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蝉鸣。
小马市天宁高中二年级三班。
阮唐把垒在课桌上的两摞书往中间一合,头缩下去,对身边的人说:“帮我看着点啊,我睡会儿。”
她的同桌肖洱没吭声,也没有偏头看她,连正在记笔记的动作都没有半点停顿。
可阮唐知道她听见了,于是放心地合眼。
脑袋垫在手臂上,没一会儿阮唐就入了梦,左胳膊肘从书堆边露出一截。
肖洱的余光瞥见,不动声色地把手边原本放在桌角的水杯移过去挡住。
阳光炽烈,直射向金属外壳的水杯,反射的光斑落在雪白的墙壁上,像一道明媚的伤口。
空气里好似掺了胶水,沾黏着人的五感六识,高温蒸腾着脆弱的意志力。
渐渐地,趴下去的人越来越多。
讲台上物理老师仍旧声嘶力竭。
“真空中两个静止点电荷间的相互作用力,跟它们所带电荷量的乘积成正比,跟它们之间距离的二次方成反比,作用力的方向在它们的连线上……”
三班班主任姓方,毛发生长状况堪忧,人送外号“光明顶”。他一向神出鬼没。比如这个燥热的午后,光明顶突然造访,惊起“哇”声一片。
肖洱在桌子底下踢阮唐的脚,后者好不容易迷瞪着抬起眼皮,在瞅着门口一尊佛似的光明顶时,瞬间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她的嘴巴掀开一条小缝,上下两片唇纹丝不动,声音就从喉咙里溢出来:“完了完了,光明顶怎么突然来查岗了?千万不要看见我啊……”
肖洱没有回答阮唐。她的目光落在光明顶身后多出来的那道黑色阴影上,若有所思。
果然,光明顶不是过来抓打瞌睡的,他带来了一个少年。
新面孔,难得的是长得很好看。要知道天宁高中是这座城市最好的中学,省示范高中,按照“成绩与长相往往成反比”定律,样貌标致的男孩子不多。
顾忌着还在上课,光明顶没有多做介绍,给少年指了一个空座位让他先坐下。
那是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旁边坐着班里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陈世骐。
少年个子高,步子也大,走路带着风。路过肖洱和阮唐的座位时,肖洱闻到浅淡的茶香,干净清新,能让人想起山间雨后新绿的茶园。
少年落座,阮唐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从笔袋夹层抽出N次贴,写了字推到肖洱跟前。
“颜值中上,身材不错。”
新学生的到来,像是往一潭死水里投入一块鹅卵石,瞬间打破原本的平静。
不只是阮唐,所有学生都瞬间清醒过来,目光灼灼地探头张望。就连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学习委员杨成恭,也停笔投过去一个淡漠的眼神。
光明顶还没走,在门口招呼:“班长,出来一下。”
班长肖洱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出去。
陈世骐趁此机会,自来熟地找新同学搭讪:“知道这是谁吗?”不等对方说话,他又抢答道,“这是我们的肖大班长!我告诉你啊,咱班人都知道,得罪谁都可以,唯独这位,绝对不行。”
新同学弯弯嘴角,抛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为什么?”
“说起我们班长的光荣事迹,那多了去了!”陈世骐得到了回应,兴致勃勃道,“我就这么跟你说吧,班长的眼神,能杀人。”
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光明顶递给肖洱一份文件:“我马上有个会,今天的班会课你来主持。这里面是班会细则,要交代的事情我都写在里面了。还有,让新同学跟大家打个招呼。”
“好。”
肖洱话不多,但是做事认真牢靠,光明顶放心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肖洱站在门口喊“报告”,然后安静地回到座位上坐定。
新同学半靠在教室最后的墙壁上,歪着头看她的脸,似乎想要看清陈世骐所说的“能杀人的眼神”。偏偏肖洱半垂眼眸,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简单的无框眼镜,他什么也看不见。
肖洱整个人不声不响的,因为瘦弱,深蓝色的校服套在她身上显得异常宽大。步子也极轻,像是飘回了座位。怎么看都不像是陈世骐口中那个“大杀四方”的班长。
陈世骐掩耳盗铃地捂着嘴巴在聂铠耳边嘀嘀咕咕:“知道我们管她叫什么吗?”照例是个设问句,陈世骐接着回答,“幽——灵——修——罗。”
“陈世骐你是不是觉得把嘴捂住我就看不见你在讲话啦?”物理老师把手里剩的一截白粉笔头丢回粉笔盒里,没好气道,“你们噢,争分夺秒地讲小话,好像能长块肉。要把这劲头用在学习上,也不会学成这副鬼样子。”
新同学男生缘很好,班会前那节课的课间,肖洱去教室后头找他,打算让他一会儿跟同学简单做个自我介绍。走近了,发现他的座位边已经聚集了三两个男生,正聊得热火朝天。
肖洱隐约听见“NBA”“火箭”“麦迪”这类的字眼。
篮球、足球、游戏……高中男生之间能拉近彼此距离的共同话题,无非就是那么几个。
看见肖洱,新同学身边的几个男生本能地退散到一边,倒不是嫌恶,更多的是敬而远之。惹不起,大家都躲得起。
肖洱视若无睹,目标明确,站在新同学面前:“怎么称呼?”
聂铠终于看清了肖洱的眸子,黝黑,明亮。目光安静而笔直,像深海,像古井,像没有边际的黑洞。
因为这个认知,他心里一滞,回答落了半拍。
新同学的不买账让边上的陈世骐几人一阵暗爽,以为他是故意刁难。
肖洱语气淡静,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会儿的班会,你有五分钟可以自我介绍。”语毕,转身就要走。
他突然开了口:“聂铠。”
因他的回答,肖洱的身子微微一顿,在那一刹那,不起波澜的眼里突然波涛汹涌。可也只是一瞬间,又重归于寂。
片刻后,她问:“凯旋的凯?”
“铠甲的铠。”
肖洱暗暗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回座位,面上仍是平静,心跳却如擂鼓。
阮唐趴在桌上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肖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盯着桌面上的课本,兀自出神,直到上课铃响起。
班会,肖洱条分缕析,把光明顶交代的事项逐一通告周知、落实到位。新学期的学习任务安排、实践活动报名情况、黑板报责任人调整等等,不疾不徐,时间把握得刚刚好,所有任务布置下去,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
“修罗虽然人很冷酷,但是成绩跟工作真是没话说。”陈世骐无不感慨,语气中隐有羡慕,“我们班老师不要太喜欢她……哼,老师的应声虫,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
讲台上的肖洱低头把资料整理好,别在耳后的头发落出一绺,她抬手抚回去,露出白皙小巧的耳朵和一截嫩生生的脖颈。
聂铠手里转着笔,目光却没有从她身上挪开一秒。
“下面请新来的同学上来给大家简单做自我介绍,大家欢迎。”肖洱从讲台上下来,让出位置给聂铠。
掌声中,聂铠往讲台上走,在过道与肖洱擦身而过。
他足足比她高一个头,垂眼就能看见她头顶小小的、白白的发旋。
她现在留着短发,不是当初的马尾,所以他一开始竟然没有认出来。聂铠在心里说。
直到看清她的眉眼,那些快要被遗忘的记忆才翻腾而出。
聂铠对肖洱最初的印象,停留在13岁初遇时那双明亮的眼眸上。
匆匆一面,却记忆深刻。
短暂相遇,却念念不忘。
聂铠的父亲聂秋同是商人,成功的商人。和很多成功人士一样,他世界各地乱飞,指点江山,却很少光顾自己的小家。母亲白雅洁文静软弱,从来不曾因为此事与聂秋同翻脸,甚至默认聂秋同在外面的风流韵事。
她全部的生活重心只有两个——舞蹈和她的儿子聂铠。聂铠打小性子随母亲,以至儿时随白雅洁搬回她的娘家小马市之后,那几年除了上学,连家门都很少出。
可那一天,聂铠随母亲去拜访她的一个朋友,这一切发生了改变。
母亲朋友家门外有一个院子,路过的时候,聂铠看见几个男孩子趴在地上弹玻璃弹珠。可能是看出他眼里的好奇和跃跃欲试,母亲给他口袋里塞了20块钱,让他跟小朋友们一起玩。
聂铠不知道该怎么跟陌生人搭讪,远远地站着看。好像看见他们笑闹着,就已经觉得挺开心。
后来不知怎么的,几个人打起来,其中一个格外矮小的被一下子推搡在地。
“赖皮!你赖皮!”
其他几个孩子叫嚷着:“还给我们,快点!都还给我们!”
想来是那个孩子把其他人的弹珠都赢走了,招来了不满。
“我……没、没、没赖!”跌倒在地的孩子口齿不清,一句话说了老半天。
聂铠听得出来,他有严重的口吃。
这样的孩子,往往安静、胆怯,总是一个团体里的弱者,充当了受气包的角色。聂铠暗暗捏着拳头,希望那个孩子能够站起来,站起来同他们打一架也好。
可是没有。那孩子瘪了瘪嘴想哭,又忍住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将刚刚赢来的几个弹珠掏出来。
聂铠心里很难受,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看着,他应该做些什么。或许他可以为那个孩子出头,让那几个坏小子知道欺负人是不对的。可是他不敢。他狠狠踢开脚边的石子,因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愤怒。
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清亮的一声断喝,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子冲进他的视野里。
“好啊!你们又在欺负小结巴!”
女孩子非常瘦弱矮小,甚至还没有那个叫“小结巴”的男孩子高,绯红色的书包在背后一颠一颠的。可她的拳头很硬,气势很足,一下子就攥住为首的男孩子的衣服领子。
“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昨天才告诉你,要带小结巴玩!他是我的人,你们谁也不准欺负他!”
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都有一点怕她,看见她冲过来,马上放开了小结巴。小结巴看见了自己的庇护者,终于委委屈屈地“哇”一声哭了出来。女孩子听见了,回头拍拍他的肩膀,口气义薄云天:“别怕!有我在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在她回头的瞬间,聂铠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
他发誓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双眼睛,黝黑,明亮,能一下子就看进人心里。
女孩子也同时看见了聂铠,大喊道:“喂,你是哪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聂铠一下子脸红,手足无措地望着她,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女孩子几步跑过来,仰头看着他,表情骄傲无畏:“这里是我的地盘,你要是想让我带你玩,就先报上名来。”
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聂铠却在那一霎,连话都不会说。
半晌,没等到聂铠的回应,女孩子兀自思索了片刻:“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呀?”
聂铠:“……”
“那我就叫你小哑巴好了。小结巴你过来,给你认识新朋友。”女孩子招呼道。她说起小哑巴、小结巴这样的外号,却没有任何看不起的意思。
那天,聂铠跟他们玩了一整个下午。
他插不上话,但总是认认真真地听。男孩子们都叫女孩子“小耳朵”,她妈妈是老师,她从小就是这一带的小霸王。谁要是不跟她做好朋友,就没有人带他玩。
一直到了傍晚,母亲来叫自己回家,聂铠才惊觉时间竟然过去得这么快。他不舍得走,可是显然,没有人不舍得他走。因为跟他道别之后,小耳朵和他们又兴高采烈地商量着去海边捡小螃蟹。
那天之后,聂铠期待着母亲再一次带他去那个院子里拜访好友。
可是一次都没有。
再后来,他们又一次搬家去了南京,聂铠没有再见过那个女孩子。
她勇敢,热情,像从天而降的小太阳。她大声说话,放肆欢笑,眼里藏着小星星。
她住进他的心里。
在全新的城市,聂铠发誓自己要有一些改变。他逼着自己参加学校里各种各样的活动,打篮球、玩滑板、交朋友,他打开自己,为着心里种下的那一份隐秘的期许。
渐渐地,他开始遗忘,遗忘曾经那个胆小怯懦的自己,遗忘那年初夏大院里的一场邂逅。全部的记忆,就剩下一双干净清亮的眼睛,没有杂质,熠熠生辉。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能给人希望和勇气。
直到因为学区问题,他随母亲又一次搬回小马市,插班来到这里。他与那双眼睛重逢,他知道小耳朵原来是叫肖洱。
那一刻,命运的音符在五线谱上跳跃起来。
肖洱的父亲肖长业是本地一家采矿公司的矿长,母亲沈珺如是小学教师,家境殷实。两年前她们家还换了套房子,如今住在全市房价最高的地段,十八楼,站在阳台就能看见大海。
放了学,肖洱背着书包回家。
小马市没有设立住宿制高中,可能是因为城市太小,大家从学校到家最多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肖洱家离学校也不远,坐14路公交车,三站就能到。
刷卡进小区,坐电梯上楼。钥匙在锁孔里转到第三转才打开门,肖洱知道家里没有人。
果然,屋里一片冷清。
肖长业工作一直很忙,每天晚上8、9点钟才能到家;母亲好一些,但她今年当上了班主任,杂事不断,也常常要到7点以后才能回家。
肖洱去厨房里淘米煮上饭,就直接去了卧室,关上房门,反锁。她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但是反锁房门令她安心。
打开台灯,肖洱按照记在作业本上的顺序一项项完成作业。
她的字不像一般女孩子小巧娟秀,相反的,间架结构非常大气。干净利落的字,像她这个人。
8点整,肖洱做完了所有的作业。
高二学业繁重,天宁高中更是以老师严厉、作业繁多著称。常常有学生家长抱怨自家孩子每天做作业做到12点以后。可是肖洱效率极高,正常情况下,9点以前就能完成当天的全部作业。
做完功课,父母也没有回来。肖洱打开右手边的抽屉,拿出放在最上面的第一本练习册——练习册的前后都有二十多页空白,她从中间靠前的某一页开始使用。
这是她的日记本。
夜深人静,肖洱“睡着”以后,母亲有翻她东西的习惯。母亲总担心肖洱会被男孩子惦记上,担心她本该放在学习上的心思被打扰,所以要时时监控。
肖洱从不拆穿,甚至,她有那么一本带锁的精装版“日记”,藏在抽屉最里头,偶尔写一些能给母亲看的文字。
但她真正的日记本,其实就放在抽屉的最上头,一本其貌不扬的练习册。
事实上,她不喜欢记日记,不论怎么不显眼,她都害怕留下把柄。可是有些事情闷在心里,随着年月的累积,越来越让她觉得透不过气。
肖洱打开日记本,上一次写日记还是半年前,大年三十那天。
只有两行字——
“亲爱的雅洁,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吾爱长业。”
肖洱抽出一支笔,写上今天的日期:2012年9月6日。
“今天,我看见了聂铠。她应该也回来了。”
肖洱合上日记,重新放回抽屉里。
8点半,沈珺如先回了家,手里提着几个熟菜。
肖洱听见声音,走出卧室:“妈。”
“小洱啊,作业写完了?”
“写完了。”
肖洱上前接过沈珺如手上的拎包和塑料袋。
“饿了吧?爸爸还没回来?”
“嗯,还没回来。”
肖洱拿出几个碟子,把熟菜放进去,说:“我爸打电话给你了吗?吃过再回来还是回来吃?”
“没打,应该是吃过再回。别管他,咱们先吃就成。”
肖洱的动作迟疑了一瞬,才说:“嗯。”
吃饭的时候,沈珺如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状若无意地问:“学校里有什么新鲜事情呀,说给妈妈听听。”
“刚开学,学校方面的事情有点多,没什么新鲜的。”肖洱面不改色,回答道。
“不要耽误学习知道吗?”
“嗯。”
饭后,沈珺如去书房备课。她一贯干练强势,对待工作一丝不苟。
肖洱在厨房洗碗的时候肖长业进了家门。
“洱洱,在洗碗呀?”父亲探头进来,跟她打招呼,“妈妈呢?”
肖洱觉察出他今天心情很好。
“在备课。”
肖长业点点头,把外套外裤一脱,丢在客厅沙发上,一边解领带一边往卫生间走。
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要是沈珺如出来看见他随手丢外衣,免不了要埋怨几句。肖洱擦擦手,把他的衣服挂好。
然后,她听见父亲在浴室放水的声音。
下一秒,肖洱的手探进父亲长裤的右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机。
是最新的款式,触屏的智能手机,有屏幕锁定的密码,四位数。肖洱熟练地输入“1224”,进入主页面,调出短信功能,查找垃圾箱,点击“恢复”。
肖洱自己没有手机,可是有一些手机上的小功能,父亲甚至不如她清楚。
恢复的短信里果然有那个号码发来的,肖长业没有存她的姓名,可是肖洱早就背熟了那个号码。
“长业,处理完手头的琐事,我就要搬去小马市了。”
“几年过去,小马市和原来大有不同,你呢,还一如当初吗?”
“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最后一条短信是今天发来的,父亲的回信是:明天下班后,我联系你!
肖洱重新删除那些短信,退回主页面,将手机锁屏,放回肖长业的右口袋里。做完这一切,肖洱回到卧室,从书包里抽出物理课本,预习明天的功课。
几分钟后,客厅的座机响起来。
肖长业擦着头发上的水去接了电话,片刻后扬声道:“洱洱,同学的电话。”
肖洱不猜也知道是谁。
走到客厅,肖洱接过电话,余光瞥见父亲从口袋里掏手机出来。
“小洱是我呀。”阮唐欢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今天晚上的数学作业是什么?我忘记记下来了!”
肖洱看一眼墙上的钟:“怎么这么迟才打电话问,快10点了,你做完都到几点了。”
“没有办法啊……刚刚在做其他作业嘛,我又不是你,唰唰几下子就做好了。”
肖洱无奈,跟她细细说了作业内容,可是阮唐没有挂电话的意思。
“唉,你觉不觉得今天新转来的那个聂铠,人看上去劲劲的?”
“没注意。”
“怎么会呢!大家可都在讨论他……听说他爸爸是上市公司的老总,妈妈以前是学舞蹈的,长得可漂亮了!”
“很晚了,没有别的事的话,快点去写作业吧。”
“好吧……那我明天再跟你说噢。”
挂了电话,肖长业的声音传来。
“跟同学说话这么冷淡啊,是不是关系不怎么好?”
肖洱平静地说:“没有啊,我一直是这样,她习惯了。”
肖长业被她说得一怔,细细回想,好像这几年肖洱确实一直都是这样,乖乖巧巧,不愠不火的样子。
可是,他怎么记得,小时候这丫头天天在外面不着家地玩,全院的男孩子都听她的话。她跟人说话的时候,也总是笑眯眯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文静了呢?肖爸爸想不起来了。
可能是女孩子长大了,总会有变化,也可能是搬了家,和以前的小伙伴没有了来往的原因吧。肖长业在心里揣测,没有细想,摸摸肖洱的脑袋:“早点睡吧,晚安。”
“晚安。”
肖洱一直没有睡着。
她想了一会儿刚刚看到的短信,心里无端觉得烦躁,只得翻身起来,把看到的内容全部写进日记里。目光扫到之前写下的名字,有片刻定格。
聂铠。
这个名字她不陌生。自从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日记本里,她就记得很牢。
是那个叫作白雅洁的女人的儿子。
肖洱13岁的初夏,撞见一桩事,让她永生难忘。
那天下午,她们学校临时通知不上课,她提前回了家。2点多钟,听见父亲的车子停在院里的声音,肖洱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就躲进他房间的大衣柜里。
可没有料到,父亲带回一个女人。
更没有料到,他们会在卧室里做出那样的事情。
13岁的肖洱对这种事情懵懵懂懂,只知道这很恶劣,比她过年的时候偷偷往姥姥家鸡窝里丢爆竹更恶劣一百倍。
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她躲在柜子里听着外面的声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后来爸爸送那个女人离开,她从衣柜里滚出来的时候,已经憋得满脸通红。
她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可是晚上妈妈回家以后,说自己脖子疼。正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父亲听了,体贴地过去给她揉捏。
家里常见的场景,此时在肖洱眼中显得格外讽刺。可是看见妈妈脸上安逸幸福的表情,肖洱满肚子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恨透了父亲,又心疼极了被欺骗蒙蔽的母亲。
她决定保守这个秘密,决定一个人搞清事情的真相,捍卫母亲的爱情和这个家!
年少的肖洱心里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千方百计地偷看父亲的手机,想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那时候父亲用的还是诺基亚,没有密码,只是他的警惕性很高,每次发完短信或打完电话就会立刻删除记录。
可是百密一疏,肖洱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
女人叫白雅洁,是父亲的初恋。和父亲分开后,她嫁给了富商聂秋同,生下儿子聂铠。丈夫常年在外工作,她在家当家庭主妇,婚姻不幸福。
除此之外,她还偶然得知,白雅洁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就曾经许下誓言。
说以后的孩子要起名叫作“肖洱”,因为他们的定情之地就在大理洱海。
看到那条他们怀念过去的短信之后,肖洱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整个晚上。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由来,竟是因为父亲和他前女友之间的约定!他给自己起名的时候,竟然想着的是他的初恋!
他怎么能那么欺骗妈妈?
那天之后,肖洱开始变得沉默。
不再一放了学就跟小伙伴们出去玩,而是第一时间回到家里,就端坐在客厅中央写作业,一边紧张兮兮地紧盯着院门口,以防父亲再带什么人回来。
直到后来,从父亲的短信里得知,那个女人带着儿子搬走了,肖洱才松下一口气。
可心里的芥蒂,再也不可能除去。
肖洱躺在床上,久久没能入睡。
不知什么时候,她听见门把手的声音,立刻闭上眼睛。
沈珺如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察看肖洱是否已经入睡,又给她的肚子上搭好毛毯。这才走到肖洱的书桌边,打开台灯,轻轻拉开抽屉,轻车熟路地找到日记本。
她随手取了笔筒里的裁纸刀,在日记本的锁孔里上下一戳,就轻松地打开了。
2012年9月6日
“今天物理课,阮唐睡觉差一点被方老师发现,虚惊一场。”
沈珺如放心了,把日记本放回原处,悄无声息地离开女儿的房间。
天宁高中早读课的开始时间是7点30分。光明顶规定,在那之前每一科的课代表要把作业全部收齐送去老师办公室。这就意味着,三班的学生必须在7点20分之前到达教室。
肖洱没有贪睡的习惯,早上5点准时起床,在阳台背单词和古诗文。6点钟吃早餐,6点半准时下楼。
高一光明顶家访以后,知道了她每天的作息,都忍不住感叹:“这个女孩子,有着可怕的自控能力。”她会严格地按照自己指定的计划,一丝不苟地逐项完成。这是连很多成年人都做不到的自我管理。
这天肖洱也和平时一样,6点半准时下楼,步行至家附近的公交车站。
14路车摇摇晃晃地停在面前,肖洱上车刷卡,却在下一秒钟看见聂铠背着书包站在空荡荡的车厢里。
这个时间就算是上学的学生也不多,车里还有不少空座位。可是和很多男生一样,聂铠偏偏不愿坐着,单手插在口袋里,黑色双肩包瘪瘪的,挂在他的肩头。
他才转学过来,所以也没有校服。穿着自己的T恤和牛仔裤,脑袋上扣着大大的耳机,一根长长的耳机线绕过手臂延伸到裤子口袋。
在天宁高中,肖洱平时看见的高中生大约能分为三大类:
以杨成恭为代表的学霸,穿干净整洁的校服和运动鞋,脖子以上除了眼镜没有其他装饰物,不管站在哪里都像在沉思数学题。
以陈世骐为代表的学渣,穿邋里邋遢的校服和灰蒙蒙的运动鞋,说话吵吵嚷嚷,走路蹦蹦跳跳,仿佛前方永远有一个篮筐等着他三步上篮,没个正形。
当然还有人数更多的一类,介于前两者之间,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但是仍旧遵循正常的轨迹,按部就班地来去。
那么,聂铠属于哪一种呢?
肖洱想起她为了练习口语而看的美剧,街头少年往往是这样的打扮。
大多不甘安于现状,不想走普通人走的那条路,但是对未来没有规划和明确的目标,迷茫而无措。
聂铠显然也看见了肖洱,她在他上车的后一站上车,这说明两人的家离得很近。
他因为这个认知而感到欣喜,可面上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看了肖洱一眼,就又默默地转过头去。
肖洱自然不会主动与他打招呼,径直走到她常坐的座位——距离后门最近的那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很快到站,肖洱在聂铠前边下了车。
聂铠的手插在口袋里,在她身后闲庭信步地走,没有超过她的意思。肖洱的步子很小,走起来也不快,但是非常稳。
聂铠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就算在她脑袋顶上放一碗水恐怕也不会洒吧。
7点钟,两人先后到达教室。
聂铠以为自己来早了,要知道在原来的学校,不踏着铃声他是绝对不会进教室的。
可毕竟这是他正式来到天宁高中的第一天,而且……因为一个奇怪而隐秘的原因,他破天荒地定了6点钟的闹铃。
没有想到进了教室,竟发现几乎来了一半的学生,包括他的同桌陈世骐。走回座位,聂铠看着正奋笔疾书的陈世骐:“这么早就来用功?”
“毛线!昨天的作业变态得要死,我才没工夫做。”
陈世骐说着,踹一脚前排同样埋头苦干的少年:“柯基你抄好没?快拿来给爷看看!”
聂铠落座,看见肖洱取下书包的时候,早有几个人等在她的座位边。
“数学!”
“我要生物。”
“我要物理!”
没一会儿,肖洱拿出的作业就被瓜分一空。
聂铠大悟,原来来这么早,都是来抄作业的。
“聂铠你可能不知道,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手上在抄,嘴巴也停不下来,陈世骐愤愤地说,“每科老师每天收作业上去,还要认真批改,谁要是错得多,就会单独被请去办公室喝茶。这不是要人命吗?我们只能起早来抄或者对答案了!”
“给你哈士奇!这本抄完了。”前排被称作“柯基”的少年把手头的作业本丢给陈世骐,又补充道,“我们班其实算好的了,大家团结一心,没有人告小状。隔壁四班那个班长跟老师说了早上有人抄作业,结果他们班主任每天6点50分就到教室,搬个小板凳坐门口,进来一个人收一个人的作业,可怕吧?”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班学生早有其他根据地,都把作业抄好了才来上学。”陈世骐说着脚下也没停,又踹了“柯基”一脚,“不许叫老子哈士奇!”
聂铠这下总算是领教了天宁高中所谓的“严格”,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管老师想出什么样的邪招对付学生,下头总有对策。
就像弱小生物在面对强大劲敌的时候,随之进化出的自保本领。
“这什么玩意啊?拿这个给爷抄?”陈世骐突然皱眉,嫌弃道,“我要抄班长的,这本正确率看着就很低。”
“柯基”已经处理完自己的全部作业,呛他:“班长的在别人那里,有的抄就不错了!就你那水平,全对的话老师也不信啊。”
话糙理不糙,陈世骐没有反驳。
“其实班长人不错了,别老说人家这儿不好那儿不好的。你看她从来不在背后捅咱们刀子,作业也随便咱们抄。”“柯基”显然对肖洱颇有好感,趁机说。
聂铠下意识看向“柯基”,后者接收到他的目光,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指着自己说:“我叫柯岳明,柯南的柯,岳飞的岳,明星的明。”
说完之后,因为自己这个别出心裁的介绍方式而颇感自得。
“可惜腿短,你叫他柯基就行。”陈世骐补刀道。
“他脑子有泡,我们都叫他哈士奇。”柯基急了,报复道。
每个班里可能都有那么一对活宝,以打压彼此为乐趣,却又形影不离,亲密得跟穿着一条裤子似的。即便很多年以后,你忘了他们的名字,忘了他们的样貌,也总是忘不了他们给你带来的欢笑。
一天下来,拜哈士奇和柯基这对活宝所赐,聂铠基本已经把班里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三班是天宁高中的理科实验班,简言之就是综合实力最强的班级,配备最敬业口碑最好的老师。
除了几个找关系进来的学生,其他人都是凭着真才实学考进来的。
聂铠、陈世骐、柯岳明之流,自然属于走后门进来的那一类。聂铠父亲跟校长相熟,插班的事,打个电话就办妥了。
班里插科打诨的人不少,踏实学习的人更多,金字塔顶上的两尊大神是班长肖洱和学习委员杨成恭。
说起这个,柯基满面笑容。
“虽说杨成恭和肖洱的成绩差不多,但是在这场年级第一宝座的长期攻坚战里,杨成恭从来也没有赢过一次。”
哈士奇“哼”一声,对聂铠说:“你不觉得这家伙一说到班长,那双钛合金狗眼直放光啊!”
柯基圆眼一瞪,扑上去扭打之。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打响,两人拉着聂铠去打台球,俨然已经把他当成小团体中的一分子。
聂铠的新书还没到,处于适应阶段,老师特批今晚不用做作业。聂铠又想起妈妈早上跟他说今天要去拜访老朋友,吃过晚饭才会回去,让他自己在外面吃,也就随他们去了。
“小洱,今天我跟你一起走吧,我租的书看完了,想去你家那边的书屋还书。”
正在收拾书包的阮唐对肖洱说。
阮唐最大的爱好就是看言情小说。每天晚上打着手电筒窝在被子里看,一个礼拜能看十本书。
肖洱在心里默算过,照她这个速度,在高二下半学期,就能看完租书屋里面现有的所有言情小说。
肖洱也在她的极力推荐下看过几本。差不多的套路,笨拙善良的女孩子在各种机缘巧合下邂逅十项全能的高大少年,分分合合拉拉扯扯,说一些情深义重的华丽辞藻,就能把彼此感动得稀里哗啦,发誓矢志不渝。
可是然后呢?结婚以后,还是会变心,还是会怀念最初的爱人,还是会欺骗与背叛。
肖洱真是不喜欢这些从封面到内在都华丽得失真的小说。
平时阮唐这么说了,肖洱总是欣然应允。今天,她却一反常态。
“我帮你还吧,反正老板也认识我。”
阮唐完全没有察觉出她的异常,摸着鼻子说:“可是我还想再借几本呢……”
“中午你不是还跟我说,你姥姥最近身体不太好,要早点回去照顾她。”肖洱说,“我帮你借,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第四本开始,借三本是不是?”
“哇,你怎么知道?”
“你都是挨着借的,这几本原来就摆在第三排的最头上。”
“好厉害!”阮唐把要还的书递给她,“那就拜托你啦,小洱你最好了!”
阮唐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肖洱收拾好书包也走出教室。
她知道父亲今天跟白雅洁见面会约在哪里。那是他们曾经常常幽会的地方,隐蔽安全。
之所以会被肖洱发现,也完全是一次巧合。
那次,阮唐跟她说好像在她家附近的一家茶室门口看到一个很像她爸爸的人。不等肖洱开口又自我否定,说怎么可能,一定是她看花了眼,她家住得那么偏,肖叔叔不可能会去那里,而且那个叔叔身边的阿姨一看就不是沈阿姨。
肖洱瞬间就冷了眉眼。那时候她初三,原以为白雅洁搬走了不会回来,没想到竟然还会跟父亲见面,她果然不能这么掉以轻心。
可肖洱嘴上还是说:“你看错了,我爸爸那天回来得很早,那时候在家里。”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肖洱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父亲的秘密,包括从小跟她一起玩到大的阮唐。
这些年,她独自保守着那个秘密,不是不觉得孤独。
可是孤独让她更加清醒。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依靠别人过一辈子,所有的个体都是孤独的。就连这片广袤的大地,也只是隔绝的孤岛;这颗璀璨的星球,也只是宇宙中的一粟。
所以在某种情况下,肖洱甚至享受着这份孤独,这让她觉得自己更有勇气。
借由一次去阮唐家的机会,肖洱去那间茶室实地考察过。
面积不大,只有一层楼,陈设是仿日式的。大堂有十几张藤编座椅,内有一条走廊,两边卡座若干,两间独立的包间在走廊尽头。
包间边上有洗手间,三个蹲位,洗手池边开着一扇窗户,窗户外面是老板自家内院。
傍晚6点40左右,肖洱到达阮唐家附近的茶室,看见父亲的车子就停在茶室外的公用停车位上。
她背着书包推门走进去,被服务员叫住:“小姑娘来找人?”
她讨喜地仰头冲她微笑:“姐姐,我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去吧。”服务员没当一回事。
茶室很小,只有一个服务员忙里忙外,就算一会儿没看到她出去也不会心生疑惑。
肖洱熟门熟路,直奔洗手间。确定三个蹲位都没有人以后,快速拉开洗手间的窗户,脚踩着旁边的洗手池爬上去。
窗台不算高,她很轻盈地跳下去。
顺着洗手间往西数第一、二间屋子是包间,这里最隐蔽,肖洱笃定父亲和白雅洁在其中一间。
包间与内院隔着巨大的落地窗,但是窗边有等高的屏风遮挡,肖洱透过折叠式屏风的中缝朝里头探看,果然看见隐约的人影。
肖洱附耳去听,虽只隔着一层玻璃,却收效甚微。只能听见父亲非常模糊的字句,而白雅洁的声音完全难以捕捉。肖洱站直身子,从书包里取出一本大书,卷成圆锥状,尖端留出一个小口子贴在耳边,另一端贴在玻璃上。
人耳听的距离是有限的,耳扩的接受力却可以用物体辅助扩大。
肖洱屏息凝神,闭上眼睛。
耳中传来的声音果然清晰了一些,却仍然随着说话人的语态,时强时弱。肖洱听见女人低声哭泣的声音,和父亲宽慰她的声音。
“……过来……我们……常常……”
“我……的很……找你……”
“不知道……在住……地方?”
肖洱心里一紧,更加聚精会神。
“肖洱,你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肖洱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