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出租房(上)

晚上回到宿舍,冲凉洗衣煮饭吃之后,就到了十点钟,但林川一直有看书的习惯,特别喜欢看小说类的。广东省好些报纸的副刊和杂志都刊载反映打工一族生活的,这叫林川有了跃跃欲试的想法。就这样,除了看书外,他有时也拿笔写写自己的生活,所以每晚差不多都在十二点睡觉。

开始几天还没什么,但时间久后,睡在大床上的所谓老板就有意见了,常拿林川说话。这老板是潮州人,个子很高,长条脸,清瘦清瘦的,做田螺生意,因而背地里大家就叫他田螺。他长得并不难看,可四十多了,竟然没有女人看上他,肯定在性格上有些不同常人的地方。他一般在十点多钟睡觉,他睡之后林川还要用电他就心疼,又不好直说,便吵,说林川点灯他睡不着觉,打扰了他。另外,他还说,“这年头看书有什么用,能挣钱比什么都好!再说,你这么远出来,不就是要挣钱吗?

这还真说不清!其实,林川心里清楚,田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林川就说每个月多给他十元电费,他立即眉开眼笑了,打心眼里高兴。这样,田螺才没了对林川的啰嗦,他每晚的学习终得到了自由。

时间总是不够用,愈感到知识贫乏,林川便愈有这种感觉!虽然他每晚一再剥夺自己的睡眠时间,但他清楚自己的基础太浅,就读了个高二,以这样的基础写文章,谈何容易!

林川利用起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包括在车间工作时,因为,他发现车间那气氛看似紧张,实则还有些可利用的地方——譬如说,拉花组的张守才不管事,总是睁个眼闭个眼,只防范主管以上的人就行,再则,搬运队的几个人拉花不计数量,这不就是一个可利用的机会吗?

林川每晚回到住处,把需要记忆的东西用纸片抄不来,带在身上,只要不搬货,他就把纸片压在贝壳下,慢慢地默记,不要小看这么个机会,日积月累,他记下的东西可不少,他对中国现代诗歌视野的开阔就是在这一段时间得到的。以前读书时,仅读过几首汪国真的诗,现在,他仅从一本《中外现代抒情名诗鉴赏辞典》,就开阔了好多倍的视野,并熟悉了像余光中、徐志摩、闻一多、戴望舒、普希金、裴多菲等众多中外著名诗人,也记下了《白玉苦瓜》、《民歌》、《我用残存的手掌》、《雨巷》、《再别康桥》、《自由与爱情》等优秀诗篇。

当然,林川的这些表现对于做一个工人来讲,是极不称职的,虽然知识得到了提高,但工作也受到了影响,收花的李姨老记得他交上去的花要比别人少,而且质量也比不上他们。有几次,林川去交贝壳花时,她还问过林川,“你拉花咋这么慢呢?而且质量也比不上他们,平时看起来,你并不笨啊!你是偷懒吧?”李姨问完后,嘿嘿一笑,仿佛并不在意似的。

但林川知道李姨背后并不这般友善,他向陈世云多次反映过搬运队每个人的情况,因而其他部门差人,需要从搬运队调去时,总没林川的份。

那时,林川最想去的部门是刀根部。刀根部就是把贝壳拉成花后,镶到家具的面上,磨平磨光后再雕刻上花纹的一道工序。刀根部活儿轻松不说,每日的穿戴也可以十分整齐,它是全厂除包装部之后灰尘最少的一个部门,再说,刀根部还有几个女孩子,他们边干活还可以边闲聊,工作的氛围要活跃得多。

刀根部班长是江西人,他有一个侄女也在刀根部,叫李筱雪,长得极漂亮,有点胖。李筱雪很爱笑,淡淡的,十分青春,也很阳光,在林川眼里,她无疑是兴盛家具厂的厂花。李筱雪还小,十六七岁,也挺纯洁,她给林川纯洁的感觉是她对谁的笑都一样,微微的、淡淡的,不给你有非分之想。没事的时候,林川喜欢注意她,因为他觉得她和巫山妹有几分神似,特别是那笑容。

拉花班长张守才虽然不管林川,但常问林川记这些东西有何用,林川说,“这没多少用,我刚从学校出来,有着喜欢看书的坏毛病,我尽量改正,尽量……”

“喜欢看书哪是什么坏毛病,我想看就是看不进去!知识重要,不过,上班时尽量少看!我并没什么,你要防着主管他们!”

“好的!好的!谢谢你的提醒!”林川笑着望了望张守才,待他一走,他的眼睛又盯在了贝壳下的纸片上,默记智利诗人聂鲁达的名诗《你的微笑》。

晚上下夜班回去住处,林川边走边看一本中午时才买的《佛山文艺》,忽然听到有声音喊他,抬头一看,竟然是吴小玲。

“林川,你上班了吗?这么久没去找我了!你——”

“啊——我……”林川立即哑口无言,顿了片刻后,他说,“我上班了,天天都在加班,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才下班。”

“明天星期天,我们厂放假,你们厂放假吗?”

“我们厂正赶货,挺忙,不放假。”

“那——你能不能请一天假,陪我去办件事?”

“不行!现在请不到假,厂里真的挺忙!”

“哦,既然是这样,现在陪我去夜市走走吧!”

“现在?太晚了吧!都九点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晚上可不敢去耽搁!”

“是你变心了吧?!你绝对变了心!你以前是骗我感情的!对不对?”她突然提高了声音质问林川。

林川无言以对,心里想,好在没让她租房住,不然真的难脱身。又沉默了好一阵,他有些心虚地低声说,“那钱算我借你的,过段时间我发工资了就还你!”

“那钱你还我?——是道德!是良心!你还得起吗?”吴小玲极失望,也挺伤心,看都没再看林川一眼,悻悻而去。

林川站定,望着吴小玲的背影,沉默了。

回到住处,脑海总浮现吴小玲悻然的面容。“是道德!是良心!你还得起吗?”仅仅是一句仿佛平淡的责问,却无情地痛击在林川的心灵,提起笔,他写了一篇散文《为我失落的悲悔》,并在夜里两点时,把它抄正好。林川准备把散文寄到《C城劳动报》,《C城劳力报》是周报,厂里订了一份的,林川有一次帮仓管徐成梅搬两个样品首饰盒去办公室时看到的,他跟梅姨讲后拿了出来。报纸上有一版是反映外来工生活的,大多数文章也是外来工写的。

第二天去厂里开工时,中途停电,只得放假,原本准备中午去寄稿子,现在上午就可去了。临去寄时,林川突然发现一处错误来,便进写字楼去找徐成梅阿姨借修正液和笔。徐成梅听说林川写的是文章,就要过去看了一下,看后,她称赞说写得下错,而且,字也极漂亮。过了一个星期后,林川的这篇文章刊了出来,写字楼文员丁敏最先看到,见是林川的名字,便问梅姨,是不是厂里这个林川写的那篇。梅姨拿过报纸一看,是那篇,于是她边看边把报纸拿到车间给了林川。

那时刻正是上班时间,工人都在,有的问林川是咋回事,也有的直接问梅姨。

看到林川写的文章后,知道林川用纸片记东西的工人这一下就知道了其的用处。

《为我失落的悲悔》全文千余字,收到了六十元稿费,那时,这样标准的稿费很不错了!这是林川的第一笔稿费,也算是林川人生的另一个小起点吧。

住进中一街17号后,没多久林川便和平房里的人混得熟悉起来,其实整个平房里住的十多人中,除田螺外,全是云阳县的老乡。厅房相连的里屋住着两对夫妇和一个青年,两对夫妇中就有他最初搬来时认识的张姐,张姐的男人姓洪,在家是老大,因而大伙都管他叫洪大哥。

洪老大叫洪坤,四十来岁,他皮肤较黑,一米七五左右,很壮实。开始时,林川有点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大年龄了才娶老婆,后来逐渐从他老婆身上掏出他的故事来。

原来洪坤十二岁时,父亲就死了,他母亲在他父亲死后不久就另嫁,并狠心地抛下他和他八岁的弟弟,也就是说,十二岁的他不单只开始了自己的独立生活,还得照顾弟弟,可以想见到那份艰难。

那时,土地还没包产到户,做集体,他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能挣多少工分呢?男劳动力是十分,女劳动力是八分,他干一天只有六分,就是六分还是队长同情他给的,那些年在他的记忆之中,两兄弟都只有一个字——饿!

洪坤十五岁那年,误入歧途,学会了扒钱技术,于是他长期往返于县城到各乡镇的客车上,偶尔也会失手被抓,挨上一顿饱打,但他俩兄弟肚子挨饿的日子少了许多。后来,他弟弟洪宇十四岁时也加入了这一行业,两兄弟一起,颇混了点名头,特别是他弟弟,个子比他还高还壮,性格十分急躁,打架又拼命,因而,许多人都不敢招惹。他俩兄弟都有一些真功夫,他家门前有三棵比大碗还粗的树被他俩早上练拳头时给打死了,足见他们下的苦功。

他们在家时名声不好,又因为穷,所以娶不到老婆,前几年时,搞严打,他弟弟因打架被抓了,经审判,要坐五年牢,本来那次打架也有洪坤,他逃得快,躲过了,但他从此不敢再待在家里,便来到了C城打工。来到C城后,在他表弟李大平的帮助下,进了李大平干的那家食品厂,从此改邪归正,并认识了张姐。

“我蛮喜欢洪坤的!别看他不识字,是个粗人,可对我很好!别说打我,骂我都还没有过,处处都尊重着我。林川,你别看我写不出你那样的文章,但我读得懂,我上过一年半高中呢!”有时没事,洪坤也还没下班,张姐就会给林川讲讲洪坤的事。

“张姐,你是谦虚吧!我也只上过两年高中呢!”

“林川,不是我谦虚,我的确没你那能耐!你在这方面有天赋,能在报纸上发文章,还是了不起的!”

张姐说完这些,望着林川笑了笑,便往里屋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听了她关于洪坤的这些故事,林川对洪坤在心里多了几分敬意,虽然自己平生也恨扒手,但洪坤人生的艰难令人唏嘘,现在的改邪归正也令人欣慰。

里面住的青年就是李大平,他住里面真有点让林川不明白,这咋方便呢?原来,以前洪坤还没认识张姐前,他两表兄睡一张床,洪坤认识张姐并住到一起后,就在里屋增加了一张床。李大平原本准备搬到外边来,但田螺不肯,再加上李大平上的是夜班,相互并无多少不便,于是仍住在里面。至于那一对妇夫,是洪坤的老乡,原来在老家时,他父母对洪坤有恩,所以他们出来时,洪坤尽全力相帮,就安排在一个房里睡,他两口子原打算进了厂挣到钱后再去租房,但时日一久,住习惯了,就不愿意搬走。

有时,碰上节假日,各自炒上一两个菜,再出点钱买上一瓶烧酒,大家伙围在一起,吃喝着热闹,热闹到高兴时,便会有人问,“洪大哥,你们里面那样住着方便吗?晚上时,怎么干那事啊?”

“又咋个不好干呢?”洪坤喝了一口酒后,又夹一筷子菜放进嘴里,边嚼边说,“都有老婆,又都是那么一回事,你干你的,我干我的!”

“肯定不方便?张姐,很舒服时你有像录像中放出的那些女人一样的叫声吗?啊,哦——哦,啊……”

“你这些猴儿,那家伙还没长大,懂的事倒还多!”张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家伙还没长大?这帮锤子猴儿,照我看,晚上都在竖着耳朵听我们里面的动静!”洪坤又喝下一口酒后,指着几个还没女人的说。不待他说完,满房子便笑了起来。

“其实,说真的,有时半晚上醒来,你们里面真有动作,虽然你们女人都忍着,听不到那忘情的声音,但也知道你们是在干那事!”林川笑了笑。

“你娃女人都没沾过,知道什么声音不声音的,真是!”张姐笑了笑,在林川背上轻轻打了一巴掌。

“你晓得他没沾女人?现在花个三五几十的到处都是‘鸡’,方便得很!”洪坤挟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后,盯着他老婆说。

“我看表弟是没有的!刚从家里出来,一直没找到事干,哪有钱去找‘鸡’?”洪智平接过洪坤的话。顿了顿,他又望着林川,问道,“林川,你和吴小玲谈了那么久恋爱,她又那么喜欢你,还给钱你用,你应该上过她了吧?”

“给钱用就行了嘛!还坏良心去上她?那不比得找‘鸡’,上了就得负责!”林川也喝下一口酒,边夹菜边回答洪智平。

“负锤子个责!”洪坤笑了笑。

众人正说笑间,修单车的刘老头回来了。刘老头五十多点,叫刘和松,是梅子品场镇的,大伙一般都叫他刘老头,有时开玩笑就叫他老亲爷(岳父)。他住在厨房相连的那间房。那房间一起住着四个人,除刘老头和他儿子刘小刚外,另两个是年轻人,那两个年轻人是双坝乡的,双坝是梅子品到县城中间的一个乡。

那两个年轻人都有了女朋友,他们常在白天时把女朋友带来,令林川想不到的是,那个叫高挺树的,他女朋友认识林川,林川住进来不久时,她来后竟叫出了林川的名字。

林川看了她几眼,并不认识她,便问她为何认识自己。

她笑了笑,“我在梅子品民中读过书的,你读初三,我读初一,我认得你!”

“哦,是这样的!”林川笑了笑。

“我只读了一个学期,在胡士杰班上,就是喜欢打学生的那个老师,我成绩不好,只读了一个学期就出来打工了!”她说到这里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又说,“你的成绩很好,咋也出来打工了?”

“高中时,我的成绩降了,感觉读书没有前途,就出来了!”林川说了个谎。

她听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跟她男朋友走进里屋去了。她其实还小,张姐说,她和她男朋友三五两天地来这儿一次已经有一年了。

和他们一道的另一对,也是同一间厂的,两个女孩子住厂宿舍,有时白天来这里是因为他们一起住的刘老头中午不怎么回来,而刘小刚在厂里上班要晚上才回来。这样,仿佛就有机会,因为小房内除了他们两对外便没其他人,是个好时机。至于他们自己嘛,虽然是两对在一间房,但情况一样,是熟人,又都是做同样的事,没什么难为情的,小房门一关,一个上床一个下床,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互不干涉。

有时,刘老头中午时在家,一看他们成双成对到来,就赶忙来到外面大厅,把那空间留给他们。林川他们下班回来,有时碰上,就笑刘老头,刘老头见别人笑,他也嘿嘿一乐,说,“你笑个狗屁!做好事嘛!”他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心里也有些意见,“日死他先人,老子煮饭都不好意思去煮了!”

不好意思去厨房做饭是实情,林川也碰上过一次,他们两对在小房内有声有色。在这样的时候,岂只刘老头不好意思去做饭,谁都不好意思去,特别是张姐,好几次洪坤下班回来,张姐米还没下锅,洪坤就吵张姐。张姐抿嘴一笑,指指里屋。洪坤见张姐这样一指,也就明白了,就轻声骂,“这几个狗日的,一点都不避嫌(不背人)!”

好在里面的声响不长,他们一般都是速战速决,大都在十多二十分钟,小房的门就开了,里面安静下来,他们已在那块布帘后没事般地休息了。

出门在外,工厂的工资只有三四百,一对夫妇肯定舍不得单独租一间房。那时,外来民工多,房租贵,每月一百多的算便宜的,还是旧房破房。楼房的话,一般要两三百,不合伙租房谁能省下钱?只要是在工厂打工的,两三对夫妇合租一间房是普遍的事情。

所以时间稍微一长,一切都理顺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