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相对真理中包含错误因素
相对真理是否包含错误因素，是属于真理和错误的相互关系的一个问题。对这个问题怎样回答，又涉及如何理解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及其相互关系的问题。因而，本文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简单地谈一下对相对真理以及相对真理和绝对真理之间关系问题的理解。
真理是人的认识对客观世界及其规律的正确反映。所谓绝对真理，就是人的认识对客观世界完全的、无条件的、绝对的正确的反映;相对真理则是人的认识对客观世界不完全的、有条件的、近似的、相对的正确的反映。相对真理是和绝对真理相比较而说的，没有离开绝对真理的相对真理，也没有离开相对真理的绝对真理。相对真理和绝对真理的关系是对立统一的关系。我认为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关于相对真理和绝对真理这两个概念的总含义。在这个总含义之下，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又在不同场合、不同意义上突出地强调它们的各种具体含义。具体含义是受总含义制约的，如果离开了总含义，只注意某一方面的具体含义，那就不能完整地、准确地理解与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有关问题的本质。
绝对真理不包含错误因素，这是不言而喻的。那么，从什么意义上说相对真理包含错误因素呢?
有一种意见认为，相对真理之所以是相对的，正是因为它还包含着不正确的因素，否则，它就不是相对真理，而是绝对真理了。这显然是把真理和错误的相互关系问题同相对真理与绝对真理的相互关系问题混淆起来了。相对真理之所以是相对的，是对应着绝对真理而言的，并非因为它们一个包含错误，另一个不包含错误划分的。
再一种意见认为，相对真理不但可以包含错误因素，而且某些相对真理最终还会被证明是完全谬误，绝非真理。这种意见从根本上否定了一切相对真理中都包含着绝对真理的成分，否定了真理是客观的，因而也是不正确的。
还有一种意见认为，人们的正确认识，是在不断犯错误，不断修正错误中发展起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们的每一具体认识都只有相对真理的性质，一切科学原理都只能是相对正确因而也是相对错误的;反过来说，相对错误的认识，同时也可以叫相对真理。这个意见根本忽视了真理和错误的绝对对立的一面，完全抹杀了两者的界限，其结果只能导致相对真理也是相对错误、相对错误也是相对真理的相对主义的诡辩。
真理和错误的对立，既有相对性的一面，又有绝对性的一面。其相对性的表现是:真理和错误矛盾的双方共处于认识的统一体，既相互渗透，相互包含，又在一定的条件下相互转化;其对立的绝对性，即二者的质的规定性完全相反，真理是人的认识对客观事物及其规律的正确反映;错误则是不正确的反映。由真理指导的实践，最终必然获得胜利，由错误指导的行动，最终一定会导致失败。由此可见，一种认识究竟是真理还是谬误，或者一种认识中的真理部分和错误部分，经过反复实践的检验，最终一定会被鉴别开来的。
真理和错误对立的这种相对性和绝对性，是紧密地联系着的。如果把两者割裂开来，只看到真理和错误对立的相对性而看不到它们对立的绝对性，或者只看到它们对立的绝对性而看不到它们对立的相对性，那么，在解决真理和错误的相互关系问题时，不是导致相对主义的错误，就是导致绝对主义的错误。譬如，有一种意见认为，真理就是真理，错误就是错误，真理绝对不包含错误，错误中绝对不包含真理。如果承认在相对真理中含有错误因素，即在实质上就是模糊了真理和错误的界限。我认为，这种认识从理论上说，他们是只承认或只强调真理和错误对立的绝对性的一面，而否认或忽视真理和错误对立的相对性的一面，至少是根本否认在一定条件下真理和错误可以相互渗透、相互包含。这种意见，实际上是使自己在真理和错误对立的问题上走向了绝对主义的极端。
那么，到底是哪种情况下的相对真理不可能绝对地排除错误因素呢?这就是近似真理意义中的一种情况，这种近似真理之所以称为“近似的”，不仅由于它在反映客观事物的深度和广度上有局限性，而且由于它虽然基本上是正确地反映了客观事物及其规律，但因种种原因也把某些错误因素包含进去。这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正确地反映了客观事物的相对真理。这种包含着某些错误因素的相对真理，无论在自然科学方面，还是在社会科学方面，例证是很多的。譬如，哥白尼的太阳系学说，牛顿的力学学说，达尔文的生物进化学说，都基本上正确地反映了客观对象及其规律，但在这些学说中也都或多或少地还包含着某些错误因素。
哥白尼推翻了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地球中心论这一错误学说。他指出，并不是太阳同其他行星一道围绕地球转动;恰恰相反，地球和其他行星一样，围绕着太阳作周期的转动，同时还向着一定的方向进行自转。这样，哥白尼就把地球和太阳摆在它们同行星构成的天体系统中的正确位置上了。因而，哥白尼的太阳系学说，基本上正确地反映了地球、太阳和其他行星间的关系，它是真理。但只是一个近似的相对真理。在这相对真理中，还包含着某些错误的东西。例如，它在否定地球是整个宇宙的不动的中心的时候，却认为太阳是这样一个中心。这也是不正确的。事实上，太阳也不是整个宇宙的中心。像太阳这样的恒星在银河系中可能有几十亿个。太阳和其他恒星都参加整个银河系的运动。又如，关于地球围绕太阳运动的轨道形态，哥白尼也错误地因袭了从托勒密以来的传统观念，以为是正圆形的，事实证明这也是不正确的。可见，哥白尼学说只是近似正确地反映了地球、太阳和其他行星间的客观关系，因而是相对真理。
牛顿的力学学说，情形和哥白尼的太阳系学说相仿，也是包含着某些错误因素的相对真理。牛顿力学不涉及时间、空间和质量的变化，这对宏观物体的缓慢运动来说，虽然稍有误差，但对实践的影响微不足道。所以，它基本上是正确的。但当物体运动进入接近光速的范围，牛顿力学就不再适用了。也就是说，牛顿力学只是在低速度运动中才基本适用。可是，牛顿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相反的，当初牛顿力学却是作为对一般的力学现象的反映来认识的，这就是他的力学学说中所包含的错误因素。
达尔文的生物进化学说，基本上正确地反映了生物进化的客观规律，但它也包含着某些错误的东西。
自然科学史上的许多事实告诉我们，在人们认识所达到的相对真理中，包含某些错误因素的事，是常有的。不但自然科学方面是这样，社会科学方面也是这样。甚至可以说，在社会科学方面人们认识所达到的真理中包含错误因素的情况更为严重。因为，社会领域的现象错综复杂，在社会发展史上，情况的重复是极其个别的，而且绝不会在完全同样的状况下发生。对社会现象的认识又不能在实验室里反复地做实验。这些原因都使社会科学比自然科学的发展落后。这也是关于社会领域的真理中可能包含更多错误因素的重要原因。马克思主义正确地反映了人类社会及其发展规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但在这个真理中，也还包含着若干错误因素。事实上，随着实践和认识的发展，马克思、恩格斯自己已经纠正了他们先前发现的这个真理中的若干错误因素。后来，列宁、斯大林、毛泽东以及其他许多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又根据新的实践经验，除了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科学真理以外，也纠正了包含在这些真理中的某些错误因素。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认为真理和错误的对立，只是在非常狭隘的领域里才具有绝对意义，超出了这一狭隘领域，对立的双方就互相转化，真理变成错误，错误变成真理。恩格斯谈到这里，举出了有名的波义耳定律为例，根据这一定律，在温度不变的条件下，气体的体积是与加在它上面的压力成反比例的。这条定律只是在理想气体的范围内才是正确的，超出了这一范围，对于那种可以因压力而液化的气体，当压力加到液化开始的那一点时，它就会失去作用。所以，波义耳定律一般的只是近似的正确，因为其中还包含着隐蔽的错误。可是，恩格斯并没有因此而否定这一具体的科学定律为真理。恩格斯说:“雷尼奥发现，这一定律不适合于某些情况。如果雷尼奥是一个现实哲学家，那么他就有义务宣布:波义耳定律是可变的，所以不是真正的真理，所以根本不是真理，所以是谬误。但是，如果他这样做，他就会造成一个比波义耳定律所包含的谬误更大得多的谬误;他的一小粒真理就会消失在谬误的沙丘中;这样他就会把他的本来正确的结论变为谬误，而与这一谬误相比，波义耳定律就连同附在它上面的少许谬误也可以说是真理了。”[1]显然，恩格斯在这里并没有把波义耳定律分成这一部分是真理，那一部分是错误;而是把“附在它上面的少许谬误”的整个波义耳定律当做相对真理看待的。
不同意相对真理中可以包含某些错误因素的同志，还把近似真理说成只是一种在精确程度上还不够的“粗线条”的真理，不承认包含着某些错误因素的相对真理。那么，让我们看一看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是怎样说的吧。列宁在谈到包含着少许错误的波义耳定律时说道:“这个定律所包含的‘一粟真理’只有在一定界限内才是绝对真理，这个定律‘只是近似的’真理。”[2]列宁这里说的“这个定律”，当然不仅仅是指剔除了错误因素的波义耳定律，而是指整个的波义耳定律。列宁还说:“相对真理是不依赖于人类而存在的客体的相对正确的反映;这些反映愈来愈正确。”[3]很明显，如果这种相对真理只是一个精确程度的问题，而不包含某些错误因素，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愈来愈正确”呢?
事实上，我们所说的真理，都是现实的、具体的真理，是指历史地、具体地符合于客观实际的某种具体认识。那种把真理和错误绝对地对立起来，完全否认两者可以相互包含、相互渗透，认为真理就是真理，错误就是错误的看法，是一种脱离实际的、抽象的、简单地从定义出发来看问题的方法。它不懂得我们所讲的真理，都是指我们实际生活中所能达到的某种具体认识，不懂得脱离实际的、抽象的真理是没有的。正因为真理都是现实的、具体的认识，所以，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这些原因可能有主观的，也可能有客观的;可能有阶级的，也可能有认识论方面的。这需要做专门研究，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也就不能使人们的认识立即地、完全地、无条件地、绝对地和客观事物的本来面目相符合。这里不仅有思维反映对象的“粗糙化”问题，而且由于主、客观的矛盾，常常会把某些错误因素带入相对真理。同时，实践作为检验真理的标准，有其相对性的一面。一个具体的真理性认识中的某些错误因素，在一定条件下不能被实践揭示出来的事也是常有的。
承认在一定条件下相对真理不可能绝对地排除某些错误因素，会不会模糊真理和错误的界限呢?这是不会的。因为，当我们说某一种理论、学说、意见是不是真理的时候，必须看它对客观世界及其规律是否作了基本上正确的反映，这要由实践来检验。如果基本上正确地反映了客观事物及其规律，也就是说，它的基本观念是正确的，它就是一个相对真理。在这个被称为相对真理的认识中，一方面包含着绝对真理的成分;另一方面，它又不能绝对地排除某些和客观事物的本来面目不相符合的因素(错误因素)。如果某种学说和认识，从根本上歪曲地反映了客观事物，它的基本观念是错误的，那就不能成为真理，而主要是谬误了。
当然，在实际生活中，真理和错误相互包含的情况，古今中外也是屡见不鲜的。不仅某些相对真理中包含着错误因素，而且，某些基本观念是错误的学说、理论、意见中，有些也包含有真理的因素。譬如，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地心说，在解释地球、太阳和行星关系上的基本观点是错误的，但其中也有某些真理因素，像亚里士多德的地球是球形的学说及其论据，至今仍放射着真理的光辉。这些错误的见解，在一定的历史阶段，对科学的发展起过某种先导作用。
在形而上学观点看来，真理和错误之间的对立，是不可克服的对立。但是，正像恩格斯指出的:“人们知道，这些对立只有相对的意义，今天被认为是合乎真理的认识都有它隐蔽着的、以后会显露出来的错误的方面，同样，今天已经被认为是错误的认识也有它合乎真理的方面，因而它从前才能被认为是合乎真理的。”[4]这是对人类认识史中真理和错误对立的相对性的科学概括。
因此，在相对真理是不是包含错误因素的问题上，必须进行具体分析，必须唯物地和辩证地思考，既不能片面地强调真理和错误对立的相对性，忽视它的绝对性，也不能片面地强调它们对立的绝对性，忽视它的相对性，必须反对和防止在这个问题上的相对主义和绝对主义两种错误倾向。
承认某些相对真理中可能包含着某些错误因素，不仅符合认识的过程，符合真理发展的客观规律，也符合科学发展的历史事实。这样可以防止认识的僵化、停滞和片面，可以阻止把某些已被某种深度和广度的实践证明为真理的科学学说、科学原理变为凝固不变的、僵死的教条，变为“完美无缺”的圣经。一句话，可以防止把已经取得的认识成果绝对化。所以，为了发展真理，使认识不断前进，必须敢于对现今达到的一切认识成果取分析态度、批判态度，敢于不断地用实践去检验它，纠正其中包含的某些错误因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践是不断发展着的。接受实践的检验，剔除某些相对真理中的错误因素，使之向绝对真理接近、飞跃。正确地理解这个问题，对于完整、准确地阐明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真理论，是有重要理论和实践意义的。
(原载《社会科学辑刊》1979年第4期)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96页。
[2]《列宁选集》第2卷，第94页。
[3]《列宁选集》第2卷，第212页。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2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