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了愿

  • 千寻
  • 阿惠
  • 15876字
  • 2019-05-30 17:59:40

哥,早上孬子哥来看你了。

我看见了。

他是第一个来看你的。

我知道。

没有什么人来看你,哥。

我知道。村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房子,连树都少了。唉,小曦,这已经不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村子了。村子空了。以前经常和我一起玩得好的几个小伙伴你都还记得吧?小八子、狮子狗、瘌痢壳都还记得吧?

记得哦!那时候你们几个天天上学下学不都粘在一起吗?他们几个好像初中毕业之后都没有再读书了吧……

可不是嘛,狮子狗跟瘌痢壳是因为成绩差考不上。可小八子不是,他成绩好得很,他是家里太穷了。他要不是中途辍学,一定能考上的。

狮子狗好像后来学了木匠了……

嗯,狮子狗学了木匠。学成之后跟一班人去河南三门峡干活,小子还行,没几年的工夫竟在当地娶了一个老婆,倒也挺好。可孬子哥却告诉我,那家伙这些年几乎没有回来过,就跟失踪了似的。他老爹、老娘也都八十的人了,常常叹气说,真是白养了这么一个儿子!

啊?他怎么会这样啊!小时候看他一头卷毛,可爱得很。唉,人心真是最说不清的东西了。莲曦叹息着。

还有瘌痢壳……

莲曦的脸上似乎现出了笑容,说,你小时候老是叫他瘌痢壳,所有人都觉得奇怪,明明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怎么竟叫了个瘌痢壳呢?

还不是他小时候淘气,自己在家里没事,拿剪刀剪自己的头发,剪得一块有一块没的,可不就跟个瘌痢壳似的吗?

哦,原来这样啊!不过要说淘气,你们几个哪个不淘得要上天?尤其是哥哥你!好像听说瘌痢壳也失踪了,怎么回事?

唉,这家伙也是可怜。虽然大家都叫他瘌痢壳,可事实上,长得一点也不丑。可因为家里穷,三十好几了,连个老婆也娶不上。后来不晓得怎么竟在外面带了一个老婆回来,是贵州的。把村里人羡慕的,直夸瘌痢壳有本事,鱼不惊水不跳地就带了一个老婆回家。后来才晓得,根本不是他带回来,而是花钱买的!据说花了三万块呢!一家人七凑八凑凑起来的。买的就买的吧,只要好好过日子就行。开始那两年家里人跟防贼似的防着那贵州女人,生怕她跑了。直到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之后,家里人的戒心才稍稍小了些。转眼儿子三岁大了,大家都以为有了孩子牵着挂着,该不会跑了吧?所以瘌痢壳就把儿子丢在家里给老人带,自己带着那贵州女人一块出去打工了。其实不也挺好?可那女人竟然还是跑了!瘌痢壳又气又急又羞,从此一句话也不愿意和别人说了。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老婆虽然跑了,好歹还有个儿子,多少还有个盼头。他妈也是宝贝蛋似的待这个孙子,走哪儿都带在身边,寸步不离。那天老人去菜园子里摘点菜准备做午饭,就将五岁的小孙子丢在家里一个人玩。孬子哥说那小伢平常乖得很,那天不晓得出了什么鬼,竟然一个人跑到村子里的水井边玩,结果掉进去了。老人回家之后没见着孙子,立时就慌了,一个村子都找遍了,喉咙都喊破了,也没个人影,可怜老太太哭死过去好几回。后来邻居去井里打水,发现小伢趴在里面,老太太一见立马要跳井跟孙子一起走,邻居好歹拉住了。消息传给瘌痢壳,瘌痢壳连夜就赶回了家。抱着儿子小小的冰冷的尸体,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泪。把儿子小小的尸体埋了之后,就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谁也不晓得他究竟去了哪里。他老娘呢?儿媳跑了,活蹦乱跳的一个大孙子,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没了,都是自己的错。如今儿子也不见了,更是自己的错!老人伤心加上愧疚,几乎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之后过了没几年,老人竟痴呆了。唉!

这就叫世事难料。莲曦也跟着叹息。

可不是嘛!小八子小时候多聪明多机灵,可如今,唉,快六十的人了,孬子哥说,还要到外面打工讨生活。多么不容易啊!

孬子哥老了,哥。许是我的叹息令莲曦不忍,及时转移了话题。

是啊!都年过花甲了,能不老吗?你以为还是小时候跟你和一心打架的那个孬子哥啊?

……

莲曦忽然笑了,虽然没有声音,但是我感觉到了她脸上溢出的笑意。

你为什么笑?

可她只是笑,就是不说话。这个小东西,呵呵,早已经不小了,那么老东西?唉,也实在不忍心说她老。可不管是老还是小,她都仍然那么调皮,那么精灵古怪。

孬子哥大名叫伍好,他家里人平常都叫他小好,可外人却都叫他伍孬子。其实他并不是什么孬子,只因为他只长身体不长脑子,凡事都慢个一拍两拍的。念书,用我们这里的话叫:枪子都打不进去。于是大家都说他是孬子,都叫他孬子。渐渐地大家就都忘记他叫什么了,以为孬子就是他的名。可孬子真是个好人!

孬子哥比我年长三岁,他爸爸又是队长,所以早早地就进了村子里的小学堂念书。可等到我上学的时候,他还在读着一年级。后来,比我小三岁的一心和比我小四岁的莲曦都小学毕业了,他才勉勉强强、哆哆嗦嗦地小学毕了业,都已是一个半大的小伙子了。那时小学升初中是要考试录取的,伍孬子自然考不上,于是只好回家干活了。那时,他已然长得人高马大,虽然不过十六七岁,可看上去仿佛一个壮劳力的样子了。可他爸爸还是心疼他,说他骨头还没长结实,还不能做那些个重体力活。因为他爸爸是队长,所以也没人敢拼着他出工。那干什么呢?总不至于就这样在家里摆手吧?于是伍队长就做主买了一群鸭子让他放着。那时我和小八子、狮子狗、瘌痢壳,常常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看见高高大大的伍孬子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细长的竹竿,梢上绑着一块破破烂烂的白塑料纸,赶着一群鸭子在村子里各个大河小汊里漫游,那一份悠闲实在是堪比神仙!可我们却必须无论风霜雨雪都得一天三四十里地地赶着上学,那份辛苦,唉。天知道,对于伍孬子,我们的心里有多少无法形容的羡慕啊!

妹妹一心和莲曦考上初中的那一年,我都已经读初三了。那时两个妹妹同时考上初中的时候,父亲母亲都挺高兴。两个小丫头,一个不过十二,一个才十一,可竟然都考上了,嘿!母亲说,一文啦,你是大哥,你可要照顾好两个妹妹哦。

可那时我已然一副小男子汉的味道了,后面成天撵着一群跟屁虫。有本村的小八子(因他走路内八字,所以我就给他起了个小八子的绰号)、狮子狗、瘌痢壳,邻村还有两个,一个青皮(脸上有一块青色的胎记),一个憨鳖(那小子凡事都慢吞吞的,不着急),上学放学吃饭上课,到哪儿都一起,走路恨不能一字排开。只是实在没法排,因为我们那时上学走的都是田间小路,窄得只能容下一只脚,所以那种气势我们实在做不到。可我们会在春天偷竹林里的笋,夏天挖地里的红薯、花生,秋天掰地里的玉米,都偷来埋在火粪堆里烧了吃。一年四季,无论哪里的鱼塘抽干了,只要被我们碰上,我们都会二话不说,放下书包冲进泥塘摸鱼。然后将摸回来的鱼用柳枝串成一串拎回家,一家人痛痛快快地打一回牙祭。我们一家人最喜欢吃的自然是母亲最擅长、最拿手的小鱼锅贴了。鱼还在大铁锅里煮的时候,母亲就和好了面,搁在盆子里。在鱼将熟之时,母亲用手抓了一把面糊在锅沿上,母亲最厉害的就是一把面正好糊一圈,仿佛给锅戴了一条宽大的项链。这个时候火候是最重要的,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火大了锅贴会煳;火小了,锅贴会黏腻不脆。母亲的功夫就是能将锅贴做得脆而不焦。待锅贴上沿的面变白变脆了的时候,表示锅贴已经熟了。于是就见母亲将左手按住滚烫的大饼子,右手拿锅铲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整个饼子铲下来,囫囵个儿地放进盘子里,活像个挑担人垫在肩膀上的围肩。这时候的我们早就等得不耐烦撕了锅贴就吃,常常烫得龇牙咧嘴。我们最喜欢吃的就是锅贴下面拖进鱼汤里的那一部分,更有味,所以总是抢那一块吃,当然每次都是我抢得最得心应手。一心向来脾气好,不作声,可莲曦就不行了,常常会跟我急。而我就会无比骄傲、无比自豪、底气十足地冲她瞪眼,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抢?鱼是你摸来的吗?我摸的鱼,带你吃就不错了,还老三老四地跟我抢!滚一边去!莲曦顿时就蔫了,翘起好看的小嘴唇,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母亲忙于做饭,根本没有心思管我,若是父亲在家,我便有所收敛。待所有的锅贴贴完,切好,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鱼盛进汤盆,竹榻子放在门外,熏蚊子的野蒿父亲也已经点好,于是一家人围坐在竹榻的两边,就着星光月色,津津有味地吃着鱼汤泡(蘸也行)锅贴。虽然只一盆鱼,一大盘锅贴,可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不吃到肚撑不罢休。多么温馨!多么满足!多么幸福!说不完道不尽。有一次,天都黑尽了,我还没回,母亲已经跑到村口张望了好几次,心里着急还不敢说,怕父亲发火。在母亲准备再一次去村口接我的时候,我终于出现了。只见我打着赤脚,只穿了条短裤,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拎着一双布鞋,狼狈不堪。母亲吓得不轻,惊慌地问,你怎么念个书念成这个样子了啊?你裤子呢?我裤子呢?原来挂在脖子上。两只裤管扎起,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鱼!我龇牙一笑,得意地从脖子上取下沉甸甸的裤子递给母亲,母亲哭笑不得。

那时,小曦说得一点不假,年少轻狂的我们淘得恨不能长两只翅膀上天,哪里还顾得上一心、莲曦两个黄毛丫头啊?所以对于母亲的嘱咐,虽然嘴里答应着,可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那时我们五个人早上总是会在村子里打谷场附近的大池塘旁边会齐了一起上学,下午放学再在同一地点分手。那天早上我们四个早都已经到了,单缺了小八子。小八子家刚刚分了家,他爷爷把他们一家分开过了,他爸爸、姆妈一天到晚忙活,家务事根本顾不上。小八子每天早上上学前需得将早饭做好才能出门,所以常常迟到。大家左等右等,等得都着急了,才见小八子一崴一崴地跑了过来。我正准备等他来了,狠狠给他一个大凿栗作为惩罚,可还没等他跑到近前,隔老远就听见他喊:

一文,秦一文,你妹妹被伍孬子打了,一路走一路哭呢……

什么?

我一听,立时火冒三丈,二话没说,就把书包撂给了狮子狗,然后疯了似的,朝来路跑去。跑了一里地的样子,就看见我的两个妹妹一心和莲曦正一边走一边哭,可怜见的。我感觉心里一股火轰的一声上了头顶,头发都快烧着了。妈的,伍孬子,看老子不要了你龟儿子的命!我咬牙切齿。

此时正是春天,新河两岸的树木已经一片葱茏,像两排整齐的哨兵似的无比忠诚地守卫着村庄,欣赏着村庄上空飘起的炊烟,一片沉醉;油菜花已经一片金黄了,虽然还只是清晨,太阳都还懒洋洋地没有起床,可已经有辛勤的蜜蜂在盛开的花朵上忙着采花粉驮回去酿蜜糖了;青得发黑的麦苗整整齐齐一边高地在晨曦中微微摇曳,身上还披着亮闪闪的露珠儿,仿佛簪着珠翠;这里那里一丛丛、一簇簇的豌豆、蚕豆都正各自开着白色和紫色的花朵,炫耀着美丽;薄薄的晨雾这里一缕、那里一片地随意飘荡着,真仿佛仙女的衣袂一般,轻盈、朦胧、梦幻……多美的景致啊,我却浑然不觉。在我眼里,我只看得见伍孬子那竹竿上的白塑料纸远远地在风中招摇,仿佛在向我示威。好,叫你嘚瑟!伍孬子呢?正坐在水塘边对着满塘的鸭子发呆,根本没有发现来势汹汹的我正冲向他。伍孬子!我一声怒喝,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一把将他推进了水塘里,伍孬子秤砣一样滚进了水里,喝了几口鸭屎味的塘水。我才不管那么多,又将那只招摇的长竹竿从土里拔出来,用腿一劈,立时断为两截,随后将手里的断竹竿朝仍在河里挣扎的伍孬子抛过去。

这时正是上工的时候,村子里人陆陆续续地朝地里走去,都很奇怪我为什么会不上学却在和伍孬子打架,孬子大哥也在。他大哥可真正是高大威猛的那种,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就拽了我一个趔趄,说,一文,你怎么好好地把伍孬子推到水里做么事啊?你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

欺负人?要说欺负人,应该是你们家伍孬子吧!你问他一个大男的做么事把一心和莲曦打哭了啊?她两个小女伢子从来都不惹祸事的吧?他做么事打她们啊?我一点不甘示弱,和伍大哥针锋相对。

这时伍孬子已经挣扎着爬上岸了,他大哥一听就炸了,说,么东西啊?伍孬子打一心跟莲曦?可是真的啊?

怎么不是真的哉!不是真的,我好好的吃饱饭没事做,跟个孬子打架耍啊?

他大哥听我这么一说,也气不打一处来,冲到浑身水淋淋的伍孬子面前,伸手就在他头上凿了一个大爆栗,凿得伍孬子抱着脑袋嚎起来,说,你真是吃孬掉着,一心、莲曦两个多么招人疼的小姑娘,又聪明又懂事,又乖巧又礼貌,平常连蚂蚁也没见她们俩打死一个,你做么事要打她们噻?

这时他大大队长伍爷也过来了,冷着张脸看着他家大儿子教训小儿子,然后对我说,一文,不管什么原因,伍孬子打一心和莲曦两个女伢都是不对的,你看你打了他,他大哥也打了他,这下总该差不多了吧?你还是上学去,别耽误了念书。你书念那么好,就不要和我家孬子一般见识了,可好?回头我再跟你家大大、姆妈赔个礼,总可以了吧?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再别扭就没什么意思了,再说真该上学去了。于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地哼了一鼻子,一溜烟跑了。

那次打架之后,伍孬子基本上不和我们有任何交集了,甚至见面也不打招呼,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就连两家大人也因为各种各样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闹得水火不容,要不是,唉……可自打我们一家离开村庄之后,一直都是伍孬子在帮我们打点老屋。去年我决心要将老屋整饬一下,回到村子里来,才发现整个村子想找一个能干活的实在太难了。那天,我和伍孬子坐在合欢树下,抽着烟,说着话。

孬子哥说,唉,一文啦,说真的,只有坐到你家门口,坐在这合欢树下,才能感觉到一点点从前的样子。

那还不得感谢你呀,孬子哥。如果不是你这么些年帮忙打点,我这个家也不晓得要破败成什么样子了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这么做,一方面自然是为着你,另一方面也是为我自己。

这话怎么说的?我很奇怪。

孬子哥说,一文你看,你看这村子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连点人气都没有了。说句老实话,我有时坐在自己家里头,都不怎么能适应,就跟不是自己的家一样。只有在你家门口,我才能找到一点家的感觉。所以,也就有意识无意识地这里拾拾那里弄弄。尤其这两棵花树,我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唉,也就这么点想头咯!孬子哥说着埋起头抽烟。其时,孬子哥已经很老了,虽然不过六十才出头,却剃了一个大光头,背也稍稍有些佝偻。两个女儿嫁了,两个儿子儿媳都在外面打工,丢下两个孙女一个孙子由他和老伴看着。村子里原来的小学堂拆了,几个村子一起就一所小学,有七八里地。每天,孬子哥都要骑个小三轮,接送三个孩子上下学。送了接,接了送,一天好几趟,不管风霜雨雪,从不敢耽误。

我说,孬子哥,真是辛苦你了。

他却憨憨地说,辛苦?嘿嘿,不算辛苦哦。李子木,你还记得哇?

李子木?不就是小八子嘛!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呢?现在怎么样了?多少年不见了。

还能怎么样?熬着过呗!也已经六十岁的人了,还在外面打工呢。年纪大了,也没人愿意要他了,只能隔三岔五地打点零工。小的时候多聪明啊!那时候,村子里念书第一数你,第二就数李子木了。要不是那年他小妹妹掉江里淹死,他妈想女儿想过了头,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死了,他也该把书念完的,初中没念完就回家种地了。你没见他总是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吗?那都是因为骨头没长好,挑重担子给压的。唉,一个人一个命。你其实也蛮苦的,可你终究遇上了你师傅那样的好人,总算是熬出了头。一心和莲曦又争气。

是啊!谁说不是呢?我也感叹道。与小八子比起来,我要算享福的咯!

孬子哥说,接接送送几个伢上学,再怎么说累总要好过种地啊。那些年田地里的活做得望不到头,老辈人,谁不是做到死为止啊!那时候,谁不巴望着要是能不种地就好了。如今终于不用种地了,地都没了,连块菜园地也没给人留下,想吃点菜还得偷偷摸摸挖点废地种点萝卜白菜黄瓜豆角什么的。唉,人就是那么贱,三天不种地又难受得慌。可想种也没得种咯。唉,这叫个么事啊!你看看,一文,你看看,许多地都那么霸着,荒着,也不让种。前年冬天,大家,其实也就是些妇女、老弱病残的人而已,偷着在自己原来的责任地里种上了油菜,指望收点菜籽榨点油吃。毕竟吃惯了菜籽榨的油了,买的那些个什么色拉油的,怎么都吃不习惯。到去年春天的时候,那个油菜长得多好啊!叶子又厚实又肥大。可占地的人却突然开了挖掘机什么的来了,来毁大家种的菜了。大家不让毁,就冲撞了起来。结果竟然还派了警察来,将围堵的人一个个抬着扔在了地边上。那么好的一季油菜硬是叫那些不吃人饭的家伙活拉拉给毁了。唉,一文,你没怎么种过庄稼,你不晓得有多叫人心疼咯!唉,你说你那地要是有个急用什么的,我们也心服,可么用也没有,到现在还闲着,做么事就不能让我们把一季菜籽收回家呢?唉,真是不懂了,这都究竟是什么世道啊!不过,也好了,省得伢们在外面打工心里不踏实,不用着急家里的午季啊、“双抢”啊什么的了,安安心心在外面挣几个活钱也好。唉,不说了,这些个话啊,一提起来就叫人头疼。还是说你的事吧。一文,你说么话啊?你想把这屋修修?嘿,一文,屋要人住呢,你这屋,老久没人住了,都坏得差不多了,要不是门前这两棵树撑着,不定早就塌了呢,嘿嘿。你说修检修检,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情,而且按你的计划就更不是小事了,得是大修了。你不用急,等过年的时候,我让我们家老二帮你谋划谋划,把你这点事捎带完了再出去……

哎呀,孬子哥,怎么不急啊?我可是急着呢!本来早就要收拾了,愣是让我们家老大给拦下来了,说是整饬了也没个人住,不是浪费吗?再加上莲曦还没有退下来,我也就懒下来了。这不,过两年莲曦就能退了,我想和莲曦回老家来住,和老邻居们一起说说话,心里踏实。所以,无论如何,今年这屋都得修整好喽。

孬子哥埋头抽烟,然后猛地把烟屁股一扔说,一文,既然你这么说,我今晚就给我们家老二打电话,让他带几个人回来,先把你这屋弄好再说。哪里不是做事啊?

啊?真的吗?孬子哥,这多不好意思啊!你家老二会听你的吗?

他敢!孬子哥说得斩钉截铁。

孬子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唉!一文,你这么说可就没良心了。我们家就我一个人对你好吗?那些年我大大、姆妈对你、对一心、对莲曦可比对我要好多了。我常常在想,到底我是他们亲生的,还是你们才是!就说你倒腾衣服那一次,你把那么一大卡车衣服往我们家里一卸,就叫我们卖。说衣服卖完了,钱一人一半对半分。你都不晓得老头子那份尽心!孬子哥把烟屁股朝地上一扔,用脚一碾,将烟屁股碾碎,摇了摇头,说,老头子逼着我背着那些衣服走村串户地卖。自己呢,在家里铺开来卖,恨不能大路上拉人上家来买。好容易卖完了,赚,那次还真赚了不老少,差不多一万多吧?那么多票子,老头子看着眼睛都笑眯了缝。可结果呢?愣是只要了两千,剩下的都给了你。我有些不快活,老头子立马一顿火说,做么事啊?你还不服啊?人家一文自己拿的钱,辛辛苦苦从广州那么大老远的地方拉来,你不过就动动手动动嘴,帮着卖卖而已,得了两千都已经亏良心了,你还嫌少,怎么就那么不知足啊?你有吃有穿有住,要那么多钱做么事哉?人家一文要顾这个要顾那个,多不容易,你还跟他比,你还有没有良心哉?把我骂了个狗不吃粪,唉。还有哦,我老婆看中了一件蓝底子上撒满了小红花的褂子,我到现在都记得。她喜欢得不得了,拿在手里摸来捏去的,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老头子说,嗯,孬子哥清了清嗓子,学起伍爷平时说话的腔调,怎么?喜欢啦?喜欢,钱拿来,衣服拿走。没有钱,衣服搁那里!气得你嫂子把衣服一扔,气哼哼地扭屁股走了……

回家跟你闹了个够呛,是吧?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哪个讲不是的呢!其实有什么呀!不过都是些别人不要的旧衣服。还有人说是从火葬场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呢,可是真的啊,一文?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衣服反正都是旧衣服。

是吧?你看看老头子宝贝得那个样!唉,哪里有亲老子这么向着别人的呀!哈哈哈……我们一起笑得好生畅快。

唉,只可惜,俩老人对我那么好,我却一个都没有送到老。这件事一直梗在我心里这么多年,我一脸愧疚。

孬子哥说,唉,那话就不要再提了。过去这么多年了,两个老人那么疼你,也不会怪罪你的。再说了,哪个人能一生样样事都能做到情到理周呢?哪个还能不犯个糊涂呢?不过一文,到现在我都不晓得你那时候到底跑哪块去了,家里人到处找……

孬子哥见我低着头,不作声,也就住了话头,点了一根烟,也递给我一支,我们又开始抽起烟来。合欢花开得异常欢快。

孬子哥,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我捉弄你的那些事啊?

你小时候捉弄我的事太多了,我哪里都能想得起来哟!

那次,偷黄瓜那次,你可还记得?我提醒他。

孬子哥一边抽着烟,一边拿手搔了搔光秃秃的头,说,你都不晓得偷了多少次黄瓜,我哪里晓得你指的哪一次啊?

就那次,偷你家黄瓜种的那一次!

孬子哥一拍光脑袋,似乎想起来了,说,噢噢噢,那一次啊,记得记得!妈的,你小子小时候可真是个害鬼呢!说着我们又都大声笑起来。透过合欢花烟雾般朦胧的缝隙,爽朗的笑声带我们穿越回了我童年……

男伢大多都很淘,我在我们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厉害。平常家里也没什么零食吃,又总是吃不饱,嘴里那真是淡得冒清水,于是总想着弄点什么搁嘴里嗒嗒,可实在没什么可以送进嘴里的东西。那些年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得人家房前屋后一片的杨树、梓树、皮树,连一棵小毛桃子都没有,大家的目光自然只能集中到家家户户的菜园子里。黄瓜是家家必种的,也有一两家会在茄子、辣椒的包围圈子里栽几棵西红柿。这个一旦进入了我们的视野,那些个圆溜溜、红彤彤的小东西就注定在劫难逃了。从还只是青青的小果实的时候,我们滴溜溜的眼睛就已经盯上了,焦急地好不容易熬到泛黄,就开始迫不及待地下手了,通常能熬到完全红透了的,一定是漏网之鱼。我们偷摘的时候,不仅洗劫了西红柿,还将辣椒、茄子弄得满地皆是。惹来妇人们愤怒的谩骂,也是常有的事。可是无论人家骂得多么激烈、多么恶毒,我们都可以做到充耳不闻,脸不变色心不跳。偷黄瓜是最平常也最经常的事了。

那一天我们一行四五个人又像蝗虫似的溜进了菜园子里,这时候黄瓜也差不多尽了,黄瓜叶子都开始泛黄了,可我们的嘴里实在是太没味了,就一家一家地找。通常我们行动的时候,都是伍孬子望风,他行动相对迟缓,而且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人家首先看到的总是他,先遭殃的也总是他。这便是我小小的计谋。这天照例仍然是伍孬子望风,临行动的时候,他嘱咐我们说,可别偷我们家的噢,那是我姆妈特意留着做种的。我们答应着,早已经迅速地消失在菜园子里了。这时已然入秋,菜园子里一夏天欣欣向荣的景象已经荡然无存了,都只是些刚种上的萝卜、白菜,小得跟小毛伢的毛发似的,偶尔有些黄瓜架子,也只是黄巴巴的几片黄叶子挂着,萧条得很。我们穿梭在一家家的菜园地里,一路失望。最后,两根又大又黄的大黄瓜撞进了我们的视野,虽然藏在一堆密密麻麻泛黄的叶片与瓜蔓的后面,可依然逃脱不了我们鹰隼一般的眼。我们几乎狂呼着扑向那两根黄澄澄的大黄瓜。胖娃娃似的两根大黄瓜啊,捧在手里,沉甸甸,多么实在、多么诱人啊!

我们迅速地撤离了,喊上望风的伍孬子,一起躲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分享战利品。也不用洗,黄瓜使劲掰开,掏出里面的籽,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来。

伍孬子怯怯地说,怎么像是我们家的黄瓜啊?

怎么可能!黄瓜不都长这个样?是你们家的,那你喊一声,看看它答应不答应?真是的!

被我一顿抢白,伍孬子不作声了,然后又嗫嚅道,不会真是我们家的黄瓜吧?我姆妈留着做种的呢……

哎呀,你个孬子还真是啰里八嗦的呢!你们家的黄瓜分明还长在你们家的菜地里,我们都看见了的。你要是不放心,不要吃好了。我一把夺过伍孬子手里的黄瓜。

伍孬子急了,说,我吃我吃,凭什么我不吃?我又不是没做事。

可是那天傍晚,家家房顶上炊烟开始升起的时候,村子里再一次响起伍娘那中气十足、花样百出而又荡气回肠的骂声。这一次是因为不知谁家的水淹鬼、吊死鬼、叉脚死的,偷了她家的黄瓜,那黄瓜是她专门留着做种的。

哈哈哈……

可这一回,无论伍娘怎么骂,也无论骂得怎么毒辣,我心里都已经不再打怵害怕,反而幸灾乐祸。骂吧,骂吧,使劲骂,反正你儿子也有份,哈哈。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伍孬子说,我跟你们说别偷我们家的黄瓜,我姆妈留着做种的,你们还是偷了,还非说不是我们家的!

那你们家的黄瓜写名字了吗?谁知道是你家的?你自己不也吃了吗?面对我的伶牙俐齿,伍孬子永远张口结舌。

孬子哥说到做到,半个月后,他果然将他家常年在河南三门峡做活的老二给鼓捣回来了,还带了两个帮手。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将老屋整饬一新。不仅刷了墙壁,换了屋瓦,还装了空调,安了抽水马桶和太阳能热水器。哈哈,真是太好了!

老二,你这手艺真是太好了呀!我乐得合不拢嘴。

伍家老二憨憨地一笑说,秦叔,也就是你,换了哪个旁人,我都不会扔下手里的活来给你干的。怎么办呢?老爷子下了死命令,说这活要是我不回来帮你干了,他就把孩子给我送到三门峡去,让我们自己看。还说,他早就盼着你和莲姑能回来,可以有人说说话了。这不,您说要修房子,他还能不乐翻天了呀!没办法,唉。好了,叔,只要你满意就行了,我也可以交差事了,我还得赶回三门峡做活呢。

你到底为什么笑?我见小曦老是闷着头笑,忍不住问。

我想起了当年和孬子哥打架的事……

对了,你和一心当年到底为么事和孬子哥打架啊?孬子哥虽然念书不行,可他绝对不是欺负人的人,更何况欺负女孩子了。到底为么事啊?

什么事也没有……莲曦又笑了。

什么事也没有他为什么要打你们?

其实,是我们先惹的他……

嗯?

那天他坐在塘边老老实实看他的鸭子,那根从不离手的竹竿插在他身边。他好像刚起床不久的样子,懵懵懂懂地坐在水边,看上去,真有些孬不拉叽的。他虽然比我们大很多,但好歹我们也算是同学。我的调皮劲又上来了,想逗弄逗弄他,就捡了一个大土块朝水里的鸭群砸过去。鸭子们本来正专心致志地在水里找食嬉戏,猛不丁被突然泛起的水花吓坏了,纷纷叫着贴着水面乱飞,我和姐姐乐得大笑起来。孬子哥也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我和姐姐干的好事,就说,你好好的做么事砸我的鸭子啊?

我说,我就要砸!你能把我怎么样?说着,又捡了块土疙瘩朝鸭群砸过去,惊得鸭子再一次嘎嘎直叫着乱飞。

孬子哥气坏了,说,莲曦,你要是敢再砸一下,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姐姐本来只是笑,根本没动手,听孬子哥这么一说,姐姐来气了,说,怎么,就砸了,你想对我们怎么不客气哉?说着,顺手也捡起一个大土块朝河里扔去。可怜的鸭子大清早的没招谁没惹谁,无缘无故被砸得吓破了胆,嘎嘎叫着再次满塘飞起来。

也许是鸭们的嚎叫点燃了孬子哥心中的怒气,他拔起长竹竿狠狠朝我和姐姐扫过来,打在我和姐姐的腿上。妈呀,那竹竿打人天晓得有多疼!我和姐姐顿时疼得哭起来,撩起裤腿一看,又红又肿的一道印子。好你个伍孬子!我们不过是拿他的鸭子开个玩笑而已,他竟然真的打起了我们!气得我真想咬孬子哥一口解气,可是我们却根本贴不了他的身,那根细长的竹竿死死地护住了他的身体。孬子哥横握着竹竿说,来,你们再敢动一下试试?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姐姐胆儿本来就小,被孬子哥一打一疼一吓,连拉带拽地把我拉走了……

啊?原来是这么回子事啊!可怜的孬子哥,真够冤枉的。淹了个半死是小,我敢担保,他大哥凿在他头上的那一凿栗,笃定老大一个包。小曦,打小你就是个捣蛋的东西,幸亏是个女伢,要是个男伢,肯定比我还要淘。唉,可怜的孬子哥!

我哪里想到你会跑回去找他打架啊?本来我们惹了祸,也是不敢声张的,就当是哑巴吃黄连了。谁知你却不着三不着四地跑去打人呢?

你!小曦,你可够没良心的,我那可是为你们出头啊!我无语。我的妹妹莲曦就是这么个捣蛋鬼,一直都是。

你不要在这里装好人,你还不是一样?你害孬子哥害得还少啊?要不是你一天到晚地害他,那些年我们两家也不可能闹得那么水火不容!

这话还真是实话。我也嘿嘿笑起来,你别说,那些年,孬子哥可是被我害得不轻,好几次差一点小命都没了。

哥,你说说你那时候都是怎么捉弄孬子哥的啊?

那个啊,哈哈哈……

时至今日,我依然忍不住要笑,小时候的那些旧事……

小时候的我们这些男伢,除了上学之外,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放牛。书包一扔,我们就得将牛赶到外洲草场上。那里草好,厚密茂盛,牛吃得都舍不得抬头。夏天丰水的时候,夹江里的水也很大。本来我们一般都是把牛赶到水里,让它们自己游到对岸,人却要绕到很远的下游,穿过堤坝到对面树林子里。那天我突发奇想,提议不如骑在牛背上,让牛驮我们过江,省得绕那么远的路。小伙伴们都说好,可又都胆怯,因为水太大了。

我就说,不如让伍孬子先试一下,看看能不能过去,如果他能过去,我们就一起骑牛过去,好不好?

伍孬子说,怎么又是我?

我说,不是你是谁?你年纪最大,个子最高,当然是你了。

大家一哄而上说,伍孬子试试吧!你个子这么高,保证不要紧的。

伍孬子嗫嚅道,那,好吧,我试试看。你们可一定不许跑,看着我噢!

不会的,你去吧,我们保证不会丢下你不管。

伍孬子踩着牛角让牛把他送到牛背上,然后下到水里。我们在岸上喊,伍孬子,抓住牛尾巴!抓住牛尾巴!

伍孬子显然很紧张,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牛尾巴,另一只手死死地揪着牛脊背上的毛,随着牛一耸一耸地下到水里。水开始并不很深,只不过齐到牛肚子那里。伍孬子坐在牛背上,两只脚拖在水里,感觉惬意的很,抓住牛尾巴的那只手已经放松了,还回头冲我们笑,说,哎,你们都骑牛过来吧,好凉快,好玩得很呢!可渐往前走,水渐渐深了,没过了牛脊背,伍孬子已经在牛背上坐不住了,只得爬起来蹲在牛背上。等到江中心的时候,水更深了,牛已经浮在水面上往对岸游了,伍孬子蹲着都已经不行,只得站到牛背上了。这时候我们就听到伍孬子带着哭腔的喊声,说,我站不住了,站不住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怎么办?我们谁也不知道怎么办,都有些傻,呆呆地看着伍孬子树在牛背上,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忽然伍孬子身子一晃,差一点栽入水里,我们都吓得惊叫起来。伍孬子哭了,哭声期期艾艾地传过来。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有一种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伍孬子,你可要站稳了啊!再坚持一会,就到了。我朝着江中心喊。傻子都能想象此时此刻伍孬子内心的恐惧与紧张。怎么办?谁也不知道能怎么办,只能干等着着急害怕,替伍孬子捏着一把汗了。

谢天谢地,终于离对岸不远了,眼看着就要到岸边了,不知道是牛身子耸了一下,还是伍孬子站得太久,紧张得太久,腿有些发软还是怎么的,只见伍孬子直直地朝后一仰,倒在了水里。我们再一次吓得惊叫起来,只见伍孬子在水里扑通挣扎,黑头发在水里一漾一漾的。伍孬子快游,快点往对岸游啊!我们齐声高喊,可是伍孬子就像突然不会水了似的,只顾在水里胡乱扑通着。

不行,快回去喊人来救!我说。

可这个时候,大人都在田地里做事,哪里有人在家啊?

也是啊!那怎么办呢?可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伍孬子被淹死吧?干脆我游过去救他!

你?就你那两下,你游得过去吗?别到时连你也搭上了。

大家七嘴八舌,急得团团转,有胆小的已经哭起来了。怎么办?游不过去,可从下游绕过去,更是行不通,等我们跑到的时候,伍孬子早就不知沉到哪里去了。

正在我们又急又怕一团乱的时候,真是老天有眼,伍孬子命不该绝,伍爷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大堤上。不知为什么看到伍爷的一刹那,我们竟然莫名其妙地一起哭起来了,冲着伍爷喊,快,伍爷,伍孬子掉水里了!伍孬子掉水里了!伍爷一听,飞一般地从堤上冲下来,惯常披在身上的那件月白色的土布褂子像一只白鸟似的飞落在了地上。伍爷裤子都没来得及脱,就跳入水里。谢天谢地,仍能看见伍孬子的黑头发在水面上一漾一漾。

牛这时候早已经上了岸,正埋头吃草。伍爷将湿淋淋的伍孬子抱上岸,把他脸朝下趴着搁到牛背上,然后赶着牛转圈子走了几圈。还好,伍孬子吐了几口水,就又活了过来。等我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的时候,伍孬子已经坐起来了,而伍爷却一副已然虚脱的样子躺倒在地上。

伍孬子看见我就哭起来了,说,都是你!都是你!呜呜呜……

怎么回事?伍爷一骨碌坐起来,惊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都一脸惊惶,低垂着脑袋,谁也不敢吱声。伍孬子边哭边讲了事情的缘由,伍爷仿佛突然长了力气似的,跳起来就给了我一巴掌,说,你个小狗日的,你想害死他吗?怎么,活腻烦了是不是?啊?水这么大,你们哪个这样,哪个都得死!你们老子、娘没有跟你们讲吗?水火无情,水火无情!你们不知道吗?然后,又冲伍孬子吼了一句,你个孬子,真是孬掉着,人家叫你做么事你就做么事啊?明天人家叫你吃屎,你可吃哉?说完恨恨地走了,也不管伍孬子死活。不过,伍孬子也已经没事了。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啊!

伍孬子有惊无险地逃过了一劫,我却在劫难逃。那天晚上回家,被父亲绑在树上,扎扎实实地打了一顿,柳树棍子打断了两根。这个仇自然而然记在了伍孬子头上!所以不管伍爷的巴掌有多厉害,父亲的棍棒有多毒辣,都没有平息我内心深处捉弄伍孬子的欲念。诸如……

农村人吃饭的时候,虽然各自在各自家里盛饭搛菜,可饭桌却是我家门前的空场。因为我家门前比较宽敞,而且父亲再怎么忙,也会拣空将门前用大扫把打扫得干干净净。不比别的人家门前屋后邋里邋遢,脏得要命。而且我们家门前那两棵合欢树,仿佛两块巨大的吸铁石一般,总是将村人们吸引到我家门前。所以吃饭的时候,特别是吃晚饭,因为无须急着上工,漫漫长夜,除了熄灯睡觉,无其他事可做,也便显得闲适,于是左邻右舍都喜欢端着饭碗到我们家门前或蹲或坐地围在一起吃,再天南地北说一些从盘古到“扁古”口口相传的故事,或者东家长李家短地扯一些闲话。每逢这样的时候,便是我们这些小伢们最快活的时候,哪怕做一些个出格的事大人们也不会呵斥或者用筷头子打,他们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譬如端着饭碗边往嘴里扒饭,边互相追撵,有时甚至饭粒子溅得满地都是,大人们也懒得管。

那天伍孬子正和一帮伢们蹲在那里一边扒饭,一边看着我和一个小伙伴一个石子一个小棍棒子地在下五步棋,无论看的还是下的都投入得很。正当大家都投入的时候,我突然伸手在自己的屁股底下抓了一把,然后欠身放到伍孬子的碗里说,喏,送你一个好菜。大家正莫名其妙、目瞪口呆之际,就闻到了一股恶臭,于是大家顿时恍然大悟跟着全都笑翻了身,饭粒喷得满天满地。伍孬子气坏了,说,一文,你真是缺德带冒烟,保管将来生伢不长屁眼,么样缺德事你都做得出来……说完气哼哼地端着饭碗跑回家了。看着他瘦高瘦高的身影消失在他家屋檐下,我竟然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除此而外,我还会经常在伍孬子的书包里放一只死青蛙、一条死蛇或者一只还在爬的大毛毛虫,听到伍孬子的惊叫,看着伍孬子害怕而变白的脸,我总是快意无比地哈哈大笑。伍孬子骂,一文,你个缺德鬼,肯定是你干的。你这么害(调皮),你格伢一定长不出屁眼。永远就会那么一句。真是个孬子!我从不抵赖,也不管以后什么伢什么屁眼的,只要看着伍孬子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就快意无比。

这些小恶作剧也都是小打小闹而已,我们四年级那年暑假的一次恶作剧,又差点要了伍孬子的小命。

我们圩区不比山里,山上树多,柴火好找。圩区烧的柴火主要是一些植物秸秆,什么收割完了,我们就烧什么秸秆。麦秸出来的时候烧麦秸,稻草出来的时候烧稻草。这些草类火苗一点也不旺,除了灰多。我们也烧豆秸、玉米秸,虽然好烧,但是都不多。油菜秸秆倒不少,每家都能分到一大堆,可那玩意最讨厌了,分明很干,却总是很难着火;又分明很大的一把塞进灶膛里,可却只嘭地一下一团火而已,就再没有了,在你还没有来得及塞第二把的时候,它已经熄灭得无声无息。往往你使劲地往灶膛里吹风,想把火给吹着,就在你一门心思好用劲的时候,它又出其不意地着了,一团火嘭地一下喷出来,常常弄得你手忙脚乱。有时弄不好喷出来的火苗还会猝不及防地将你的额发和眉毛燎得一团焦,让你哭笑不得。这样的时候,一个人根本没办法烧好一顿饭,必须两个人,灶上一个炒菜,灶下一个专门往灶膛里填柴,才能保证不断火,否则一个人不把你忙死也是个怪。在我们家,那个往灶堂里手忙脚乱填柴的事,一般都是一心来做。最好烧的莫过于棉花秸了,棉花秸秆硬,经烧,火还旺。于是大家都盼着冬后地里拔棉花,只是分量少,谁家都当宝贝一样地备着,等冬天的时候再用,红通通的火屎可以装进钵子里烤火取暖。

圩区柴火最数得着的当数堤外的芦苇了,芦苇是我们圩区柴火的顶梁柱。

每年冬天芦苇收割之后,晒透、干透,大头多卖到外地编苇席,小部分村里人分了当柴火。因为数量有限,家家户户都宝贝得很。分回家的芦苇大多靠墙垛起来,苫好,细细地烧。我母亲非常会过日子,总是很节制地使用这些芦苇,确保烧到第二年芦苇收割之后。别人家的芦苇大多在新稻草还未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烧得差不多而为柴火发愁的时候,我们家还绰绰有余。伍爷常常为此责骂伍娘是败家娘们。

雨水多的年份,为了保证芦苇垛子里的芦苇不发霉烂掉,我父亲总要在夏天将芦苇垛拆下来翻晒。有时候我都觉着是一种炫耀,因为全村无论谁家也没有我们家剩余的芦苇多。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父亲又拆了芦苇垛子晒芦苇。

父亲将芦苇垛子拆开以后,里面竟然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蜂巢,那种金黄色的、腰细得似乎要断掉的蜂子在我家柴垛子里做了窠。母亲说,不要动它了,这种断腰蜂子能要人的命。幸亏今天翻开来了,要不然不定哪天拉柴的时候被蜂子蜇到可不得了。

柴垛子拆得半拉拉地撂在那儿,一只只金黄色的断腰蜂子不停地飞进飞出,看得人发急又发怵。大人们都上工去了,只有我们这些小细伢留在家里,我打算替父亲、母亲除掉这个祸害。可是该怎么对付这些能蜇死人的断腰蜂子呢?

我召集平常一起玩的小伙伴们来共商对策,当然也包括个子长手长脚长的伍孬子。

商量的结果是,为了避免被蜇,我们每人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趴在翻开来的芦苇下面,然后用一根晒衣用的大竹篙子去捅那只巨大的蜂巢。只要将蜂巢捅落到地上,蜂子自然就都飞走了。一致同意之后,大家就都各自回家装备起来。我们几乎都裹上了雨天用的雨衣,连头带身子严严地捂好。伍孬子没有找到雨衣,只好用伍爷的那件蓑衣代替,头上用他姆妈的围裙裹起来,再戴了顶斗笠。那样子,后来想想,倒真有点武侠电影里侠客的味道。

装备好以后,大家就都趴到柴火下面,为了加长竹篙的长度,以便距离蜂巢更远一点,我们在竹篙的顶端又绑了一根平常钓鱼用的细竹竿,呵,真长,该有七八米了吧!那么由谁来挑呢?当仁不让由伍孬子来。一来他年纪最大,二来他个子最长,非他莫属。

伍孬子不愿意,说,怎么又是我?

我说,不是你是谁呢?我们想捅还没有资格呢!我们胳膊短,不够长啊!你看你胳膊这么长,一点不费力就能够着蜂巢,而且你年纪大、力气大,稍微一用劲,蜂巢就捅掉了,是不是?大家都一块附和。

伍孬子说,那好吧,我就先来试试。我跟你们讲好,我只捅一下,掉下来就掉下来,掉不下来,我也绝对不捅第二下。你们接着捅,好不好?

好好好,大家一致通过。

我们让伍孬子先趴好,然后将他用芦苇严严实实地盖起来,只留一个头和一双胳膊手在外面,我们都通通趴在伍孬子的身后,一样盖得严严实实,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趴在那儿一动不敢动。伍孬子把竹篙子举起来,朝蜂巢伸过去,长度绰绰有余。伍孬子很准,只一下就捅到了蜂巢上,那只大蜂巢剧烈地动了一下,可是并没有掉下来,蜂巢里的蜂子却呼地一下全飞了出来,一团金黄色的雾似的,巨大的嗡嗡声炸得人头皮发麻。而那些蜂子仿佛知道危险从哪里来似的,一阵嗡嗡声之后竟径直朝我们趴的方向飞过来。我们全都紧张地趴在芦苇下面,大气不敢出,只有伍孬子却因为害怕,竟然丢掉竹竿爬起来就往家跑。一群蜂子跟在后面追,惊慌中斗笠掉了,围裙也散了,可怜的伍孬子整个头和脸暴露在蜂子们的视野里,成了复仇的目标。结果孬子的头和脸硬生生被蜂子蜇成了一个大笆斗,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嘴巴肿得顶着鼻子,头上包连着包,惨不忍睹。可怜的伍孬子没日没夜地嚎叫,真是一个惨!伍娘把一个村子妇女的奶水都讨了来,替他擦,好几天才消了肿。

不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没被蜂子蜇,可是父亲那一顿狠揍也差点要了我的命。就连从来不对我们兄妹耍狠的母亲都气得骂,说,得亏伍孬子的命大,要不然被蜂子叮死了,看你可能长膀子飞掉!你这伢也调皮得太离谱了,真是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

哥,你可真是够呛!孬子哥都给你害死了,你还好意思讲我!我们也是八两对着半斤,天生就是一对。

你又来了……

本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