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汉语词族的概念及演变
语言中存在两种基本关系：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组合关系主要是就语言单位间的横向的线性构成关系说的；而聚合关系则是就语言单位的纵向联系说的。“同样语言单位也可以按照各种不同的特征聚合成群。例如词可以因为读音相同，意义相似或相反，词根相同，构成的类型相同，变化的规则相同……而形成聚合，这些聚合也是语言所要关心的。”[4]就词汇而言，能出现于某些共同组合位置上的词语多具有某些共同特征，聚合为一个词类，其成员大都拥有相同的功能。但语言中的词汇除了按某些共同组合位置聚合成词类外，还存在着另外的聚合关系：一些词语会在书写形式方面同形或部分同形，另一些可能在语音方面音同或音近，还有一些可能会在意义上有同义、近义、反义、类义或上下义等。可见，其中每一种聚合关系都能聚集一批词语，“令人看见了词汇不是一盘散沙，词与词之间往往有某种联系，词汇也是有条理的”[5]。“语言符号不是互不相干的一盘散沙，而是有组织、有条理的系统。”[6]正如人类社会一样，语言中的词语也会以某种关系为纽带聚合成为一个个族群，使得词汇成为一个有机联系的系统，这就是所谓的词族。关于什么是词族？怎样才算是同族词？词族与同源词（字）、同素词、同缀词等之间又是一种什么关系？这些问题，诸多前贤时彦多有论及，但见仁见智，现摘录一二，以示源流，并略陈浅见。
一 词族概念的来源及相关术语
（一）词族
据常敬宇、张博、万世雄等考证，“词族”一词是英语word families的汉语意译，“‘词族’（word families）这个术语是随着瑞典汉学家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的《汉语词族》（Word Families in Chinese，1934，张世禄译为《汉语词类》，1937；王力以为当译为《汉语的词族》[7]）进入我国的。我国语言学界用它来指汉语内部某一根词和由该根词直接或间接派生出来的所有词的总和”[8]。由张世禄和王力对word families的翻译差异可见，“词族”这一概念并不统一。高本汉的word families是在研究古汉语的过程中提出的，他主要用这一概念对汉语同源词进行关联和分类，为研究古代汉语词语的音义类聚关联找到了一条快捷、有效的途径，启发了古汉语的词族研究。
国内关于词族的含义与高本汉不尽相同。常敬宇、刘又辛、张博、何金松、潘继坤等持狭义观点，实指同根同源词的总和。何金松的词族观最狭义：“所谓词族，就是某一概念的同义词的总和。”[9]常敬宇曾指出：“我们把这种词与词意义上的种种关系称之为词族关系，把有某种意义上有关系的一组词称之为某某词族。”[10]张博认为：“我国语言学界用它（‘词族’word families）来指汉语内部某一根词和由该根词直接或间接派生出来的所有词的总和。”[11]刘又辛、张博认为“‘词族’（word family）是指具有相同或相近语义特征的一组词所形成的词项系统”[12]。万世雄认为“‘词族’……其含义是指直接或间接由一同一语根派生的全部同源词”[13]。潘继坤据《中国语言学大辞典》、《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的解释，指出“词族是具有共同词根的词”[14]。它们都着眼于意义，词族是具有同一词根的一组词。
刘大祥等持广义观点，词族指同素词的总和。刘大祥认为：“词族，顾名思义，由某一相同的语素构成的一群复合词。”[15]姜同绚认为：“所谓词族，即具有某一共同特征的一群词的聚合。”[16]词素包括词根和词缀，显然同素词比同根词范围大。
笔者的词族也是广义概念，指同一语言系统内具有某一共同形式特征的一组词语聚合体，包括同素词语、同缀词语及谐音同字词语等在内的词语聚合体，与同源词是交叉关系。
（二）同源词
王力曾研究过同源词，他所说的“同源词”主要是“同源字”。（“我们所谓的同源字，实际上就是同源词。”[17]）严廷德认为“同源词指的是词汇在发展过程中由同一语源孳生出来音义相关的一个个词族”[18]。张博认为：“‘同源词’（cognate）……指亲属语言中由原始共同语的某一词源形式（etymon）派生出来的在语音、形态和意义上相关的词。……同源词则指由词源形式派生出来的而又不包括词源形式在内的一组词。”[19]徐通锵的同源词指“有亲属关系的语言中有共同来源的词”[20]。滕华英据徐通锵同源词概念，指出“同源词指亲属语言间由原始共同语的某一共同形式派生出来的在语音、形态和意义上相关的词。……目前，传统词源学研究者多使用‘同源词’这个术语，而普通语言学和比较语言学研究者则倾向于使用‘同族词’这个术语”[21]。可见，同源词分广义和狭义两种，广义同源词指有亲属关系的语言中有共同来源的一组词，包括源词。狭义同源词是指同一语言系统内具有共同孳生来源的一组词，是与同族词互有交叉的概念。
（三）同素词
常敬宇、刘叔新都对同素词有过研究。常敬宇曾指出：“在现代汉语词汇中，有一种介于词和词族之间的词汇单位叫同素词群。同素词群里的词彼此在词素上都存在着同一性的联系，所以本书把词素相同的一组词，彼此互称为同素词。……同素词之间的词素必须是同一的，所构成的同素词也往往是同类词，即词性相同的词，并且同素词之间在词义方面也常常存在着一定的内在联系。”[22]刘叔新认为：“成群的或若干个不同的词语单位，由于含有同样一个语素，即含有同一材料的共同意义部分，而彼此在意义上相互因应。……过去，有的学者提出了‘词族’这一术语，用来指含有相同语素的一群词或若干词。……这样的由于具有同样一个语素而聚合在一起的成群、成组词语，可以称为同语素词语族。”[23]可见，同素词是指拥有同一个构词语素的一组词，更偏重于词语意义方面的联系。
（四）同缀词
常敬宇认为：“所谓同缀词，如‘老虎、老鼠、老乡、老百姓、老鹰、老师、老婆’中的‘老’为前缀，‘木头、甜头、搞头、想头、石头、玩头、看头’等词中的‘头’为后缀。同缀词中词缀只有构词作用和附加的意义，没有实在的词汇意义，只是同缀关系，没有任何词义方面的联系，所以这类同缀词是和同素词是有区别的。”[24] 由此可见，同缀词是指拥有共同的词缀或类词缀的一群词，是偏重于词形类聚的一类同族词。
（五）同族词
孙常叙认为：“各个派生词之间有同行辈的亲族关系，就这个关系来说，它们都是从一个根词派生出来的同族词。”[25]张博指出：“同族词指一个语言内部由某一根词及其派生词、派生词与派生词构成的一组词，这些词在语音（或形态）和意义上相同、相近或相关。”[26]张博（2003）又对“同族词”这个术语进行了详细的解释。“同族词有三个重要特点：（1）同族词存在于一种语言内部，而非存在于若干种亲属语言之间；（2）同族词是单语素词语音变转和（或）词义孳化的结果，是孳乳构词的产物，其中源词和孳生词都是单语素词；（3）同族关系既指源词与孳生词之间的关系，也指同一源词的孳生词与孳生词之间的关系。”[27]潘继坤认为：“同族词是指同属于一个词族的词。”[28] 徐通锵认为：“同族词是一个语言内部的构词法问题，主要是根据语音交替的方式去追溯某一族词的形成过程及其所从出的原始形式。……一个语言内部由（词的）同一原始形式因为语音交替等原因而形成的一族词。”[29]徐通锵指出一组同族词要有共同的原始形式，语音关系是确定词语同族的重要标准。这正好与传统训诂学和词源学对“同源词（字）”的界定相同。
可见，同族词应为一个广义概念：凡具有某一共同形式特征的一组词语都是同族词。
（六）词族与同族词、同源词、同素词、同缀词的关系
关于同族词、同源词与词族关系，张博（1991）曾有论述[30]：同族词、同源词与词族互有联系，对它们的研究，从广义上说，同属于以研究词的来源与历史以及词的形式与意义的变化为主要内容的词源学范畴。但由于三者的性质有异，同族词研究，同源词研究与词族研究的目的也不相同。同源词研究是语言谱系分类的前提。……以推求语源和考释词义为主要目的，具有很强的实用性。……现代的汉语同族词研究继承了这种与训诂实践相结合的优良传统，经常以揭示湮没不明的古义和求索现代汉语的来源。……此外，还通过系联和研究同族词，总结和印证汉语词义引申分化与语音流转变化的规律，使同族词研究不仅具有重要的实用价值，而且还具有了一定的理论价值。同族词与同源词相较，大致有三点不同。一是存在的范围不同，同源词存在于若干种亲属语言之间，同族词则存在于一种语言内部。二是同源词中不包括根词，而同族词中可以包括根词，也可以不包括根词。三是同源词强调的是同一来源，而同族词则看重的是族属关系。词族与同族词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一个词族中的任何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词都是同族词，但同族词不等于词族，往往只是词族的一部分。汉语词族的整理和研究是在汉语同族词研究的基础之上进行的。……汉语词族研究比汉语同族词研究具有更高的理论价值。不过，张博的同族词研究主要是古汉语方面的，本书是当代汉语新词语方面的，因而，本书的词族概念与张博的不同，指具有某一共同形式特征一组词语的聚合体，是由同素、同缀或谐音同字等任一关系为纽带聚合在一起的词语聚合体，本书的同族词包括同素词、同缀词、部分同源词和谐音同字词。
徐通锵的同源词主要用于跨语言词语研究方面，同族词用于指同一语言内，语音相同或相近、语义上相关的一组词。[31]徐通锵的这两个术语与本书的同族词互有交叉：本书以借词为词语模[32]的“模标”的词族（如以英文后缀“-gate”意译词“门”为“模标”构成的“～门”族词，见第三章第五节“外源性模标词族”）与英语的water-gate等“-gate”缀词属于徐通锵所说的同源词，笔者的词族研究也要溯源，分内源“模标”词和外源“模标”词；而徐通锵的同族词中用字相同或部分相同的那部分才属于笔者的同族词，另一部分则不在讨论范围之内，笔者的外源性模标构成的词却不在徐通锵的同族词范围内。
二 当代汉语新词语的界定及其他
至于什么是新词语，既有一个时间段问题，又有一个范围和标准问题，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认识。在时间段方面，刘叔新将新词语的时间段框定为15—20年，是“陆续产生而稳定地使用到今天的词语”[33]。朱永楷、林伦伦关于“新”的时间也是20年左右。[34]各位学者所定的时间段虽有差异，但多数学者都是以1978年为时间起点的，他们的15—20年是指从1978年到观点发表时的时间，本书也以1978年为时间起点的。在范围和标准方面，张志公50年代认为“新词并不单指新造的词”，同时也指“有了新的意义和新的用法的词”[35]，周祖谟、张永言、符淮清等几位先生认为新词有两种：一种是词形、词义都是新的；一种词形虽旧，词义是新的并且新旧词义无联系。[36]沈孟璎将“赋予原词语以新义”的，不管新旧词义有无联系统统看作是新词语。[37]朱永楷、林伦伦关于“新”的范围较宽泛，他们认定的新词语有五种四类（五种是新外来词、复活旧词语、新义新用法旧词语、粤方言泛化词语、新造词语；四类是形式意义全新的、形式新而意义旧的、形式旧而意义新的、形式意义全旧的）[38]。曹炜认为新词语有三类：形式意义全新的、形式新而意义旧的、形式旧而意义新的（新旧义无联系）。[39]杨文全、杨绪明认为：“新词新语主要是指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当代汉语新创的词语，从其他民族语言借入的词语，从本民族语言的方言词、行业语和领域性词汇中借入的词语，产生了新义和新用法的旧词语或短语等。”[40]本书限于20种语料范围。
由于目前学界关于词和语的界限仍有很大分歧，这里也不作严格区分，把新词语词典、年编等语料中的条目统称为“新词语”，重要的是考察新词语的成族情况。为了更全面反映词族发展状况，所以在时间和范围上都采取较宽的标准，“新词语”是一个广义概念，时间段是指1978—2008年的30年，范围上包括新造词语、新义旧词语、新用法旧词语、新形式旧词语、新借入词语、字母词及已经向共同语泛化使用的方言词语与行业词语等。
本书的“当代汉语新词语”，主要以1978年后出版的10部《汉语新词语词典》、8部《新词语年编》及2006年和2007年《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等20种语料（详见本章第二节）中收录的46600余条新词语为考察对象。
三 当代汉语新词族界说
词族有广义词族和狭义词族之分，狭义词族仅指同语素词语族[41]；广义词族是指具有某一共同特征的一群词的聚合。[42]本书“当代汉语新词族”是一个广义概念，是指1978年以来产生的汉语新词语中，由五个以上成员按照某一共同形式特征——“模标”（词语模中不变的构词成分）——聚合而成的新词语聚合体。同一聚合体内的词语互为“同族词”，也称为“成族新词语”（包括具有同素关系、同缀关系或谐音同字关系的各类词语）。本书主要考察20种语料中所收录“新词语”的成族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