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道德规律推进精神文明

在人类进步的过程中,道德因素的作用、道德状况的变化有无规律可循?这一问题日益引起社会关注。全世界都在关注。在中国以及东方更是热门话题。人民大学成立道德科学研究院,就是想对道德的发展变化规律进行科学研究,按规律而不是按愿望去做事。

现在,在中国,社会变动相当大——可以说从近代以来就进入了一个社会大变动时期,而且变化速度越来越快。这些变动不能不影响人们的道德观念、道德关系和道德行为。这种变动首先从生产力开始,生产力变了,生产方式随之发生变化。生活方式变了,生产单位、人们的交往方式都发生了许多变化,人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也不能不变。

举一个小例子,我们有一个风景名胜区叫作张家界,原来是没有被认识的一个林区。开始是怎么被认识的呢?有一年,在那里开会,去了一些记者。这些记者开完会,就在山里参观,觉得美不胜收。后来走得又累又渴,忽然看见一户人家,就进去向人家要一杯水喝。“老乡,能不能买一杯水?”老乡想,他们是远方来的,好不容易有外面的客人来。于是,免费提供水给我们的记者喝,家里仅有的半包白糖也全部加进去。记者回来,称赞这个地方美,也称赞此地民风淳朴。这里很快就成为知名的风景区。

开放了两三年之后,我去的时候,路上就有人摆摊了。摆点小水果在那里,小水果是黑的。游人问:“老乡,这是什么东西?”老乡说:“猕猴桃。”实际上不是猕猴桃,是那个地方的一种酸的、不好吃的野梨。不过三年工夫,他就从免费招待,还加上白糖——他全部的白糖,变成来骗人。这好像是市场经济使得人心不古的一个例子。

这只是个小例子,到处都有这样的事情,好像人变了,人坏了。实际上,如果按照他原有的方式做下去,是没办法支撑的。他只能招待那一次。第二次他也可能招待你,但是就没白糖了,因为他全家就那一包白糖。免费招待只能变成市场交换。在没有市场经济的情况下,他不可能认识市场交换本身所需要的规范、道德。他只知道人家问有没有猕猴桃,有猕猴桃就能多赚钱。他愿意多赚钱,也知道这些人来一次再也不会来了,骗人之后,没有秋后算账的问题。他不知道有一个整个旅游地区的信誉影响,对整个旅游地区的人都会有利。没被组织起来的这些居民实际上有一个利益共同体,开始他不可能认识这个利益共同体。这种认识,可能要经过十年、几十年。这种变化过程,随着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变化而发展。

这种变化发展,有些直接影响到人的观念。比如说,深圳宝安有个富裕的村子,几百户,领导人很坚强,很有觉悟,很有道德,很廉洁,也很有能力。他们把生产发展起来,办了几十个企业。雇佣的工人达到1.5万到2万人,都是外地来的。他们也很能按才录用人,许多外地人当了厂长,当了工程师。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他们本村的子弟没有一个人能当厂长。不是教育程度不够的问题,是太有钱了,因此,这些子弟不能成才,天天泡卡拉OK,艰苦创业这种观念已经没有了。过去儒家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碰到过这样的问题。但是,现在像这样的地方,在迅速富裕起来的情况下,二世能不能保持,就成为一个问题提出来了。

这些是被看见了的变化,引起人们忧虑。还有一些变化,是整个社会奋斗的结果,但是人们并不容易感觉到这些变化的来由,而只是从自己个人本事大或者不大来考虑问题。有许多年轻朋友,今年考上大学了,考上研究生了,很得意,认为自己本事比别人大,都是自己个人奋斗的结果。瞧不起他的父亲,瞧不起他祖父,认为他们都没上过大学,他们没能耐,自己的学问比他们大。其实在他爷爷那个时候,一年全国招大学生不到1万人,现在一年100万人,现在的人口比那时多一倍多,算起来,他的机会比爷爷大几十倍。如果现在只招1万个大学生,他也很可能考不取。并不是他比他爷爷聪明,是社会的进步。——但他看不见。

这种看不见的事情太多了。我母亲去年故世了,一回想我母亲的形象,就是天天补袜子,并不是我家最穷,但是,她不能不补袜子,因为过去穿的是线袜,而线袜,我们男孩子穿两次就破。买来新袜子,母亲就要先补上袜底让我们穿,然后还是不断地补。而现在,我们有哪一位女同志补袜子呢?为什么?因为科学进步了,技术进步了,有化学纤维这些东西了。这并不是哪一个人有钱就能做到的,是整个社会的进步。

人类得益于整个社会的东西有这么多,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自己是从社会得到这些益处,自己欠社会很多,应该有所回报,至少自己不要损害它。人们常常感觉不到自己从社会得到的,很多人觉得自己的本事很大,反而社会还欠自己很多。认为是自己应该得到的,是自己的本事。什么原因?是人都没有良心了吗?恐怕不能这么说。如果说人都没有良心了,人还成其为人、社会还成其为社会吗?不应该这么看待。

随着人类的进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在迅速发展中不断扩大。从在一个村子里只认识附近十几个人、百十个人,到现在人要和全世界的人交往。职业的分工也无限地多了,交往的种类、内容复杂了,对整个社会的依赖程度增大了。但是这种依赖,都是依靠物的力量来加强的。如果没有物的发展,这种联系和依赖就不存在。所以,人和人之间被物联系起来,也被物隔断。不经过物,任何联系都不存在。因此人在这个过程中感到孤独,感到对社会的不理解,面临一连串的新问题。

事物的发展是有规律的,我们应该找到这个规律,使得人对人自身、对人和人的关系、对人类社会关系认识的聪明程度,能够和人对物的关系的认识的聪明程度相匹配。我们对物的认识比过去聪明了,因此我们有新的发明,我们能够得到新的享受,创造新的生产力。但这个时候,我们对于我们自身,对我们自身的关系的认识的科学程度,如果不能与之相匹配,就会滞后。滞后就要发生许多矛盾。有的矛盾带有偶然性,有的矛盾带有必然性。

我们在社会的道德教育、思想影响当中,当前很发愁的一个文化现象是,高雅的文化没人看,流行的是卡拉OK、武侠小说或言情作品。怎么社会接受这种东西?这不光是中国社会出现的现象,全世界所有国家在工业化过程中,都出现过一个通俗文化流行的局面。到底什么原因?是不是所有的国家在这个时候文化都退步了?

并不是文化退步了。过去的文化是少数人所有的,到了工业社会,文化要变成多数人所有。工业社会需要的劳动力不是文盲,而是至少有初等文化的劳动力。所以,文化大幅度普及了。但是,社会又没有能力也没有这种需要使人人都变成具有高等文化的人。再加上劳动方式变了——原来是个体的、农业的劳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劳动时间的限制。到了工业劳动,是在企业里的劳动,因此就需要有约定的时间。企业的劳动有的时间长,剥削残酷,到14个、16个小时,也有6小时、5小时的劳动,但无论哪一种,都是有开始时间和结束时间的劳动。都是定时的劳动。只要是定时的劳动,就有余暇时间,所以就出现了这样一个社会人群:有一点文化,文化不高;有一点时间,钱不多。这样的人群所需要的文化,在一定的时期,只能是一种通俗的大众文化。因此,这就成为全世界进入工业社会的一个普遍现象。

这种普遍现象有什么特点?各个国家不一样,有民族特色。中国人看的武侠小说,顶多在东南亚还有人接受,到了西方,就没有人喜欢了。日本人发明的卡拉OK,到英国没有人瞧得起……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在这样一个阶段必然会出现这样层次的广泛影响人的文化。

如果我们把这当作一个必然性,那么,我们的思维方法就要改变了。就不是说一定要用一个什么来战胜这个东西,至少在相当一个历史阶段中,我们应该去重视这个东西,运用这个东西,把人们所需要的正确的道德观念、思想观念渗透到这些东西(包括发展变化后的信息工具)中去,提供给人们。因此就需要研究正确的道德观念怎样影响人的科学。

过去,儒家思想影响到几乎全中国所有的人包括不识字的人。人们争论、骂人,说表现不好的人“没家教”。什么叫家教?他不知道。人够朋友,就说他“仗义”;不够朋友,就说“不仗义”;人表现不好,说这个人“不仁义”……这些观念怎么渗透到老百姓中的?他没有念过书,《三字经》都没念过,怎么能渗透呢?在一个社区里边,有一个社区整个人群的生活习惯和社区的权威。这个权威可能是最年长的长者,也可能是一个曾经做过大官的人,也可能是某一位宗教的长老……他们就是人民的教师,不管他的观念对不对,人民的许多东西是从他那儿来的。新中国成立以后,共产党在农村的支部书记有许多也起着这个作用。新中国成立初期,农民群众接受各种新观念、知道的新消息,90%是听支部书记讲的。后来,报纸发行,再后来,有广播了,现在又有电视了。再去问老百姓某件事是从哪儿听来的,70%以上是从电视看来的、从广播听来的、从报纸看来的,还有20%左右是从街谈巷议得来的。从支部书记或地方上的长者那儿得来的东西,已经不过10%。这就告诉我们,今天进行道德教育,必须更加重视大众传播媒介的作用。

道德是靠人的良心和社会舆论,不是靠棍棒来维系的。良心和舆论,归根到底又是由社会生活决定的。生活教育人的力量是巨大的。例如,现在在北京,至少在北京知识女性中,婚恋观念跟前两年有点不一样了。前两年对金钱的重视程度要比这两年更重,现在又回归到更重视情投意合和可靠了。当时许多人重视金钱,并没想到会因此失去真情,以为真情是天然存在的。真情天然存在,要一个更有钱的不更好吗?经过实践,才看到没有真情其他都靠不住,认识才又回归。这是生活对人的教育。

生活一定会教育人,人的认识也一定会变。但是要完全让生活来教育人,有些事情可能要一二百年才能认识,这样一来,人民太苦了。因此,我们要研究,要让人们知道,生活一定是怎么样。你不相信我也要讲,你以后会相信的。他可能就觉醒得早一点,新的道德关系也会更快、更容易地建立起来。这本身也是人民的利益、人民的幸福所需要的。

既然变化是绝对的,是不停的,我们来研究传统道德、儒家道德,还有什么意义呢?只从变化中去研究不就行了?

我认为,研究传统道德、儒家道德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因为道德从根本上讲是由人的经济生活关系(或称经济生活方式或物质生产的生活方式)所决定的,但是,它又不能不受一个民族的传统心理的影响。

我们现在碰到的一个很大的压力是西方比我们富,比我们生活好。因此,就有人认为西方的道德观念也比我们好,也想全盘拿来。这在实践上是做不到的。推行的结果,只可能在整个中国社会造成严重混乱,各种互相矛盾的观念互相冲突,现代化建设就搞不成了。这对整个民族是一场大灾难。

任何人心里都有一杆道德的秤。这杆秤一定是带有民族特色的。这是从一个人生下来,生活方式和社会舞台已经决定下的。一个民族在几千年当中形成的道德传统,它曾经保证了民族的生存、发展,必然有其合理的东西。如果它完全不合理,这个民族不可能生存、发展到今天,而且还有强大的融合、改造、吸收外来文化的能力。例如,印度的佛教传到中国就起了很大的变化。包括观音菩萨从男相变成了女相。因为中国儒家的思想,内室是不可以有三尺以上的男人进来的。他不变女相就不能进中国的家。迪斯科进来的时候,许多人认为可怕得很。这样吵,这样闹,这样狂,对青年人会怎么样?三年五年一过,变成老年健康大秧歌了。还是迪斯科,根本不是那种非洲的舞蹈,也不是美国人的东西。

这个民族有一种很伟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哪一个行政部门的命令或什么东西,而是这个民族的文化道德力量。我们今天来研究新问题,如果漠视这个力量,不利用这个力量,绝对不可能成功。

现在问题是怎么操作,怎么利用?我们有很多东西,好像丢掉了。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而笄,使人有成人意识,有社会责任感。如果今天把它原封不动地拿回来,要恢复儒家的冠礼,保证不能成功,没人能接受。但把它改变一下,变成成人仪式,在报纸上发几个小消息,各地的人们就自发地学起来,自发地创造出各种形式。因为它适合青年人的需要,适合长辈的需要,适合学校的需要,各方面都认为它很好。各地的办法多种多样,有的只是开个会,有的送本宪法,有的送条领带……不需要统一规定。选的日期也不一样,有的固定在某一天,有的则不一定。但是,推广的速度非常快,比推广什么都快。这是儒家传统中优秀的内容,有用,又能够找到一个当代群众、青年、社会都愿意接受的方式。当然,不能说有一个成人仪式,整个社会所有道德问题都可解决,这不可能。但是,至少可以增强某一部分人对社会的责任感。

这一件事情成功了,第二件、第三件事情很可能就不成功。所以,现在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需要探讨研究操作问题。只靠道德正确还不行,开辩论会也没用。你开辩论会,他辩不过你,不说了,但是还不照你的办,你也没办法。

儒家讲仁义礼智信,信放在最后,但总是提出了这个概念。人无信不立。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有社会分工,人要站得住,就需要讲信用。现在搞市场经济,恐怕需要把信提到前面来。抓住这个根本之后,还有第二个问题:今天我们来提倡信用,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我斗胆提一个新问题,就是:我们在道德领域里,是否可以引入一个新概念——法人道德?

过去我们伦理学的书,讲道德,都是讲自然人的道德。但是,今天,在市场经济中,市场竞争的主体不是个人,而是企业和企业的竞争。在现代社会里,生产力的诸要素也就是劳动者、劳动对象、劳动工具,是在企业里结合起来的。不通过企业,生产不能进行。所以,讲信用,不只是个人的信用,更重要的是企业的信用。那么,企业的道德怎么形成,这不只是企业法人代表的个人道德问题。应该说,法人道德首先是一个企业在社会上能够存在和发展的必要前提。

如果可以引进这一概念,那么,它的规律和自然人道德的形成、约束、影响等等,可能有同有异,可能需要做许多专门的研究。

这显然是儒家没有谈过的问题,因为那时候没有这样发达的市场经济、企业的市场竞争问题。但是不等于这里不需要有对儒家道德在新条件下的运用。所以,我认为,现在需要既从现实生活的道德需要来研究,也需要从传统道德因素的影响、利用和改造这个角度来研究,要把这两个角度结合起来,才能够真正从传统道德当中得到精华,使得它对于我们今天的生活起更大的积极影响。

在现在这个时代很需要探索许多具体的、可操作的东西,哪怕找到一件,也比讲许多道理用处大。例如,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的交往的增加,婚姻没有从前稳定了,离婚率上升了。全世界大概都是这样。我们不能说,所有婚姻都不能死亡。但是我们恐怕也不愿意说,所有的婚姻应该几年就换一次。有一个广告说每天给你一个新太太,至少绝大多数中国人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东西。那么,我们可以做什么呢?也可能我们一下子不能设想出尽善尽美的方案,但总可以做一点事情。例如:可不可以把金婚、银婚搞得热闹一点,使得人们觉得这种稳固的、长久的爱情是值得尊敬、值得羡慕的,也使人们看到他们对各种危机是怎么处理的,有些什么经验?这是不是会多少有一点用呢?又比如说,我们对于婚姻的仪式可不可以做什么改造,不是更豪华、更奢侈,而是更庄重、印象更深刻,或者更深情、更令人难忘。可不可以做这种研究?

儒家的思想、道德,除了它整个观念的体系之外,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它既注意礼也注意仪。仪的作用是把事物规范无数次地反复,使人们在反复的实践当中形成习惯。我们可不可以更注意一下研究仪的问题。性相近,习相远,习惯了,就好像是天生的一样。实际上有许多东西是养成的。

几位日本教育学家告诉我,日本的小学生参加各种比赛,都让他代表他的班级、学校去,而不是作为个人去。我说,如果他书法写得很好,外边知道了,直接通知他去,你怎么让他代表?他说,我们不知道则已,一般他得到通知,我们都会知道。马上给他组织一个后援会。后援会可能20个人、30个人,一定开一次会。哪怕开10分钟,也要开一次。一个人讲一句话嘛,“你一定要沉着”啦,“你一定要冷静”啦,“你饭要吃饱,不要头晕”啦,然后大家拍一下手,喊一下“一定胜利”。他说,这样做,作用非常大,从一年级到12年后毕业的时候,12年中,他无数次代表过集体,也无数次作为集体成员支持过别人。经过无数次这样的实践,他进企业的那一天,无论进任何企业,就很自然地认为,我是这个企业的成员。这叫养成教育。无数次的反复,习惯的思维定式就形成了。

我们可以为群众设计各种各样的实践,但一定要顺乎民情。不然人们不需要你,就行不通。人们需要,设计出一个东西来,马上就会产生影响。大人对孩子讲,你要节约,不要浪费,东西不要乱扔,乱扔太浪费了。孩子说,妈妈,你这种话说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不愿意听。我有一个朋友,是记者,一次高兴得不得了,说:“我女儿知道批评我浪费了。昨天,我女儿说,妈妈,这双鞋你才穿了三回就不要了,太浪费了。”怎么这个小孩会批评她妈妈浪费呢?因为她和一个农村孩子通了三次信,知道了农民怎么过日子。人家也上到五年级了,还没有一本课外书。自己交的同龄朋友跟她讲的话,她认为是真的,爸爸妈妈讲,她认为是爸爸妈妈舍不得花钱,所以听不进去,这是我们设计的城乡小朋友“手拉手”通信交友活动的成果,孩子为什么愿意参加这样的活动?因为现在全是独生子女,小孩子很孤单,她需要有朋友,顺应了她的需要,你的设计就能成功,不顺应她的需要,就不能成功。

所以,我希望,经过我们各种各样的研究讨论,在理论上有更大的发展,在实践上有更多的创造,为我们这个民族的道德建设做出更大贡献。

(《儒家伦理与公民道德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199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