”
王言于是放下茶钱,快步往后院而去。两名武士立即入店,亦往后院而去。怎料后院大门敞开,而茅房亦空无一人。两名武士料定王言从后院逃脱,立即从后门追击出去。实际上,王言来到后院之后,先打开大门,后藏于柴房。待两名武士离开之后,王言从厨房出来,回到茶馆大堂,从茶馆正门而出,随后去往魏丑夫之宅。
傍晚,王言回到武安君府。而那两名武士自知跟人有失,生怕责骂,并未将跟丢王言之事告于范雎。
再说郑安平已领军赶往邯郸,而范雎留于咸阳,继续中伤白起。这天,有一客从邯郸而来,告范雎一事。范雎闻之,窃喜,即带此客入章台宫。客暂留于殿外,范雎先入殿觐见秦王。
秦王坐于席上,问范雎道:“朝会后范叔已走,为何又来?”
范雎回道:“臣有一事,不得不立即来告知大王。”
秦王说:“何事如此紧急?”
范雎则说道:“臣有一客,间于魏,今归秦,有情报告知。此刻正于殿外,还请大王请其入内亲禀。”
秦王说道:“准。”
于是那客进殿,拜谒道:“大王万岁!”
秦王抬头一看,眼前这人竟曾相识,惊讶道:“你不是信陵君门客朱亥吗?”
范雎忙解释道:“朱亥原为臣在魏之友,后臣事秦,朱亥便远到来投。臣便心生一计,另其重回魏国。恰巧朱亥与信陵君门客侯赢相识,便在其推荐下拜为信陵君门客,为臣探听魏国情报。”
秦王说道:“原来如此。不知朱先生今带何情报来?”
朱亥回道:“信陵君窃符救赵之事,大王可已听说?”
秦王说道:“怎能不知,若非此计,秦军早已攻下邯郸。”
朱亥又言:“然,想必大王不知此计出自何人。”
秦王则说道:“非也。寡人知窃符之计乃出自侯赢。侯先生大义,不忍叛国,又不得不为主人献计,最后以死谢罪。”
朱亥说道:“大王错矣!侯先生之所以能有此计,皆因一人提点。”
秦王说道:“何人?”
朱亥继续说道:“此人便是武安君夫人。白夫人扮赵使接近信陵君,献上此计。起初信陵君不以为意,可当信陵君将此事告于侯先生后,侯先生受到启发,方有此计。”
秦王听毕,大怒,拍案而起,怒言道:“竟有此事?”
范雎附和道:“据臣所知,数日前,白夫人方归咸阳。原先不知其远游何故,今得朱亥告发,方知其通敌也。”
秦王益怒,说道:“岂有此理。”后欲召侍卫往武安君府抓拿王言,将其问罪处斩。
范雎知离间白起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劝谏秦王说道:“大王莫急,若此时杀白夫人,而以其夫妻之情,武安君更不服大王,难言武安君会做出何等大逆不道之事。而大王欲让武安君心服口服的愿景,也将落空。此时,武安君及其夫人已如砧板上之鱼肉,任大王宰割。大王欲处死此二人,又何必急于此时?”
秦王深以为然,于是召来卫尉,对其下令道:“即刻派军围住武安君府,勿让武安君及其夫人逃脱,并监视府中一举一动,有何动静,即刻来报。”
卫尉既领旨,范雎趁机又进言:“武安君及其夫人久经沙场,功夫不容小觑,区区侍卫恐难以挡之。”
秦王说道:“如此,为之奈何?”
范雎回道:“朱亥乃猛将也,深得信陵君赏识。昔日朱亥曾与白夫人交手,而朱亥更胜一筹。大王何不让朱亥同守武安君府?”
秦王从之,说道:“可。今寡人任朱先生为内廷校尉。”
朱亥大喜,跪下谢恩领旨。
范雎又言:“听闻武安君有一儿,乃其与穰侯之女。若沾亲带故,其子应为大王之表外甥也。”
秦王回道:“然也!魏澜乃寡人表妹,其子当为寡人之表外甥。”
范雎窃喜,说道:“如此,大王何不以亲之故,将白起之子召来,软禁于宫内。”
秦王不解,问道:“这又是为何?”
范雎回道:“以其为质。”
秦王思虑片刻,心想宣太后在世时,对白远甚喜,将其带入宫中不失为一种保护。若其与白起一同迁往阴密,恐与白起遭获同罪。秦王于是说道:“就依范叔之计。”
随后卫尉率宫廷卫兵,往武安君府,将其团团围住。而朱亥则领范雎之武士,与宫廷卫兵共围之。后又将白远召入宫中,软禁起来。
白远已被送走,白起于屋内哀叹道:“大王以远儿为质,我恐插翅难飞也。”
王言则不以为然,回道:“恰恰相反。原本我还在思虑,带着远儿,如何逃脱。如今大王将其带走,你我便少了后顾之忧。”
白起不解,说道:“大王召远儿入宫,是为将其为质。夫人怎能不忧其命呢?”
王言回道:“虽为质,然远儿乃澜儿之子,宣太后侄孙。宣太后在世时,甚喜远儿,大王以其为质,恐吓你耳,绝不会伤远儿性命。”
白起觉得王言言之有理,便不再多问,而是静静躺于榻上,闭目养神。
白起和王言已被秦王禁止出府,直至病愈后迁往阴密。王言只能立于府内高楼之上,观察四周卫兵的行动。但为使武安君府内供需正常,卫尉准许小锦可自由出入,只是须检查所带之物,及须卫兵跟随。
武安君府已被围两月。这天,王言令小锦往市集抓药,顺道去请司马梗来府。小锦提着篮子出门,经过门口,卫兵对其检查一番。
卫兵见篮中空无一物,便询问道:“这是出去作甚?”
小锦答道:“去为我家老爷抓药。”
卫兵许之,并另派两名卫兵跟随。王言先往药店抓药,后路过东门,见司马梗正巧在那,于是上前问候。两名卫兵见对方是司马梗,便不敢多言,只能远远站着。
司马梗此时任中尉,掌管咸阳兵马,守卫咸阳。司马梗说道:“夫人何以至此?”
小锦答道:“出来替老爷抓药。”
司马梗又言:“武安君好些否?”
小锦摇摇头,说道:“不见好转。”
司马梗说道:“替我问候武安君。”
小锦则说道:“其实此行是受老爷所托,欲请将军来府,老爷有事相托。”
司马梗说道:“请夫人回告武安君,明日我便去拜访。”
小锦遂辞别司马梗,回府告于白起和王言。
次日,司马梗只身往武安君府。于门口时,被卫兵拦住。
卫兵问曰:“将军访武安君府所为何事?”
司马梗回道:“听闻武安君久病,我来探望。”
卫兵犹豫道:“大王已下令封锁武安君府,还请将军止步。”
司马梗怒斥道:“大王只禁武安君出府,可并未禁访客探望。”言毕,欲强行入府。
几名卫兵立即拦之,并言:“请将军莫为难小的。”
司马梗大怒,欲拔剑硬闯。这时,卫尉与朱亥见之,忙上前询问情况。
卫尉先喝退几名卫兵,后作辑问道:“司马将军访武安君所为何事?”
司马梗回道:“探病。”
卫尉说道:“如今武安君已贬为士伍,无须再与其亲也。且武安君已得罪大王,将军莫与其过密,以免受其连累。”
司马梗说道:“昔日武安君对我照顾有加,又常教我兵法,其虽沦落至此,但在下不敢忘其恩。今武安君久病,于情于理,我都该探望。”
卫尉思虑片刻,说道:“既如此,我特许将军入内,但还请将军勿久留。”
司马梗作辑说道:“多谢将军通融。”言毕,踏入府中。
屋内,白起正坐于垫上,看王言制作风筝。王言则正用小刀将竹子削成大小不一的小段,后将其掰成不同形状。这时,小锦将司马梗引入屋内。王言见之,即放下手中小刀和竹子,起身迎接司马梗。白起则因疾未起身,只是作辑问候。司马梗分别向王言和白起作辑,后于垫上坐下。
司马梗说道:“武安君身体安否?”
白起回道:“痼疾难愈。”
王言则说道:“天冷所致,只能等开春方有好转。”
司马梗愤愤不平:“武安君病已如此,大王却好不体恤,仍令武安君出战。”
王言乘机说道:“大王有此举皆因旁人挑拨。”
这时小锦端茶进屋,置于司马梗案前。而司马梗待小锦出屋之后,愤恨道:“人人皆知应侯所为。”
王言继续说道:“如此下去,武安君命危矣。”
司马梗端茶而饮,后说道:“大王不过驱武安君离都,怎会有性命之危?”
王言说道:“此举不过为缓兵之计。”
司马梗不解,说道:“武安君为秦立下赫赫战功,何以至此?”
王言回道:“此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也。且武安君因病拒战,已惹恼大王。”
司马梗则说道:“以我之见,大王不至于杀武安君也。”
王言说道:“大王只为帮凶,欲杀武安君者,乃应侯也。”
司马梗内心一颤,脱口而出:“武安君快逃离咸阳。”
白起说道:“为时晚矣!看府外阵仗,我已是插翅难飞。”
司马梗苦恼道:“如今之计,为之奈何?”
王言回道:“我倒有一计,但需司马将军相助。”
司马梗回道:“只要能使武安君脱困,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言低语道:“如今天冷,武安君不宜远行,故须待回春之后,方可出行。”
司马梗问道:“可有计划何日出行?”
王言回道:“年节之日。那时已回暖,且那日又举国欢庆,此日出行,最宜不过。”
司马梗又问:“我该如何助之?”
王言说道:“我与武安君趁府外卫兵换防时,趁其不备,于哺时出府,直奔咸阳西门。”
司马梗再问:“之后如何?”
王言继续说道:“放我和武安君出城之后,你便以抓捕细作为由,暂闭城门。追兵若来,不予放行。约过一刻之后,方重开城门。”王言思虑片刻,又说,“若追兵执意出城,将军稍加阻挠之后,再放行也无妨。”
司马梗说道:“好。”
王言又言:“切勿强行阻扰,以免节外生枝。”
司马梗则说道:“我必助武安君脱险。”
白起说道:“一切有劳矣。白某再叮嘱一句:将军届时量力而为即可。”
司马梗拍着胸脯说道:“请武安君放心。”
王言则继续说道:“将出逃之日定于年节,只为初步计划,时间可能提前,也可能延后。”
司马梗说道:“如此,我又如何得知具体出走之日?总不能天天往武安君府跑。”
王言回道:“将军断不可天天拜访武安君府,以免生疑。实际上今日到访,已将引起应侯猜疑。日后将军已不便来访。”
司马梗苦恼道:“既如此,为之奈何?”
王言从旁取出未成型的风筝,说道:“出走前一日,于日落前,我将此风筝放飞于半空。将军每日归宅时,经过武安君府,见半空有风筝翱翔,便可断定次日为出走之日。”
司马梗微微点头,说道:“在下定不辱命。”
王言补充道:“切记,此风筝为凤凰之形。”
一切嘱托已毕,司马梗离开武安君府。而王言在送走司马梗后,回屋继续制作风筝。
白起放下手中竹卷,问道:“是否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王言点头说道:“经两月观察,府外卫兵,每日都会在哺时换防,此时后门空虚,无人看防,你我便可趁此出逃。”
白起又问:“如今距年节尚有二月有余,而邯郸前线,秦军节节败退,大王耐心渐消,如何待到年节?”
王言放下手中竹片,哀叹道:“两害取其轻。我只能使秦军不胜,却无计使秦军不败。如今大王耐心如何,何时赶人,只能听天由命矣。”
此时,屋外雪花飘落,将武安君府内内外外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