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田丸号”上的生活并没有上船时说得那么可怕,不苦不累,甚至还很无聊。每天除了睡就是吃,水手们聚在舱底看录像,同一部电影看了几十遍都不觉得腻。还有的人玩牌,或者漫无目的地闲逛,十几天来,天天如此。
渡边佑的工作是擦洗甲板,从船舷边扔下水桶,在海里打水,然后用绳子提上来。晃晃悠悠的水桶提上来时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水,渡边佑瞥了一眼在旁边静静摆着的有自己大腿般粗的水管,默默地把水泼在甲板上,趁水流干之前用刷子猛刷。
渡边佑不排斥这份工作,毕竟这是他自找的,最初的两天,弄脏甲板最多的人就是他,因为他晕船。
“桑田丸号”不算大船,但是行驶起来也感觉不到明显的颠簸,渡边佑最初的时候没觉得什么,只是有些发闷,脚下打晃。可是出海的第二天晚上,水手们都聚在甲板上吃饭,渡边佑的头晕晕沉沉的,耳边轰隆隆直响,不像海浪的声音,倒像是从脑袋里传出来的耳鸣。他端着夹生的米饭和腌鱼,刚扒拉了几口,胸口突然涌起一阵恶心,嘴里的、连同刚吃下去的东西一块又被吐了出来。
水手们对晕船已经见怪不怪,站起身慢慢地远离渡边佑。还有人大笑起来,周围的人纷纷递钱给他,大概是拿渡边佑打了什么赌。
大副山田踱着步子走到渡边佑面前,渡边佑站起来,用袖子擦擦嘴角,嘴里泛起一口酸水,他看着山田阴沉的脸,强行把那口酸水咽了下去。
“我以为你能坚持三天。”山田说,“你让我失望了,还让我损失了五千日元。”
“对不起。”渡边佑低着头,强忍着晕船的感觉说。
“只好惩罚你了。”山田招招手,早有人把准备好的一套东西拿过来,扔在渡边佑面前,“从今以后,清理甲板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是……”渡边佑捡起那些工具,“那个……山田先生……一天,清理几次?”
“不限次数,但是,不能让我发现有脏东西。”山田掏出几张钞票,给了旁边设赌局的人,然后转身离开,不再看渡边佑一眼。
在船上可不像上大学,没有任何人能够给渡边佑提出意见,连叔叔都躲得远远地,生怕被这个菜鸟连累了名声。幸好,启太会时不时地提醒一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也不敢过于靠近。不过,渡边佑也并不渴望在船上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子,被人远远地看着,当作一个一无所知的菜鸟,正是他所希望的那样。
他又从海里提起一桶水泼在甲板上,擦掉一处鸟粪。头上盘旋着的几只海鸥,已经随着“桑田丸号”飞了三四天,它们展开翅膀靠着渔船的气流滑翔,为枯燥的海上生活增添了一些点缀。启太说,这是快靠近陆地的征兆,渡边佑问靠近哪片陆地,但启太笑而不答。
水手们对这件事显得有些兴奋,但是对于渡边佑来说,却高兴不起来。几只海鸥的出现,意味着随时都有可能会有鸟粪落在甲板上。如果两分钟之内没有把鸟粪清理掉,就会有比渡边佑级别更高的人——所有人来追究他的责任。
清理完鸟粪,他又提上一桶水作为备用。在休息期间,他靠着船舷,眯着眼睛看着远方。晕船的症状已经消失,阳光的灼烧让他的脖子和肩膀都暴起了皮,领子磨得难受。不过,重复不停的提水动作让他的双臂有了明显的肌肉线条,他瘦了不少,但是更强壮了。
有人从渡边佑身边经过,递给他一片口香糖。这是在船上解闷的法宝,有的人嘴二十四小时一刻不停地在动,就是一块小小的口香糖给了他们动力。
渡边佑微笑着点头回应,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对他表现出善意,但是离成为一名真正的水手,他还有一段距离。
他剥开口香糖的糖纸,塞进裤兜,他不会把这些垃圾扔到海里,虽然他自己也明白,这只是一厢情愿而已,无论他把废纸扔在这艘船上的哪儿,最终都会被扔进大海。连嘴里这块口香糖,最终也一样会被吐在海里,某个倒霉的小海龟,或者小鱼会将口香糖吃掉,然后噎死。
他嚼着糖,柠檬酸酸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很久以前,水手们在海上都要带大量的柠檬,补充足够多的维生素,才能摆脱坏血病、烂牙床和脚气的困扰。现在,他看着那些高声谈论女人和永远过不上富有生活的水手们,总觉得他们缺乏一些东西,却不是维生素片能够补充的。
渡边佑正在胡思乱想,船上突然响起了集合的铃声,懒洋洋的水手们精神起来,如同上足了发条的玩具士兵,各司其职,甲板上一片忙碌。
“怎么了?”渡边佑问一个经过他的水手。
“快去收拾东西。”水手说,“噗”的一声,将嘴里的口香糖像子弹一样射到船舷外,“我们要开始干活了。”
“要开始捕鱼了?”
“不,换船。”
“换船?”渡边佑还想接着问,但是那个水手已经离开他去忙碌了。
他扶着船舷向四处张望,海平线上露出几根桅杆,然后是青白色的驾驶室和高大的门字桅。又一个水手经过渡边佑的身旁,渡边佑拉住他,问:“那是什么船,我们要换到那艘船上去吗?”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那个水手用低沉的声音说。
那声音像一块塞进渡边佑喉咙的砖,一下沉到他的胃里,渡边佑看向右边,山田大副正俯视着他。
“大……大副……”
“你想多看看那艘船吗?五分钟之内,带上你的行李到这里来,我让你第一个登船。”
“什么?”渡边佑不敢确定大副说的是真话还是讽刺,他看着山田,不知道该不该走。
“四分四十秒。”
“是!”渡边佑把口香糖吐在手心里,快步跑向甲板下的舱室,收拾东西。
他果然是第一个登上“迅影丸号”上的人,然而这项待遇并没有带来什么好处,反而让他毛骨悚然。
“迅影丸号”要比“桑田丸号”大上三倍,船龄也要小上三分之一,崭新的船身刷着青白色的漆。渡边佑通过“迅影丸号”伸出的跳板登船,空荡荡的甲板上没有人,只有几个原来“迅影丸号”上的成员,站在驾驶室外的平台上,向下俯视。渡边佑感觉自己像是狗熊池里的动物,任他们观赏。
宽敞的甲板上摆着一些工具:有小臂粗细,两三米长,带着倒钩的矛枪;还有奇怪的锯刀,四尺长的刀身上满是鲨鱼尖牙一样的锯齿,刀柄处也有四尺多长,刀柄上布满了斑驳的痕迹,但刀刃却像是新打的,闪着阴森森的寒光。
水手们也陆陆续续登上“迅影丸号”,在甲板上等待。跳板撤回,“桑田丸号”鸣起长长的汽笛。
渡边佑站在船舷边,这里比“桑田丸号”要高很多,他扶着船舷,正好与“桑田丸号”驾驶室平齐。三浦船长正披着衣服站在驾驶室外的平台上,大副山田在他身后。汽笛响过,“桑田丸号”慢慢转向,有那么一瞬间,渡边佑和山田大副目光相接,他第一次看到大副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怎么?”渡边佑凑到启太身边,“他们这就走了?”
“是的。”启太说,“他们会在因佛卡吉尔等着我们,我们回来的时候,还会坐着‘桑田丸号’回家。”
“我们是要去哪儿?”渡边佑接着问。
“这个嘛!”一条手臂猛地搂住渡边佑,藤原岩的大嗓门在耳边响起,“看见那边了吗?”藤原伸出另一只手,指着远方无云的天空,“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哈哈哈哈,南极啊。”
渡边佑扭着头看向藤原,在“桑田丸号”整个航行的过程中,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现在却突然又熟络起来。
“南极?”渡边佑重复,“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小子?”藤原收紧了胳膊,将渡边佑整个按在自己身上,“你以为我们只是普通的渔民吗?”
“我以为我们是来……”渡边佑突然停下,醒悟到自己险些说出对目的地的期望。
“是来什么?在海上逛逛,捞点小鱼回去卖钱?”藤原笑得声音更大,“不,真正的男人就要做男人该做的事情。”
他凑近渡边佑的耳朵,刺猬一样的胡子和嘴里带着腥臭的口气让渡边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们是来捕鲸的。”藤原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