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华山

在中学时,读了一篇黄苗子先生题为《华山谈险》的游记,便开始与华山结了缘,竟引我以后三次登上了华山,也足见那文字的魅力。

第一次的成行是在1965年的秋天。那时,我在芮城的永乐宫参加迁建后新宫壁画的修复工作。趁国庆节休假的空闲,我偕著名画家潘絜兹先生以及我的同学王朝瑞、张玉安、孟宪治一行五人结伴出游。十月一日的凌晨,永乐宫迁建委员会的大卡车送我们到永济的风陵渡。其时,由晋入陕的铁路桥尚未修复,须在码头等船,趁待渡的时间,大家坐岸边作写生画。满眼的黄河激浪,滔滔汩汩,一泻千里,真有点“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的气象呢!对岸是潼关的城堞,雄踞要塞,烟树苍茫,行人如蚁;远远那僧帽状的峰峦便是华山的“天外三峰”——朝阳、落雁和莲华峰。面对如此壮丽景观,我忽然想起了谭嗣同的《潼关》诗:“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心情为之澎湃,遂展四尺对开横幅,放笔挥毫,风声水声,声震山河,雄关急浪,尽入绢素。

待渡两小时,仅十余人下船落座,遂起锚。是日也,风大浪急,12个舟人在船沿上施桨弄篙,大声呼号,奋力拼搏,不足2里宽的河面,因逆风行舟,竟挣扎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坐在木船中,面面相觑,惊恐万状。所幸未葬鱼腹,安全抵达彼岸,谢过舟人,登上关城,穿街而过,城下唯卖酱菜者引人注目,竹编小篓,方广四五寸,篓口以梅红纸扎封,系以绳索,以便提携,遂购一二小篓,以备途中佐餐耳。

1965年陈巨锁画《华山图》

是处为潼关旧关,由此乘汽车,前行十数里,方抵新潼关。新关较旧关自然繁华许多,商店鳞次,行人熙攘大家在街头聊作浏览,似无物可购,便入茶馆泡着,以待西去火车。

于下午6点许,方等得一列慢车(快车在华山站不停),匆匆而上,未等坐稳,车过孟塬,即抵华山站,又匆匆而下车,已是黄昏时分,就近寻一小客栈,丛树中,瓦屋数间,倒也清静典雅,晚饭后,大家坐在小油灯下,说《聊斋》故事,室内昏昏,人影散乱,夜风入隙,窗纸瑟瑟,仙女耶?鬼狐耶?

翌日天明,用过早餐,大家便向华山而来。先入谷口玉泉院巡礼,在苍松翠柏间,掩映着陈希夷偌大的祠堂,深宅大院,回廊曲槛,唯清泉淙淙,绿苔迷离,只一道人短袍束冠,手执竹笆,清理着庭院中的落叶。我们这些过早的来客,惊扰了枝头的宿鸟,引颈长鸣,扑然飞去。那道人应大家的请求,开了几处殿堂,殿内光线暗淡,似乎无一可观,唯一幅徐悲鸿的骏马图悬于壁间,至于真伪,我们却没有作仔细考察。

出玉泉院,径入华山峪,在峰峦夹谷间,乱石横陈,涧水鸣泻,大家择道而行,腾挪跳跃,若松鼠,似狸猫。甫入“五里关”,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大家坐下来休息、照相,朝瑞也许饿了,便开始大嚼烧饼。又五里,至娑罗坪,绿树如洗,轻烟似纱,烟树间,石室几孔,道人出入,煮粥供客,我们每人一碗,坐在室外石磴上就着潼关酱菜,那滋味可香甜呢!过十八盘,至毛女洞,听“玉姜逃秦”的故事,颇为那饥餐松籽,渴饮山泉,天长日久,体生绿毛的宫女而感伤。离毛女洞,路渐转高,行进间,一对青年男女迎面而来,那女子体态丰盈,玉面饱满,活脱脱张萱《捣练图》中主妇,待他们过去,不知谁脱口而说:“唐代仕女!”大家皆有同感,不禁回头再看,那女子也正好回过头来,也许是她听到了我们议论,或引以自豪,便莞尔一笑。路遇佳丽,评论良久,说笑间,已经穿过“云门”,来到了青”坪。

青柯坪,地处莲花峰脚,仰而望之,奇峰壁立,高可千丈,黑魆魆,似乎要从上面压下来。坪上有西道院、东道院、通仙观等建筑。已近中午时分,道士们忙碌着为游客炒菜煮饭,端水倒茶。我坐在西道院的石礅上,欣赏那浮苍点黛的青柯树,品读那纹理如画的荷叶皴,青山绿树,红叶白云,或为张大千浓彩重抹的写意,或为贺天健三矾九染的工笔。一幅幅青绿山水,金碧辉耀,光彩照人,面对胜景,我忘却疲劳,竟染翰理纸,画将起来,要不是有人喊我吃饭,我不会从写生中转过神来。

午饭后,便开始探险搜奇,过“回心石”,横下一条心来,毅然步入千尺幢,这是登山唯一通道。仰天一线,下临无地,天开石罅,斜卧半空,中凿石磴,宽不容脚,崖壁间置铁索,锈迹斑烂,正李东阳所云“天门重重隔烟雾,铁索悬崖引长路”也。人行其中,手攀铁索,脚踩石磴,前人之脚,在后人头上,后人之头,在前人脚下。我沿磴道而上,屏息静气,目不敢回视,话不敢高声,战战兢兢,唯脚下之索索与心中咚咚相呼应。好容易走完那近三百级的“太华咽喉”,钻出天井,方舒了一口气。不想一险方脱,一险又至,眼前便是百尺峡,但见双壁夹峙,一石中立,四无依傍,状如鱼脊,骑脊而过,敛神一志,岂敢笑谈游视,深恐心悸手松,坠落无际。偶仰头而视,正一石压顶飞来,名曰“惊心石”,亦令我双腿酸软,瘫然而坐,待缓过神来,再慑慑前行。

过百尺峡,地稍平缓,忽然山雨袭来,我们紧跑几步,躲进“二仙洞”避雨,洞不大,五人择石而坐,“二仙洞”顿时变成了“七仙洞”。从洞口雨中望西峰,忽浓忽淡,时隐时现,衬以水帘洞飞瀑,集仙观苍松屋脊,俨然一幅仙山琼阁图,我匆匆以淡墨钩勒一幅雨中山水,烟云幻化,扑朔迷离,意外偶得,天所助也。

雨停,复前行,远望群仙观,飞甍凌空,彩虹朗照,奇石挂岩上,宝树灵芝,二道长对坐谈玄,又是一幅精彩的宋人小品。过群仙观,又一险当道而立,曰“老君犁沟”,陡壁上几痕坎凹,所谓老君犁迹也。前经千尺、百尺之险,此犁沟也相仿佛,心情平实多了,脚踩石窝,手扪铁索,似不费多少力气,历尽险阻,复得平地。又升一二石坊,便是海拔1500米的云台峰。时已薄暮,我们下榻翠云宫中,稍事茶点,便坐宫门前石阶上,看岩下云起云落,听松涛如琴如瑟,惟那苍龙岭在夕照中,千仞一脊,直插天际,明日将由此而上“天外三峰”。“能上去吗?”我忽生废然而返的念头。

夜色逼人,群峰浑然一体,山风吹过,体生寒意,游客散尽,惟一老道士,面目清癯,银须飘洒,立一盈丈平台上,跃然起舞,剑影飞动,割云切玉,霍霍有声,我庆幸在这西岳峰头领略到那仙风道骨的风姿。

夜深了。隔壁游山的少男少女们仍嬉戏不已。一位道士发话道:“先生们,女士们,早点休息吧,明日还有漫长的路程呢!”又说:“明日登山,要格外小心,难于行走的地方,千万不可冒险,昨日南峰长空栈道,摔下一位游客,已粉身碎骨,葬身崖谷了,要引以为戒呢!”听到这则不幸的消息,我不禁“魂悚悚其惊斯,心葸葸而发悸。”竟在入睡后,恶梦袭来,惊叫而觉。十月三日,晨起,朝辉已照仙掌峰,渐而下移,至苍龙岭、五云峰、铁牛台,一片灿烂。峰脚,白云涌起,填壑漫谷,丛林浓郁,藤萝滴露,兼有霜叶飞丹,杂然缀壁,真山耶?图画耶?令我逸兴湍飞,舞之蹈之。

身入画图中,赏心悦目的自然景观将那华山的“险”冲淡了,过擦耳崖,穿金天洞,又逢绝路,只见天梯垂空,心复悬起,舍此道便不能登峰造极,再咬咬牙,缘索而升,其状若猿猱,若壁虎,只是我们笨拙了许多,比不得那些生灵的轻巧。爬尽“天梯”,经“日月崖”,过“三元洞”,御道尽头,便是那惊心动魄的苍龙岭。

自岭脚,仰而望之,一岭垂天,两侧架空,岩表青黑,状如龙脊,虽石阶分明,阑干整齐,并铁链护之,然置身其间,亦腿颤手抖,心含口中,遇陡峭处,需尽力攀缘,遇逼仄处,皆匍匐而爬行。至岭端,已是冷汗淋漓,面目苍白,难怪当年韩退之先生于此投书痛哭。想那千余年前的唐代,华山之险,更非今日之所见,一介书生,能登上太华极顶,实在令人佩服。我没有赵文备的胆量,自不会在此讥讽那韩夫子的怯弱,也没有李白的潇洒,故不曾在岭上长啸。

苍龙岭过后,不远就是金锁关,入关,经“无上洞”,即到箫史弄玉吹箫引凤的中峰,难怪这里又名“玉女峰”。岭头有引凤亭,翼然古松之下,松涛习习,似箫声清韵,想见那弄玉乘彩凤而游太空的倩影。忽小雨飘过,雨丝落在我写生之画面,墨线渗化,顿生烟云,一幅《烟雨落雁峰》的写生,出预想的笔墨效果之外,幻化出特殊的情趣来。

中峰午餐后,登东峰,峰如一巨石,略无缝隙,远望之,墨线如金刚杵,直拖而下,乃天雨水流冲刷所成之沟痕。东峰即朝阳峰,一名仙掌峰,其峰向阳处,指痕宛然,传为“巨灵迹”,正李白“翠崖丹谷高掌开”之谓也。由东峰经“鹞子翻身”可抵“下旗亭”,宪治同学拟一试身手,让素为和悦的潘絜兹先生严肃制止了。我这位同窗还多少有点不高兴,但又无可奈何,只怏怏然跟着大家走。

下东峰,上南峰——落雁峰,过南天门,至“升表台”,大家将宣纸撕碎,扔岩下,那纸片,随着气流的上冲,升将起来,散作天花,煞是好看。此时不是雁过时候,否则会有群鸿衔表的景致呢。

南峰是华山的最高峰,海拔2200米,最高处有“仰天池”,池不大,却可“沐浴日月”,我坐其侧,“洗手摩天”,远眺关中盆地,黄河一线,得太白先生“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的感觉。南天门外,有长空栈道,便是十月一日游人失足遇难处,因其险甚,是日,无一问津者。有顷,阴云四合,山雨欲来,我们匆匆下南峰,沿马鞍形小道至西峰,方入翠灵宫,大雨瓢泼,檐溜如注,大家休息客社中,听风声雨声松涛声,颇得“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诗境。

四日放晴,在西峰看状如荷叶复盖的巨石,听《劈山救母》的故事,画苍松杂树,吟“莲花云台”。待尽兴,每人就地选材,拾一木杖,柱杖下山,得得有声,又值细雨朦胧,流泉飞瀑,随处皆是,真是“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走出华山峪,人人皆成了铁拐李,趔趄着赶上了火车,返回永乐宫,倒有点“跛鳖千里”意思呢。

第二次上华山是在1976年11月间,其时“文革”结束不久,我同另外三位美术工作者赴西安出公差。路经华山脚下,他们都未曾登临过,很希望我给他们作向导,以求山水之乐。禁锢十年的思想解脱了。潜伏在心底画山水的欲望复又萌生,便欣欣然冒着严寒二登华山。

黄河风陵渡的铁路大桥早已开通,我们由太原坐火车往西安而来,因为是直快车,在华山站不停驶,大家只好在前一站的孟塬下车,时近黎明五点。走近一家灯火尚亮的小餐馆,炉灶已经封火了,堂倌们坐着打盹,真有点灰锅冷灶的感觉。时值隆冬,又是拂晓时分,那睡眼惺松的堂倌见这伙饥寒交迫的来客,先给每人端上一碗开水,让大家压压寒,随后每人要一碗羊肉泡馍,并希望多放辣椒油。炉灶捅开了,蓝炭火冉冉闪烁,锅也开了,热气蒸腾,香气扑鼻,没用多久,大碗滚烫的泡馍端了上来,又辣又烫,大家连吃带喝吸溜着,霎时间,每个人吃喝得满头大汗,身上顿觉暖和了,这羊肉泡馍真是驱寒的灵物呢!唯单先生吃得不开心,他说他想喝汤,结果那汤都让“馍喝掉了”。原来这泡馍,首先需自己将馍掰成细碎小块,放在碗里,然后浇上羊肉汤,而老单同志将一个馍只掰成了四瓣,那浇上的羊汤,片刻间,就让馍吸收的一无所有,他干瞪眼,逗得大家哄然大笑了。

吃完泡馍,天已麻亮,我们从孟塬沿着火车道向前行进,大约走了二十里的路程,便到华山峪口,寒冬十月,除我们这些痴人,哪会有游山者,身为向导,我自走在头里,距初游华山,已经过了十一个年头,尽管人事多变,然而那山河却是依旧的,只是因季节的不同,眼下山寒树瘦,水落石出,岩下那枯黄的衰草在寒风中战栗着。路依然是那条路,但华山峪给人的印象是荒寒的、苍凉的。本想到娑罗坪后,再吃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然而来到其地,房屋荡然无存,连树木也被伐光了,只见瓦砾满地,树桩零乱,一派残败的景象,这自然是“文革”的成果了,我不禁怅然长叹。

到毛女洞,幸见一道长,非独清癯,颇嫌枯瘦了,惟两只眼珠时或转动一次,才显出一星活气来。他为我们送上开水,问了一些山外的情况,便又木然地回到那四壁通风的石室中去枯坐。待要离开毛女洞,我的大衣的衣襟竟将那开水碗带落地下,砰然而碎,在我们家乡的乡俗中,认为出门打碗是很不吉利的征兆,我虽不迷信,然而这一着,也给我带来些许的不快。

一路的小心行事,至青柯坪,也失去了往日的繁华,不独游人没有了。连道士也没有了,东道院的通仙观只剩下残垣断壁,唯西道院还保留着两间房子,门上却挂了锁,好在我们临行前在太原预备了干粮和凉开水,否则在此还得挨饿呢!

前面便是险路,过千尺幢、百尺峡,我除要求大家格外的小心谨慎,自己则抱着“敛神一志”“脚踏实地”的要诀,一步一步地攀登上山,走累了,停下来喘喘气,歇好了,再慢慢地爬。因为心情的不佳,赏山的情致全无了,似乎华山也失去了往昔的风采。待到群仙观,才发现画家亚明先生早年所画的一幅《华山图》,是从这个角度写生的,画面下端近边的地方是一列屋脊,而那西峰峭壁,横空而下,塞满了其他部位,磅礴之气,跃然眼前。

过群仙观,攀老君犁沟,因山头早有积雪,晴天溶化,早晚冻结,以致整个石磴上都结了冰,脚无着处,只好手攀铁索,脚寻石窝边缘无冰处,历尽险绝,艰难而上。来到北峰云台,那昔日的留宿处也是一片瓦砾,本拟在此过夜,室宇不存,何以栖身,看看天色不早,只能匆匆赶路,擦耳崖、上天梯的“险”被征服后,大家小坐“日月崖”下的天然岩洞中,喝几口凉白开,吃几口冷馍,养养神,便往那苍龙岭下奔去,只盼着尽快到玉女峰求一顿热餐,求一榻清梦,苍龙岭的险绝也有些淡化了,大家不言语,各自走自己的路,也许心里都捏着一把汗,然舍此路而别无生计,便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登得岭头,我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连那韩愈投书的胜迹也不曾为他们指点,当然他们也没有听故事的兴致了。

也真晦气,来到金锁关前,大雪封山,莫说上东峰、南峰,就是这近在咫尺的玉女峰也不得登临,雪埋石径,深不知几许,万一掉进雪窝或摔落悬崖,岂有生还的可能。投宿中峰的打算也只能取消。那唯一的去处只有翠灵宫,因为那里有华山气象工作站,终年有工作人员守候着。我们只好从金锁关前右折镇岳宫,其时,已是夜色迷茫,路径模糊,大家摸索着山间仄道,缓缓而行,过废宫,天全黑下来,脚下的道路实在难辨了,同行的一位女同志叫苦不迭,说:“真想大哭一场。”大家只好坐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眼睛竟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是山中积雪的微光呢,还是那升高的淡淡月色,将那曲折的山路映照得有点清晰了,大家再鼓气前行,在深夜寒风中登上了莲花峰。

翠灵宫在月光下,琼楼玉宇,轮廊分明,正袁江之《秋台露月图》。自然景观的魅力很快让长途行旅的困顿驱散了,也没有了“僧敲月下门”的文雅,竟然使劲地扣打着翠灵宫的门环,当气象站的工作人员听到急迫的扣门声,才紧裹着大衣给我们开了门,引进了一间冰冷的客房,很客气地说:“对不起,这个季节,没想到山上来游人,客房里也没有火,将就着休息吧!”说着,又送来一暖瓶开水。我们在半夜搅了人家的清梦,自是十分抱歉,也许是太疲倦了,不吃不喝,和衣而卧,只盼做一个美好的黄粱梦。

自然是因饥饿和严寒的侵袭,第二天大家早早就醒来,吃点开水泡馍,走出门来,看看那挂在通道上的温度计,指标是零下27度。伫立莲花峰头,只见那玉女峰,白雪覆盖,青松映衬,祠殿的高甍,在晨光中飞丹点翠,煞是醒目。我为这景色所陶醉,积习难除,又开始铺纸理笔,岂知水在砚台中,研磨数圈,便生冰渣,很快更冻结了;笔在纸上,未钩几道,便成了坚硬的“毛椎”,我只能用嘴呵着砚池,呵着毛颖,惜墨如金地作着画,这画自然得笔墨简淡的效果,特别是那水墨在纸上经皴擦,便是一层薄冰,二次复盖,墨与色均不再会敷着了,只留下一层层的水渍,看起来倒天然别致,难怪此次下华山后,曾携画到西安美术学院请教罗铭教授,他对我那儿幅“呵”出来的拙作,审视再三颇感兴趣,还垂询了取得那特殊效果的缘由。

诸位同道,登山宿愿已偿,干粮也将用尽,便循原路下山。至北峰,不知从何处转来一位老道士,售黄精和华山参,又是老单同志,他不问价钱,便将那人参折为两段,以视参之干湿,殊不知这人参从来是卖整株的,若分成碎段,便无人再要。自作自受,他只好将断参买下,好在那道士不曾敲竹杠,也算他大幸了。从此老单上华山“吃泡馍”和“折人参”的故事,便广为流传。

是日为小阳春天气,天朗气清,边走边画,到青柯坪的时候,又值傍晚,西道院房门启锁了,室内住两位采药人,终年悬绳深谷大壑,系生命于崖壁,偷偷地从事着那名为“资本主义尾巴”的副业。人生不易,于此可见一斑。我们向采药人请求,希望能在此留居一宿,他们答应了,为我们烧了一盘热炕,熬了一锅稀粥,虽烟熏火燎,却没有再受冻饿,此行中也算舒服的一夜。二日天明,每人留一元钱,给采药人,他们执意不肯,说不值那么多,收五角也就有余了。那年月,山里人的淳朴和厚道,今天的青年人恐难想见的。

走出华山峪,腿拐了是小事,更麻烦的是我病了,是重感冒,也许是因为在零下27度“呵冻”地作了几幅画,伤了元气,只得卧病临潼,高烧不退,床头呻吟,令大家不得安宁,几经打针吃药,又洗了几次华清池,方得转轻,才到西安去。此行也,是寻乐呢还是寻苦?我以为苦是苦了,但乐也在其中呢。

是我欠了华山的债,还是华山与我结缘太深的缘故,到后来,我竟然第三次攀登了太华。说真的,华山太美了。华山待画家不薄,它为画家们提供了无穷的粉本。明初王履《华山图册》便是极好的注释,即当代,张大千、贺天健、傅抱石、石鲁和何海霞诸前辈笔下的华山图,无不令人神驰意往,我虽不才,也无时不跃跃欲试,“待细把江山图画”。

1981年4月,山西省美术工作会议在晋城召开,会后,我和画家王暗晓、祝焘、亢佐田、王如何、贾好礼结伴出游,取道郑州,而登封,游嵩山,而洛阳,访龙门,入关中,而上华山。

记得车到华山站的时候,也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遂投宿十二洞旅社,乃陈抟隐居之地。其地修竹婆娑,曲径幽深,屋宇依岩而建,清泉架竹而流,山气氤氲,鸟雀鸣和,想当年那希夷先生高卧其中,仰观岳色,俯听泉音,悠然自得,岂高官厚禄可牢笼的。

晚饭后,踏着月色,漫步玉泉院中,与苏东坡所记承天寺夜游景色,毫无二致,正“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徜徉良久,便听蕉叶滴露,身感微凉,遂归十二洞而就寝。

次日晨起,精减行李,寄存旅社,轻装上阵,衣袂飘举,乘晨风入华山峪。时值仲春,山花野卉,杂然缀于岩崖,春水流泉,泠然鸣于石涧,更逢华山庙会,游人如织,摩肩接踵,少了那往昔的清静和幽邃,多了些空谷传声的欢笑。人行华山道上,路径似乎缩短了,奇险也没有先前那么令人慑服,只觉路径的逼仄,游人密集,免不了磕磕碰碰,打个对面,笑一笑,道一声“对不起”,便擦肩而过,时世在变,人的心境也在变,此行,我是颇感愉悦的。诸同道边访胜,边作画,中午时分,便到达了中峰,因为上山的人多,我们一到中峰,便订好了床位,一行六人,包一间房,吃一顿午餐,略事休整,各自外出,争分夺秒地收集着画稿。在中峰,我寻往昔登临时的踪迹鸿爪,皆不复见,便坐下来作画,得墨笔写生稿四件,东峰如铁铸,南峰似石雕,丑石如虎踞,奇松似龙吟,一一钩勒,收入箧笥。

入夜天风莽荡,山林呼啸,门窗吱呀,令游人不得安宁。下午尚是风和日丽,落照亦复五彩缤纷,没想到夜来却又风雷大作,真是天变一时呢。夜半复有人上山,因旅社爆满,扣门声,呼叫声,久久不息,无奈,工作人员只好打开玉女祠大殿,让这些不速之客席地而坐,一个个凡夫俗子,竟与那玉女天仙同殿而居了。

第三日,早餐后,下中峰,经迎阳洞,上南峰,过南天门,至升表台,风更猛烈,人不能立,但见“全真岩”下,浓云卷起,骤升骤降,须臾之间,变化万状,于此不得久留,急奔西峰而来,西峰石叶楼台,乔松老桧,皆埋浓雾之中,一片混沌世界,游人在此境界中,无神人天眼,惟恐失足落下峭壁悬崖,只好坐翠灵宫门外石阶上以待云开雾敛,奈何天不怜我,久待无望,便悻悻下西峰,至镇岳宫就午餐。其地正大兴土木,复建宫观,木匠、石匠、泥水匠,各操其业,叮咚起伏,山谷传响,眼见那镇岳宫,行将复其旧制,令我喜上心头。

往昔赏画,曾见赵之谦、吴昌硕所作荷花上多题韩愈名句:“太华峰头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今临其地,玉井遍觅不得,惟有二十八宿潭罗列其间。询之老道士,言此处正是“玉井”之所在,迹虽不存,名不可没,此处将来拟立韩愈咏莲诗碑呢,我颔首称好。石潭各具其形,水清而外溢,自岩上松桧间沟渠下注,琮琮然,得似金玉管弦清音。畅想荷叶田田,白莲盛开,与道长宴坐其下,谈玄说道,明月当空,清风徐来,那又是何等风韵呢。

于此赏玩有顷,尚不见西峰浓雾收敛迹象,诸同道无缘一睹西峰真面目,也便作罢,遂循旧道而返。至苍龙岭头,话题又转韩愈先生,便在先生投书处合影留念。下望岭上行人,一如袁中郎游华山时所见之情状:“攀者如猱,侧者如蟹,伏者如蛇,折者如鹞。”生动逼真,非状物传神之大手笔,难状其妙。待我等下岭,其状自然也复可笑,岭头游人或也作如是观。

至云台峰,仰望“天外三峰”,尚在云障雾笼之中,时隐时现,忽淡忽浓,缥缥渺渺,直入天庭。试想,两小时前,我们尚在烟云天际,手触天门,耳听天语,现已伫立云台,虽俯视青柯坪,仍在下界,然再过两小时,便入红尘。

返回十二洞,狗吠鸡鸣,俗语喧阗,炊饼黄梁,叫卖不绝。又一境界矣。天地无垠,人生一芥,皆须臾过客,去留升迁,又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