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说人真的有魂吗?死了以后,到了那边,能不能见着爸爸妈妈他们啊?
谁知道呢?只有去了才清楚啊。
那要是见到爸爸妈妈了,彼此还能认得出来吗?
……
哥,你说,那边的人可也和我们一样慢慢变老,还是走的时候什么样就一直什么样呢?
……
要是也慢慢变老还好一些,要是真走的时候什么样就永远什么样,那爸爸妈妈该有多年轻啊!我们岂不是要比他们老很多啊?还怎么叫他们爸爸妈妈呢?哥,你说是不是?
是啊,爸爸妈妈走的时候多年轻啊!爸爸那么帅,妈妈可是我们方圆几十里数得着的标致女人……
虽然我是我们村子里数得着的调皮鬼,但一点也不影响我念书。那年初中升高中,我是我们附近几个村子唯一考上城里高中的学生,而且是最好的高中。那么好的学校,即使整个清水乡也没几个能考上,连乡长都知道秦一文的名字。消息传来的时候,村子里都炸了。队长伍爷虽然一直跟我们家不对付,可还是为我高兴,一边吧嗒着烟袋,一边说,那要是搁在从前啦,一文就是秀才了。不错,这个小调皮鬼,你算是给我们麻布寮争脸了。嘿嘿嘿……爸爸妈妈都乐傻了,只知道一个劲地傻笑。
与孬子哥打架的第二年夏天,我便去城里读书了。虽然那时的县城小得可怜,也破得可怜,只不过一横一竖两条街,连个红绿灯都没有。可对于一个乡下孩子来说,从小到大,拢共也没进过几回城,已经感觉大得出奇,繁华得出奇了。想着从此之后,自己就能天天在这一片天空下生活,和这里的人们一起呼吸城里的空气,我还不够宽阔的胸腔里满满地鼓胀着骄傲与自豪。
开学那天是父亲送我去的。一头挑着棉被一头挑着一只木箱子,里面装着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还有一袋米。四五十里山路,全是父亲一个人挑,我只背了只空书包,拎了两坛母亲炒的菜:一坛咸菜,一坛则是过年时全家人舍不得吃,省下的一些咸鱼腊肉。我想把担子接过来挑一会,父亲不让,说,这点子东西,不重。我知道,父亲是心疼我。
我们学校是个很有些历史的名校,早些年在这所高中就读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一个地方的学生,就连邻县的学生也到这里来读书。那时交通又不发达,到哪都只能靠着两条腿走。有的要走几百里路来求学,可是不容易呢。学校可真大啊!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四季常绿的香樟树,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历史;一排排枞树树干笔直,简直把天都要捅破了;一棵棵桂花树枝叶婆娑,虽然还只是九月份,可已经有性急的花儿等不及地开了,若有若无的花香在这里、那里不经意地撩拨着你的心;开得热热闹闹的蔷薇这里一蓬那里一丛,惹得蝴蝶、蜜蜂嗡嗡闹个不停。一排排红砖青瓦的小平房在绿树的掩映下,显得格外醒目与娇小,仿佛一只只依人的小鸟般娇媚可人。那时的我虽然对于读书究竟为了什么并不是很清楚,以后要怎么样更是茫然,但一想到自己能在这么好的学校里读书,心里不觉间又被满满的自豪与骄傲填满了,满得几乎要炸裂一般。真想对着参天的大树和树梢上高远碧蓝的天空,爽爽地吼上几嗓子才过瘾。
毕竟是高中了,功课远比以前上初中的时候重得多。初中我几乎都是玩着读的,高中就不能那么轻松了。所以我无比想念初中的好时光,想念小八子、狮子狗、青皮和瘌痢壳,想念那些个下河摸鱼、上树抓鸟的自由自在而又乐趣无穷的美妙时光。在最初的一个多月里,我依然按捺不住好动的习惯,尽管学校管理非常严格,可我依然利用中午或晚自习前的短短时间里跑遍了城里的几乎所有的大街小巷。我能无比准确、无比娴熟地说出电影院的位置,百货大楼的位置,理发店的位置,招待所的位置,早点铺的位置,菜市场的位置等等等等,熟练得仿佛从来就是在这个县城长大的孩子,令同寝室的室友们一个个瞠目结舌、叹为观止、五体投地,于是我又成了孩子王。带大家翻过电影院的后墙进去看不花钱的电影,早读课结束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走最近的路,冲到早点铺买那些白胖胖的馒头和黄灿灿的花卷,然后在最后一遍上课铃开始响的时候冲进教室……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小聪明、小伎俩之中自得其乐之时,同时给予我的打击也是沉重的。第一次月考,我除了语文在八十分以上之外,其他各门功课都在红线附近徘徊。我的情绪一下子跌入了谷底,原来高中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记得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姓赵。矮墩墩、结实实,操北方口音,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虽然我们平常都很怕他,但一点也不影响我常常在寝室模仿他说话、走路的样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都说像极了。那天晚自习的时候,我已经不记得是因为什么原因,反正我迟到了,整个校园静悄悄的。我知道,老赵头肯定已经在教室门口看着了。就在我准备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最机敏的动作,从后门溜进教室再坐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老赵头已经一尊铁塔似的把我堵在了教室门口,然后一言不发地示意我跟他走。我怂了,瘪索索地跟在他后面,心像一面鼓,敲得都快炸了。
操场附近有一个小小池塘,池塘里的青蛙正在不知道天高地厚、无忧无虑地聒噪不停,吵死人了。老赵头在池塘边站下,说,秦一文,你自在得很啦!你把这学校当什么了?当你们家后花园吗?想怎么溜达就怎么溜达吗?生硬的北方话像一个个响雷般在我耳边炸开,炸得我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秦一文,你一个农村孩子,考上这样一所中学多么不容易。你入学的时候成绩非常不错,在班里能排到前十。你再看看你现在,啊?都倒数第十了!你知不知道?你还像个学生吗?简直是个小混混!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吗?告诉你,我清楚得很!我就是不说,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成什么样。咋样?能不起来了吧?瞧你现在的成绩,啊?还不够脸红的吗?你父母把你送到这里来,是叫你来读书的,不是叫你来走街串巷混日子的,你懂吗?一个农村家庭,吃饭都是问题,还送你来这么好的学校读书,他们容易吗?你对得起他们吗?啊?我低着脑袋,一声不吭,父亲四五十里地始终一个人挑着担子,母亲总是想方设法把家里省下来一些好吃的东西给我带到学校……我哭了。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流下了一个已经算是男子汉的眼泪。哭什么?不想老赵头的声音再一次炸响,瞧瞧你那副怂样子,啊?把眼泪给我擦干喽。跟个女人似的,能成什么气候?你给我记住,是个男人,可以断头,可以流血,就是不能流泪,知道不知道?要真是心中有愧,你就给我把成绩搞上去,别在这里叽叽歪歪、哭哭啼啼,跟个女人似的,像什么样子!
我真的给老赵头这一记炸雷给惊醒了。那之后,我不仅再也没有去校外野混过,而且成了班上最用功的学生。不是吹牛,我的天资本来就好,加上功夫到家,我的成绩噌地一下就上去了,尤其是数理化。用老赵头的话说叫:奇才!理科奇才!学期结束的时候,我不仅考了个全班第一,而且是全年级第一。老赵头高兴坏了,憨笑着对我说,嗯,很好!照这个样子继续下去,不松懈,不后退,争取两年后考他个清华。
清华!我第一次清晰地知道我读书的目的。清华,是我的第一个梦想。
可是,梦那么脆弱,很快就破灭了。而且破灭得那么彻底。
转眼高二了,妹妹一心和莲曦也都已经初三。那年暑假结束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为了筹钱来缴三个孩子的学费,着实想尽了办法。父亲连着几个晚上都没有睡觉,除了用竹篾做的小笼子放在田边、沟边的出水处捕黄鳝外,还打把手电筒在田间、河边用一根铁丝做成的钩子钓黄鳝。几天下来,抓了差不多七八斤。母亲又抓了几只家里喂养的仔公鸡,几十只鸡蛋,另外,还摘了自家菜园子里种的豆角、黄瓜、辣椒、西红柿、山芋藤、南瓜头什么的,扎扎实实一大担,准备去城里卖。为了能赶一个早市,卖个好价钱,那天鸡还没叫,漫天繁星还在闪烁,父亲和母亲就起来了。父亲挑着菜担子,母亲一手挎一只盛着鸡仔和鸡蛋的篮子,一只手拎着盛黄鳝的木桶,二人踏着星光出门了。母亲对父亲说,一文在城里念书,穿得不能太寒酸了,不能让人家笑话,总得有一身像样的衣服。另外,两个女伢也大了,晓得爱标致了,得给她们俩一人也做一件好看点的衣服了。母亲甚至叫了我们那里四乡八村手艺最好的裁缝,邻村的冯跛子冯裁缝,说好了三天后上门给我们家做衣服。冯跛子手艺好,生意也好,说是看在一文这个大秀才的分上,把别人家的都推后,先给我们家做。母亲又感激又自豪。
那天父亲和母亲起得实在太早了,等他们俩挑着担子走完四五十里山路,到达城边的时候,漫天星光才刚刚消隐,启明星刚刚在东方出现。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的父亲和母亲一前一后,从满是稻田的农场小岔道走上通向城门的大马路,突然一辆“解放牌”大货车仿佛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一般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地朝着我的父亲和母亲驶过来,轻而易举地就把我的父亲和母亲裹在了它庞大的身躯之下。等队长伍爷带着我赶到的时候,只见满地都是我们家菜园子里摘的菜;黄鳝乘机溜了个精光;绑了膀子又绑了脚的鸡仔们可怜兮兮地已然叫声虚弱;篮子甩了,鸡蛋碎了,蛋黄流了满地;我父亲和母亲的鲜血染红了那一段砂石路,已然变黑……多少年之后,直至现在,无论什么时候走到那个地方,我的内心总要止不住一阵翻腾,头脑一片空白。
我的父亲和母亲在那个星光满天的清晨永远走出了家门。我的父亲那一年刚刚四十出头,母亲还不到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啊!
那个星光满天的早晨我和我的两个妹妹成了孤儿。
一夜之间,我们的生活从天堂到了地狱。
和县里的运输大队交涉以及父亲母亲的丧葬等一切事宜都是伍爷出面完成的,我几乎成了一个已然没有了思维大脑的傻瓜,只知道傻乎乎地跟在伍爷身后,跑东跑西,机械地做这做那。一心和莲曦则交给了伍娘,她俩更是除了哭之外什么也不会了。那些个噩梦般的日日夜夜啊!
等把一切安顿下来之后,已然九月中旬,学校早已开学多时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伍爷家吃完晚饭,伍爷送我们回到自己家。看着空荡荡、黑漆漆、毫无生气的家,一心和莲曦又哭开了。我的内心翻涌过一阵无法压抑的酸痛,泪水汹涌而下。这是我们曾经无比温暖、无比和谐的家吗?老天,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是这样?伍爷坐在门首的矮凳上,蒙头吧嗒着烟袋,任凭我们兄妹大放悲声。哭声把伍娘和隔壁的五保老人王奶奶都招了来。伍娘和王奶奶一个搂着一心、一个搂着莲曦,也跟着抹起了泪。王奶奶一边抹泪,一边嘟囔:真是造孽,造孽哟!良久,伍爷把手里的短烟袋在凳子腿上磕了磕,把烟袋杯子里的烟灰磕掉,装烟的小布口袋绕在烟袋上,别进裤腰带。然后又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用鞋底子使劲蹭了蹭,把痰擦掉。等他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一切,这才慢腾腾地开了腔:都别哭了!如果大家使劲地哭能把他俩哭活喽,我把全村人都叫来一起哭。能哭回来他俩吗?走就走了,哭不回来了。难道一个个哭死拉倒不活了?活着的总还要活的嘛!一文啦,你是家里的老大,你爸妈不在了,你就得撑起这个家。你不能光顾着哭,没了主见,那一心跟莲曦不更是没了主心骨吗?一文啦,伍爷又掏出他的烟袋,将烟袋杯插进布口袋里挖烟丝,用手在口袋外面摸索着填上,然后点上火,又吧嗒吧嗒抽起来。等他将一口浓烟吐出来之后,才又接上刚才的话题。一文啦,你是家里的长子,我看啦,你们兄妹这个学啊,是都上不了喽。一心和莲曦都小,顶不了事,你得顶事。往后,你就得回家出工了。反正十六七岁,也算是劳力了。一心呢,我看,也得回来,帮着做些家务,把家里的鸡呀猪的都侍弄好,好歹能贴补一下。莲曦虽然还小,但是放放牛啊,打打猪草什么的,总还是行的。不管怎么说,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你们说是不是?一文,你说我这样安排可好啊?
半晌,我使劲擦了把眼泪,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出一句话,做出了我一生中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决定:我回来,一心和莲曦继续上学!一句话惊得伍爷、伍娘、王奶奶都一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好像要确认一下刚才的声音是不是从我这里发出去的。我却谁也不看,只看向外面。那一晚,没有星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无边的黑暗。
第二天,我去学校搬行李,顺便向老赵头辞行。我没有去教室找他,我不敢,就在他回办公室的路上等他。当我从树丛中突然闪现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避开来来往往的学生,把我带到了那晚训我的操场边的小池塘。
你是来退学的?我点了点头,眼睛旋即红了,赶紧低下头。老赵头见状也沉默了。我们俩就那样站着,谁也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良久,老赵头长叹一声,唉,可惜了!我的泪无声地落下。老赵头伸手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滴,又拍了拍我的肩,说,秦一文,从跨出校门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了!你必须记住,是条汉子,头可以断,血可以流,就是不能流泪,知道不知道?
我点了点头,随即又大声说,知道!那两个字,我不知道是说给老赵头听的,还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在我跨出校门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我的梦想在我的身后跌落,碎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