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临放学前,光明顶重新调整了座位。
换座位在三班是家常便饭,因为光明顶担心坐在一起时间长了的同学彼此熟悉之后上课会讲小话,所以每隔两个月就会重新打乱一次。
对此,大家喜忧参半。
新学期,光明顶早就排好了新的座次表,把它贴在黑板旁边的“公告栏”上,让大家下周一按照新的座位表坐。
他前脚一走,阮唐就跑到前头打探最新消息,看见自己仍然和肖洱同桌才放下心来。
围观的同学很多,阮唐从人群里挤出来,跑回座位欣喜地说:“真是万幸,咱们没有分开,而且还坐在这儿!”又说,“不过咱们前后左右的人都换了。你知道吗?光明顶把那个新来的聂铠和杨成恭调到了咱们后头。肯定是照顾他呢,想让他有最好的学习氛围。不过,便宜我了!我也被咱们班两大学霸包围了啊,哈哈哈。”
听见那个名字,肖洱目光微滞。
这时候杨成恭已经抱着他的大堆课本从隔壁组走过来,从容地把书本摆在了阮唐正后方的桌面上。
高中生课本、辅导资料多,不可能都带回家,所以有很多垒在桌面上。
站在讲台一眼望去,每张桌上都有两座小山,或整洁或杂乱,配合着教室最后五彩斑斓的板报,那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幅画面。
阮唐回头跟杨成恭搭讪:“杨大神,你以前从没跟肖洱坐得这么近吧?”
杨成恭一怔,目光穿过厚厚的眼镜片,却落在肖洱的背影上。
“是啊,从没。”
“嘿嘿,以后你们就要近距离地进行巅峰对决了,你紧不紧张啊?”
杨成恭是出了名的不善交际,肖洱没听见他再回答。
肖洱每周五晚上7点钟要去市少年宫上书法课,今天耽误了些时间,于是放学后很快收拾完书包,匆匆往外走。
她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看见杨成恭背着书包走过来。
周围有很多学生,他没有靠近。
肖洱的手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握了握。
三天前,发现肖洱躲在茶室包间外偷听的人,正是杨成恭。肖洱怎么都没有想到,那里竟然就是杨成恭家的内院,她从不知道他家开了一间茶室。
杨成恭自然不会声张,虽然疑惑,但是良好的教养使他选择尊重肖洱。
她什么也没有跟他说,而他也没有在那个尴尬的时刻提出内心的疑问。甚至,杨成恭给她开了后院的门,说:“别原路返回了,太危险。”
后来在学校再碰面,他表情坦荡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肖洱知道,杨成恭一定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他只需要向店员打听一下那间房里的人是谁,就会一清二楚。
只一眼,他就发现了她的秘密。
去市少年宫要坐2路车,肖洱走到车厢的后半截,余光看见杨成恭也跟着人群上车了。
杨成恭回家的话,不需要坐2路车。
车上人很多,杨成恭没有机会接近肖洱,十分钟后,他和肖洱在同一站下了车。
杨成恭白净斯文,一看就是乖巧的好学生模样,这一点和肖洱非常像。他安静地走在肖洱身后,一点也没有尾随的意思。
距离少年宫越来越近,身边穿着天宁高中校服的人也越来越少。杨成恭看见最后一个同校的学生转弯消失后,才快步走到肖洱身边。
“肖洱,这个给你。”
杨成恭把手里捏着的一张纸条递给肖洱。
他从不多说废话,目标明确,效率极高。
做完这一切,杨成恭转身就走,过马路再坐车返回。
肖洱站在马路边,公交车驶过,扬起尘土,她手里的字条轻轻颤动。
上面是杨成恭工整的字迹。
“白雅洁是茶室的会员,这是她登记在会员联系册上的电话号码。”
下面是一行数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没有解释他发现了什么,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
肖洱把字条收进书包内侧的口袋里,继续向少年宫走去。
上完课已经是晚上9点,少年宫距离肖洱家不远,顺着一条步行街走到头便是小区的侧门。
华灯已上,步行街边零星点缀着小吃摊,塑料桌椅铺了一地,坐满了年轻人。
啤酒、香烟、烤串,是夏末最后的狂欢。
肖洱在烟火中穿行。
步行街有很多岔路口,往往一片漆黑,和摆满了灯箱、灯牌的主干道大相径庭。
光明背后是更深的黑暗,从小到大,肖洱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这座城市的巷角街头发生过怎样惨烈的违法犯罪案件。
她没有遇上过,但心里早有预感,她总会遇上。
所以当肖洱看见前一个路口,几个打扮前卫的青年堵着另一个女孩子的嘴,将她拖进一边的小巷里时,她并没有觉得太意外。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那个被拖进去的女孩穿着天宁高中的校服。
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付出代价。
肖洱想走开,却发现自己的脚像是黏在地上,没有挪动半步。校服上的缩写“T·N”在她眼前来回晃荡。小巷深处传来隐约的叫喊,不仔细听,会被嘈杂的人声淹没。
她终于转身,打算去街边的书报亭打电话报警。
一回头,却看见邻近烧烤摊上坐着聂铠和他在班里新交的两个朋友,陈世骐和柯岳明。
他们像是刚来,才找了个座位坐下。
柯岳明先发现了肖洱,可能是觉得新奇,脱口喊道:“嘿!班长!”
聂铠和陈世骐随后看过来。
肖洱心里的念头立刻就转了个弯。
“班长怎么会在这里呀?要跟我们一起吃点吗?”柯岳明挠着后脑一阵傻笑。他不敢直视肖洱的眼睛,目光四下乱瞟。
“瞧他那奴颜婢膝的样子……”陈世骐小声嘀咕,采取不主动打招呼也不挑衅的态度。
肖洱走过去。
“我去上书法课,才回来。”她说,“我看见我们学校的学生被几个人拖进了那边的巷子里。她在呼救。”
她伸手一指,目光淡淡地在他们三个人的脸上逐一飘过。
“太过分了!这还有没有王法!”
柯岳明第一个跳起来,却被陈世骐拉住。
他低声警告:“你想跟着一起挨揍?那帮人可是这几条街的老大,常事了,不是咱能管得了的!”
柯岳明被他一棒子敲醒,愣了愣,气势弱下去一些:“不然,不然我们报警吧。”
肖洱望着一直没表态的聂铠,说:“最近的派出所距离这里超过三公里,假设他们接到电话愿意出警、立刻出警,那也需要……”
话没说完,聂铠已经站了起来,从地上捡了两个啤酒瓶,对身边的哈士奇和柯基说:“害怕就别跟过来。”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肖洱一眼,眼里有很多肖洱没看明白的意味。她来不及细细琢磨,聂铠已经大步跑了过去。
“妈呀!这要出大事!”陈世骐急了,踹正在发呆的柯岳明一脚,“看什么看,干!”
两人也学着聂铠,捡了酒瓶冲出去。
肖洱给派出所的人打过电话以后,站在巷口。里面传来打斗声、辱骂声、哭叫声,这一回声音非常大,吸引了不少路人围聚在巷口往里头张望。
“小混混在打群架呢。”
“唉,这治安问题,是时候管管了。”
“啧啧,要不要报警啊?”
“少管闲事,万一外面有他们的同伙,当心报复你。”
几人说说笑笑,看了一会儿,就走远了。
肖洱低头看手表,目光一错,看见脚边的墙根处石灰脱落了大半,斑驳的痕迹丑陋狰狞。
这是一家美容美发厅的外墙,美发厅门面很大,也窗明几净、光鲜亮丽,路过的人很少会注意到这破败的墙根。
像这座城市。
聂铠他们在警察到来之前出来了。
陈世骐扶着一个嘤嘤哭泣的女孩子,柯岳明扶着聂铠。聂铠身上有酒瓶的碎玻璃碴子,步伐不稳。肖洱没有看见明显的伤口,不过刚挨了打,他脸上的青紫一时半会儿也显不出来。
他比柯岳明高很多,柯岳明扶着他有些吃力。肖洱看了一会儿,上前去搀住聂铠的另一边胳膊。聂铠低头看着她,说:“我没事,我家就在附近。”顿了顿,又说,“陈世骐,你和柯岳明送那姑娘回去吧。”
肖洱有片刻走神,他说他家就在附近,怪不得早上能看见他,原来是在自己前一站上的车。
这么说,那个女人也住在附近了。
“很晚了,你也回吧。”聂铠对肖洱说。
肖洱仰头看聂铠,突然说:“你为什么帮她?”
肖洱的脸上映着灯光,一双沉静的眸子里头有细碎的星子。聂铠的眼睛突然有些花,他看见面前的这张脸和四年前的那张重合交叠起来。
四年过去,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胆小怕事的“小哑巴”了,他终于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站在了肖洱面前。
聂铠说:“想帮就帮了。”
肖洱说:“你不害怕他们会报复你吗?”
“肖洱,我可以不是英雄。”聂铠低声说,“但总要做一名勇士。”
说话间,一辆警车停在了路边,从里面走出两个穿制服的协警。看见肖洱和聂铠,他们小跑过来:“谁报的警?”
肖洱将刚才发生的事情极简要地叙述了一遍。
两个年轻的协警面面相觑,看着聂铠:“你和你朋友把那帮人打跑了?”
“嗯。”
聂铠不想跟他们啰唆,可是肖洱还站在这里,他也不能扭头就走。
“胡闹!你们也太莽撞了,这附近可都是他们的人,万一……”
其中一个小平头急了,脱口说道,却被另一个拉住。
“同学,以后再碰到这样的事情不要急着出头英雄救美。”那人戴着眼镜,和蔼一些,用谆谆教导的口气说,“及时报警,等待我们处理,才能免去不必要的损伤。”
肖洱抬眸看过去,眼神凉薄,里面隐有厌恶之色:“从接到电话到出现在这里,七分钟都绰绰有余的车程,你们用了将近二十分钟。如果不是他,你们现在赶过来,要处理的就是一起高中女生被猥亵甚至轮奸的案子。”
两个协警一愣,像是不相信这样的话会从面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
“当然,这里治安混乱,这样的案子不少,怪不到你们头上。”肖洱慢条斯理地说下去,“可是你们谁来跟我解释一下,既然对这一带的治安情况早有了解,为什么不早一点管理?还是你们从来只做事后诸葛亮,其实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平头没有扛住肖洱凌厉的眼风,叉腰扭过头去。眼镜男不自然地摸摸脸,说:“小姑娘,有些事情,你长大了才会明白,不是我们不管……是……”
“这帮人的头头,跟你们队长交情不浅。”肖洱淡声说,迎着那人羞愧更甚的目光,“不要惊讶,这里人尽皆知。”
聂铠看着身材瘦弱单薄的肖洱立在两个协警面前,突然就想起第一天在学校,陈世骐跟他说的话。他说肖洱的眼神,能杀人。
可聂铠觉得,她的眼神,能救人。
最后眼镜男给了肖洱一张名片,说如果以后再出什么事情直接给他打电话,他一定会尽快赶过来。
肖洱收起名片,面上没有明确的表情。
肖洱比以往迟了近一个小时才到家,肖长业和沈珺如着急了,差点就要出门去找她。
“你跑去哪里了?”
看见肖洱好端端地进了门,松下一口气的同时,沈珺如气愤道:“有事情耽误的话为什么不立刻打电话跟我们说一声?!”
肖洱没有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只说:“碰到以前的同学,聊了一会儿天。那附近没有电话亭。”
“那你也应该……”沈珺如还在气头上。
“好了好了,也没有迟太久。”肖长业安抚道,又严肃地说,“不过你也是不应该,什么话白天不能说?都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又联系不到你,不知道爸爸妈妈会担心吗?”
“知道了。”
“我看应该给你配个手机才行。”肖长业想了想,说,“这样联系也方便。”
“不行,有手机会耽误孩子……”沈珺如皱眉,想要反驳。
“洱洱都多大了,而且她是会被手机影响的那种孩子吗?”肖长业说,“你别把洱洱跟你们班里那些毫无自控力的小孩子相比较。”
“你懂什么?她要是有了手机,这万一总有人跟她聊天,或者下载了乱七八糟的软件怎么办?青春期的小姑娘多容易受影响啊!”
“你这个人太极端了。”
“我怎么极端了,这例子满大街都是!”
肖洱不想听他们两个人争辩,关上门进了卧室。
她把杨成恭给她的纸条和眼镜男给她的名片都夹进日记本里,然后抽出一支笔。
2012年9月9日
“他说,我可以不是英雄,但要做一名勇士。”
沈珺如与肖长业争吵的结果是各退一步,给肖洱买手机,但是不买市面上卖得正火热的智能手机,最好只能打电话和收发短信。
于是那个周末,沈珺如带着肖洱去买了一块直板诺基亚,办了新的手机卡。
“等你考上大学了,妈妈再给你换。换iPhone好不好?听说卖得很火。”回去的路上,沈珺如说。
“等你考上大学……”是一个句式,就像小时候的“长大以后我要……”,在这个前缀之下,可以添加色彩斑斓的绚丽想象。
在阮唐眼里,等她考上了大学,就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光明正大地借上一百本小说堆在床头,一睁眼就开始看;就可以邂逅小说里才会有的白马王子,谈一场轰轰烈烈至死不渝的校园恋爱。
可对于肖洱而言,考上大学意味着这个家将要面临重大的失衡。
是的,失衡。
最稳定的三角结构被破坏,一切都将脱离她的掌控。她仿佛可以预见父母平时顾忌着她而没有进行到最后的争吵,会以一种怎样激烈的形式一次性爆发。
尤其是,白雅洁回来了。
新的手机号肖洱只告诉了阮唐一个人。
阮唐自己早就有了手机,因为家离学校远,她妈妈怕她有急事联系不到家里。她喜滋滋地把肖洱的手机号存进自己的手机里,又给她拨过去。
“太好啦,这样我晚上就可以给你发短信问作业啦!嘿嘿,要是你能把选择题的答案一起发给我就好了。”
肖洱在联系人一栏里输入阮唐的名字,说:“我不会给你答案的,自己做。”
阮唐鼓着嘴巴说:“为什么你给他们抄不给我抄,你就是欺负我家住得远早上不能早早来抄作业!”
肖洱伸出手指把她鼓起的嘴巴戳漏气,说:“是啊。”
阮唐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肖洱就这么承认了。
“这是对你好。”
说这句话的是杨成恭。这时候是午休时间,他面前摊着一本书,书名是《中国大百科全书——地理卷》。
阮唐刚看见他的书的时候,眼里清楚明白地写着:这个人一定是有病吧。
没有想到杨成恭会插入她们的对话,阮唐觉得挺新鲜,更没有想到杨成恭下一秒钟转向肖洱,说:“我可以知道你的手机号吗?”
哎哟!
阮唐觉得自己就差一蹦三尺高了,她双眼放出八卦之光,看看肖洱,又看看杨成恭。
可惜两个当事人都比她淡定得多。
肖洱什么时候跟杨成恭这么熟了啊?啧啧,有一句话真是没有说错,班长和学习委员一直都是狼狈为奸的……
就在阮唐独自兴奋着的时候,肖洱报出一长串数字,语气平平。
杨成恭只听了一遍就记下了,说了一声“谢谢”,也没有交换自己的号码,继续低头看书。
啊?就这么完啦?
阮唐神色复杂地盯了杨成恭许久,敲敲他的桌子,说:“杨学委,你知不知道有一个词叫作礼尚往来呀?”
杨成恭抬起头,半点不打磕巴地说:“礼尚往来,即在礼节上注重有来有往,借指用对方对待自己的态度和方式去对待对方。《礼记·曲礼上》有云:‘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阮唐的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
美好的午休总是过得特别快,阮唐只看了两个章节的小说,下午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就打响了。
还好是体育课。
升到高二以后,光明顶已经自作主张帮他们取缔了“音乐”“美术”“实践”这样的课程,但考虑到学生的身体健康不容忽视,勉强保留了一周两节的体育课。
阮唐把小说插进裤腰里,又用上衣遮住。因为体育课有近半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比起会让人满身臭汗的球类运动,阮唐更喜欢躲在器材室后面的石阶上看小说。
整队集合的时候,照例是女生在前,男生在后。
做准备活动“体转运动”的时候,肖洱看见只穿着纯黑色背心的聂铠。
因为聂铠午休的时候一直在和陈世骐、柯岳明他们打篮球,所以没有回教室就接着上了第一节课。
他的背心完全汗湿,贴在劲瘦精壮的上身,头发像是在水里洗过,裸露出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上面有青紫红肿的伤痕。
是那天晚上留下的痕迹。
聂铠的身体自然不只是吸引了肖洱一个人的目光。
体育老师宣布解散自由活动之后,肖洱走在女生中间往羽毛球场移动,听见她们都在谈论聂铠。
她们对他的身材和样貌发表不同的评价,有褒有贬。年轻的女孩子各怀心思,当着大家面说出口的话,常常和心里所想相去甚远。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聂铠成了三班女生私下谈论的热点话题。
常跟肖洱搭伴打羽毛球的梦薇说:“小洱,你跟聂铠说过话吗?”
肖洱看了梦薇一眼,说:“说过。”
“他态度怎么样?是不是不太搭理女生呀?她们都说聂铠挺不好接近的,好像因为家里有钱,所以为人很狂傲。”
其实聂铠没有做什么。只不过他初来乍到,引起了不少女生的关注,可是个女生都会有一定程度上的矜持,尤其是处在思想状态最敏感时期的高中生。就算想要接近,想要了解,没有一个好的契机,也不会有什么人主动找话题跟他聊天。
偏偏聂铠也不会像一般男孩子,主动跟女孩子搭讪聊天,况且,他每天都跟陈世骐和柯岳明打得火热……
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女生内部的评价,好像,也有一点冤枉。
肖洱说:“我不清楚。”
梦薇本来也没打算能从班长这里套问出什么来,要说全班谁对异性最爱搭不理的,肖洱排第二,还真没人能排第一。虽然她的座位离聂铠很近,可是梦薇也从没见他们有什么交集。
梦薇继续说:“对了,小洱。昨天的作业发下来了,有一道错题我不太明白,一会儿可以去请教你吗?”
她从来不会主动向肖洱请教问题。事实上,很多人都不愿意找她问问题,因为她不苟言笑的性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梦薇不敢直视肖洱清明的双眼,她笑嘻嘻解释说:“你知道的,刚换了座位,我跟身边的人都不太熟……”
“可以。”肖洱说。
梦薇放下心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去篮球场那边。
她是班里公认的班花。理科班漂亮的女孩子不多,她算是一个异类,连年级里其他班的男孩子都慕名打听她。
她的骄傲容不下聂铠的视若无睹。
体育课下课,梦薇真的拿了练习册过来。
彼时,聂铠正坐在座位上咕咚咕咚灌凉水。
在午后金色的阳光下,他的汗珠晶莹剔透,顺着修长的脖颈滑下,滑过小小的、迷人的、上下耸动的喉结。
这样的他跟身边的杨成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梦薇从他身上看见了普通学生所不具备的气质。
年轻的、充满了蓬勃朝气的。
这个认知让她觉得心慌意乱,像无意窥探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但无可否认的是,这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梦薇心不在焉地站在肖洱身边,听她给自己讲解题目。
“懂了吗?”讲完一遍,肖洱问。
梦薇回过神来,一阵摇头,大眼睛眨呀眨的,表情无辜。
肖洱只得又讲了一遍。
一直讲完三遍,梦薇还是似懂非懂,说:“唔,那我再回去想想好了。”
拿起作业本,鬼使神差地,梦薇面向肖洱身后,说:“你呢,你会吗?”
说完这句话,她有一点后悔。聂铠也有一点愣,反应了片刻,推推身边的杨成恭:“有人问你题。”
梦薇因为这个插曲,羞得耳朵通红,也只好顺着他的台阶下:“学委再给我说一遍吧。”
杨成恭目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说:“我认为我已经不能比肖洱讲得更好,如果你听不懂她说的解法,我无能为力。”
梦薇窘迫得快要哭出来了。
好在聂铠察觉到她的尴尬,说:“这题我也不会,不过,第三节课老师还会讲的。”
梦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比感激更多了一分喜悦,她顺势问他:“新同学,你喜欢打篮球啊?”
聂铠说:“我叫聂铠。”
“唔,聂铠同学。你打篮球这么拼,身上怎么都青一块紫一块的。”
练习册在梦薇手里卷成卷,她有一点紧张。
聂铠余光往前头的肖洱身上瞟,只是肖洱正在和阮唐说着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后面似的。他耸耸肩,算是默认。
男孩子酷酷的表情让梦薇心里一动,她不由自主地又进一步问:“我家里有云南白药,要不明天我给你带一点?”
“不用。”
可梦薇心里已经决定了。
那天放学后,聂铠和陈世骐他们几个去学校边上的台球室打台球。
陈世骐是资深台球迷,用他的话说,每天不打上一杆,浑身都不舒服。聂铠也很会玩,他俩棋逢对手,每天都要较量一局,累积一周,谁输得多谁请客。
肖洱照常坐14路车回家,可这一天,她没有在自家那一站下车,而是多坐了一站,在下一站下了车。
一局台球大约要打半个小时。
差不多的时间以后,肖洱站在那个站台附近的报亭边,远远看见聂铠从公交车上下来。
时过黄昏,天边像被火灼红的晚霞渐渐退去。
肖洱不远不近地跟在聂铠身后。他们之间还有不少下班放学的人,神色皆匆匆,谁都不会多注意谁一秒。聂铠在主干道边走了几百米远,拐进一个岔路里。
肖洱知道那里有一个小区,叫作盛庭佳苑。
但她想知道的,还有更多。
随着他进了小区,身边的人陡然减少。可聂铠毫无察觉,步伐轻快。
聂铠家住得靠里,肖洱跟着他在楼栋之间穿梭,他步幅大,她必须加快步子才能保证自己不跟丢。
天色渐暗,远离车流穿梭的主干道后,四下里也越来越安静。
突然,肖洱听见书包里手机振动的声音。
“呜——呜——呜——”
空旷的楼栋之间,振动声显得格外突兀!
前头的聂铠突然站住,回头张望——后面什么人也没有,手机振动声也在一瞬间消失。
匆忙挂上电话躲进一旁楼栋里的肖洱皱眉看着手机,是阮唐打来的。她不打算回过去,让手机彻底静音后,肖洱探身往外看,聂铠的身影已经不见——他可能是又拐弯了。
她朝他方才行走的方向快步追去,可快要到达下一个转角时,面前人影一闪,她想要躲开已经来不及。
肖洱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鼻息间有淡淡的汗味和聂铠外衣上浅浅的茶香。
“肖洱,你竟然在跟踪我?”
一个戏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聂铠怎么也不会想到,尾随在自己身后的人会是肖洱。可在识破了她的把戏之后,聂铠并没有从她眼睛里看见慌张与无措。
相反的,看见肖洱望向自己的眼神,沉寂安宁,让他陡然生出一种是自己被当场抓包的疑惑来。
结果还是他先放软了语调,反倒有一些不知所措:“你……你干吗跟着我?”
肖洱早有准备,她的手伸进书包里,拿出一盒三七活血膏递过去。
聂铠愣怔。
肖洱淡声开口:“洗完澡后简单消毒创口,膏药直接外敷,一贴可以贴三天。”顿了顿,“使用期间,不要剧烈运动。”
聂铠不敢相信地辨别她的神情,说:“给我的?”
“嗯。”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肖洱说:“我对你没怎么好,这药只要17块钱。”
她这么说,他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接过药膏后,眼看着肖洱转身就要走,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扬声问她:“你,怎么不在学校的时候给我?”
肖洱立直了身子,慢慢开口道:“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尤其是班主任。”
聂铠释然,这是非常正常的心理状态,女孩子大多害羞,不愿意在班里被别人指指点点,更不愿意被老师误认为“早恋”,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聂铠心里升腾出一种秘密的欣喜,他觉察到她对自己隐秘的关心,尽管她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尽管她似乎不善表达感情,但他能感觉得到她的情意。
聂铠忍不住开口,真诚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还有,谢谢你。”
肖洱没再接话,背着书包离开。
第二天午休,聂铠竟然乖乖趴在课桌上休息,陈世骐找他来打球也被他回绝了。
“我现在不能剧烈运动。”
少年说得理直气壮,脸上有神秘的笑意,看得陈世骐莫名其妙。
陈世骐还想追问下去,看见梦薇从另一组跑过来。
她今天格外漂亮,头发上系着娇嫩的黄色蝴蝶结,噙了笑,背着手,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聂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陈世骐想歪了,碰一碰聂铠的肩:“行啊你,人缘不错啊。离你生日还有一礼拜吧,这礼物都送上门了!”
梦薇一愣,说:“聂铠,你生日快到了呀?”接着她拿出藏在身后的云南白药膏,一边递给他一边说,“我还不知道你就要过生日了,那作为补偿,到时候我再补给你生日礼物好啦。”
聂铠没收她的东西,说:“我对云南白药过敏。”
梦薇讪讪地缩回手,说:“这样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多大点事!聂铠,你不是说要在家办生日party吗?要不……”陈世骐一个劲地给聂铠使眼色,示意他邀请梦薇一起去。
只有男孩子的狂欢多不带劲,要是有像梦薇这样的美女在,一定会更有意思的。
“再说吧。”聂铠打了个呵欠,说,“我困了。”
这是逐客令。
梦薇有点委屈。她不笨,看得出来聂铠在刻意与她拉远距离,他甚至都不拿正眼看自己。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吧,梦薇想,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不客气。所以,聂铠用这种态度对待她的好意,一定是有原因的。
语文课,老师让大家分四人小组讨论文章的结构和传递的思想感情,然后回答问题。
教语文的老师姓奚,是一个拥有丰富教龄的老教师,和蔼慈祥,最喜欢和同学们互动。
阮唐和肖洱转过身去和后面两人讨论。
文章名字叫《祝福》,主人公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祥林嫂。
杨成恭先说,他的答案中规中矩,从鲁迅先生创作文章的时代背景入手,挖掘以祥林嫂为代表的受封建礼教残害的普罗大众。
然后是阮唐,她观点奇诡,想要挖掘祥林嫂被送到贺家墺,被迫与贺老六成亲的内情。她兴致勃勃地说:“你们猜,祥林嫂和贺老六有没有可能先婚后恋?其实他们之间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爱情?”
杨成恭:“不想猜。”
聂铠:“下一个。”
肖洱:“我打算从配角入手,柳妈的善良,其实暴露出她的自私。”她说,“我们不该忽略人性中自私的一面对别人的伤害。祥林嫂的悲剧可能更多地来自柳妈这样的人,祥林嫂沉重的精神压力,很大一部分源自于‘善良的’柳妈。”
杨成恭若有所思。
随后三个人一齐看向没发言的聂铠。
这时候奚老师在讲台上说时间到,请每个小组派选代表回答问题。
聂铠松了口气,他从小最讨厌的就是语文阅读分析。他从本质上质疑这种考题存在的意义,作者想要表达什么思想感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就算是想让同学分析,为什么又要给出标准答案呢?他不能要求每一个学生都能揣测得出设置答案的人的思想感情吧。
“肖洱,你们组推选谁?”
肖洱说:“聂铠。”
正胡思乱想的聂铠一个激灵:“啊?”
奚老师跟新学生打交道不多,也有兴趣听听看他的想法:“聂铠,你来说说。”
聂铠拼命回忆刚才杨成恭和肖洱的答案,无果——他压根没怎么听,只好硬着头皮一本正经地开口,把他记得最清楚的阮唐的答案抛出来:“这里面,可能有一个隐藏的感情线索……”
等到他在全班同学惊诧的目光里把阮唐的话复述了一遍以后,奚老师温柔的眼中写满了:很好,这位同学,你让我成功地记住了你。
聂铠坐下的时候,阮唐斜着身子给他看自己的笔记本,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大拇指,用黑色马克笔写了一句话:聂铠,你就是一个大写的不怕死啊。我敬你是条汉子!
“聂铠同学,这个想法很超前啊,我还有一点细节想跟你继续探讨一下,下了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奚老师说。
大家都忍着笑,知道聂铠这回摊上事了。奚老师虽然喜欢鼓励学生多问多想,其实本质上是个古板的老太太。谁要是与她的想法相悖,她会毫不吝啬地花大把时间帮你矫正过来……
果然,在办公室被剥了一层精神外皮的聂铠回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肖洱算账。
“讨论的时候,只有你没有发言。我给你机会,有错吗?”
不等聂铠发难,肖洱就开口说。
“你站起来,在我们三个的答案里挑选了最不靠谱的一个来作答,是你自己的选择。现在你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能怨怪别人吗?”
聂铠无言以对!
阮唐在一边笑:“聂铠,你该不会是想找小洱理论吧?她可是代表我们学校拿了全省辩论赛冠军的那支团队的一辩啊。”
聂铠愣了愣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蓦然一笑,雪白的牙齿整齐地排了两排,没说什么就坐回座位去了。
阮唐被他笑得有点毛骨悚然,偷偷在肖洱耳边说:“他笑什么啊?怎么看上去还心情不错的样子!”
肖洱道:“下节课老师要提问的,预习了吗?”
“啊啊啊啊!我忘了!”
打那以后,聂铠成了奚老师的重点“调教”对象,凡是奚老师的课,总要叫聂铠起来回答问题。
而聂铠随意惯了,骨子里就没有好学生乖巧的血液,即便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也不愿意好好回答。更何况,大多时候,他确实无从回答那些刁钻的问题。
“聂铠,你来赏析一下,‘画在荷叶上’这个‘画’字。”
“这个字,他用得好,特别好。”
“好在哪里?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情感状态呢?”
“奚老师,题干没问这些。”
“聂铠,你来评价一下王熙凤这个人物。”
“活泼开朗。”
“聂铠,你怎么判断出文章表现了作者怀才不遇的……”
“从字里行间判断。”
……
聂铠给死气沉沉的语文课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欢乐,每当奚老师点到他的名字,其他人的脸上就自动浮现出欢快的表情。
总之,聂铠转到三班不过短短两个礼拜,已经迅速占据了三班日常的头版头条。
或许高中时期每一个班级都会有那么一个或几个“人物”,因为不惮老师权威,因为皮相姣好,或其他各种原因,致使他们的一举一动总叫人不能忽视,明里暗里都牵动着许多人的目光和心。
比如这周三是聂铠的生日,而他将于本周六在家里办一场生日party。于是女生早就已经私底下讨论开了,聂铠会邀请哪些人去,会不会邀请女生。
最后得出的答案是,他只会邀请关系要好的男生朋友。因为就连最漂亮的梦薇也没能在聂铠那里讨得什么欢心,恐怕他是真的不喜欢和女生交往。
可就在这个时候,聂铠向肖洱主动发出了邀请。
那是周五放学后,学校统一安排各个班级进行大扫除,聂铠和肖洱都被分去擦玻璃。
聂铠是男生,个子高,站在窗台上擦比较高的那一扇窗玻璃。肖洱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拿着干抹布擦下面的玻璃。
“肖洱。”聂铠叫她。
肖洱停下手头的活,仰头看他。
聂铠在心里酝酿了整整两天的话,可临到嘴边还是有一点磕巴。
他无意识地拨弄着手里的抹布:“我想问,你这周六有没有时间……”
聂铠手中的抹布上满是灰尘污垢,被他这么一弄,灰尘簌簌直往下掉,刚好掉进正抬头的肖洱眼中。
肖洱躲闪不及,眼中一阵刺痛,立刻低了头后退一步。
聂铠吓了一跳,连忙丢开抹布,跳下来,站在肖洱身边手足无措:“没、没事吧?”
因为应激,肖洱的眼睛红通通的,流下一行眼泪。
聂铠心里一紧。
肖洱闭了闭眼,发现用处不大,眼睛里进了灰,一闭眼就有异物感,她说:“带我去水房。”
陈世骐正扛着拖把路过,刚好看见这一幕,阴阳怪气地叫道:“聂铠!你怎么把肖大班长弄哭了!”
这一声叫唤里的隐藏信息太精彩,不少人循声望过去。聂铠正心急,一脚踹开陈世骐,拉着肖洱往水房走。
水房里有三个水龙头,都被人占着洗拖把。
“让开!”
他一声断喝,识趣的人一看这架势,乖乖让到了一边。聂铠引着肖洱到一个水龙头前,紧盯着她接水洗眼睛。
“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肖洱满脸是水,闭着眼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手帕纸。聂铠夺过去给她抽出一张来,想给她擦,却被肖洱拦住。
“我自己来。没事。”
肖洱擦干眼睛边上沾到的水渍,眼底虽还有一些发红,但已经不难受了。
肖洱刚被水洗过的眼睛格外清澈透亮,聂铠的心一磕,突然就忘记自己应该跟她说些什么了。
越来越多的人进来洗拖把,肖洱于是往外走,聂铠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梦薇刚刚一直在往水房的方向偷瞄,刚好看见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来。
肖洱眼圈红红的,没有什么表情。聂铠却好像很紧张,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然后,她听见肖洱对聂铠说:“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请你来参加我的生日party,明天,在我家里。”聂铠的表情沮丧极了,声音也低下去。
他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明天?你家里没有大人吗?”肖洱问。
聂铠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如实回答:“只有同学,都是班里的。我妈妈那天回姥姥家,到晚上才会回来。”
“明天几点?”
“啊?”聂铠的眼睛在一瞬间亮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起,“早上9点!我去接你。”
“不用了,快到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聂铠眼中的光更亮,马上就掏出手机:“你的手机号是多少……”
梦薇极力维持的平静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聂铠只邀请了一位女生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可是那个人,竟然是肖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