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得其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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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钱穆。资料图片

赖家园子的钱穆,是无名分的主事人。其问学背景,也表现在教育理念上的“无为”——

赖家园处境静僻,不仅离城远,即离附近一小市,亦在五六华里之外。孤立在乡野中,四邻皆农村,宾客稀少。研究所诸生,除临时偶有增添外,既无毕业年限,又不逐年招收新生,彼辈在所有年,亦能各有研讨,各自进修,不啻是一研究集团,各安所业。并无规定之课程,只在每周六下午有一讨论会,每由余主讲一题,约一小时,余乃由诸生各别发问,各别讨论,直到晚餐前始散会。又讨论会每择研究所附近茶店中举行。围坐小园丛树中,借作郊游,备极舒畅。47


讲论会通常选一二研究员或助理员讲演,众人讨论,然后钱穆总结。严耕望写道:“其时余亦来所从先生,深感最得益处,乃在讲后听先生论评其是非得失,或作补充。往往诸生提出具体丰富之资料,得出正确结论,但不能伸论此项结论之意义;经先生加以发挥阐明,乃见此项结论意义重大。如此教示,真如画龙点睛,乃见生动灵活,启发诸生能于深入研究得出结论后,站在坚强材料基础上,作笼照全局之凌空发挥,以显现论著之光辉性。”48钱穆这样教诲学生:

一个人无论读书或做事,一开始规模就要宏大高远,否则绝无大的成就。一个人的意志可以左右一切,假使走来就是小规模的,等到达成这个目标后,便无勇气。一步已成,再走第二步,便吃亏很大!……

求学不可太急,太急,不求利则求名,宜当缓缓为之;但太缓,又易懈怠。所以意志坚强最为要着!要存心与古人相比,不可与今人相较。今人只是一时的人,古人功业学说传至今日,已非一时之人。以古人为标准,自能高瞻远瞩,力求精进不懈。49


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谈到过一种书院式的理想教育模式:“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当年国学所的学生即躬逢幸运。严耕望写道,“星期天,诸生到附近场集玩,先生有时也参加。若星期天气候不好,就另择风和日暖的天气放假一天,率领诸生投身大自然中。有时坐在乡村茶馆,喝茶吃花生、闲谈;有时席地藉草,或坐或卧,看青天飞鸟,望白云幻变。诸生可随意提出问题请教,先生即海阔天空的随意漫谈。在这些随意谈话中,我每每得到不少启发。再者,先生貌似严肃,而实随便有风趣,有时且显得很天真,在这些师生平日游乐活动中,时时显露出来。”50大师之大,不全在学问高深,还在于处世的通透出俗。胡厚宣回忆:

在北大之外,又于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与钱穆先生相处几年,暇时一道逛小茶馆、幺店子,当地习俗有茶馆中吸竹筒烟、洗脚,有大铜茶壶;幺店子中吃茶、吃点心及瓜子花生、橘子干、地瓜。其间与钱先生谈天,几无所不谈,非常爽快。于消夏亭、于村中小路,朝夕间,钱先生手牵我的小孩散步,口中以无锡话唱出自编童谣,一老一小的背影,带来无穷回味。51


距离赖家园子二十多公里的新都县,是蜀中古邑,有闻名遐迩的宝光寺与杨升庵桂湖。1942年9月28日,钱穆偕弟子严耕望、钱树棠等前往赏桂。金风飒飒,师教谆谆——


我们读书人,立志总要远大,要成为领导社会、移风易俗的大师,这才是第一流学者;专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现在一般青年都无计划的混日子,你们有意读书,已是高人一等,但是气魄不够。例如你们两人(手指钱树棠与严耕望)现在都研究汉代,一个致力于制度,一个致力于地理,以后向下发展,以你们读书毅力与已有的根柢,将来成就,自无问题。但结果仍只能做一个二等学者。纵然在近代算是第一流的成就,但在历史上仍然要退居第二流。我希望你们还要扩大范围,增加勇往迈进的气魄!52


严耕望自视愚钝,恐负师恩。钱穆鼓励他:“这只关自己的气魄及精神意志,与天资无大关系。大抵在学术上成就大的人都不是第一等天资,因为聪明人总无毅力与傻气。你的天资虽不高,但也不很低,正可求长进。”53

钱穆独自来川,家眷仍在无锡,故多闲暇。“余赴齐鲁上课,则每周仅有两日之往返而已,故得精力集中,光阴悠闲,绝少作无聊之浪掷也。”他在赖家园子完成《清儒学案》与《中国文化史导论》两部重要著作。

《清儒学案》原有徐世昌所辑208卷,资料详备,未有别择,被讥为“庞杂无类”。钱穆受教育部委托重编此书。他去四川省立图书馆及严谷声的藏书楼“贲园”,遍览所藏江西宁都七子之书;还托友人彭云去西安代购清代“关学”遗书。在备齐资料,熟读清诸家集的基础上,方才动笔,历时经年,最后成书近五十万字,既详且精,新见迭出。当时手抄书稿寄至重庆国立编译馆,未录副本。抗战结束编译馆东归之际,将此书稿装箱,雇江轮载返南京,不料箱置船头,坠落江中,永沉水底。唯有载四川省立图书馆主编的《图书集刊》(第三期1942年11月)之全书序目,让后世读书人椎心痛惜。

1941年10月中旬,钱穆在华西坝“东西文化讲座”连续做了《中国革命与中国军人》与《中国革命与中国青年》两次讲演,讲稿刊登在当年11月《大公报》“星期论文”专栏上。蒋介石读到,深以为意,下令翻印为军校生必读书。胡厚宣曾记叙,蒋到成都华西医院镶牙,特召见钱穆先生并赐宴。蒋请钱先生上座,问先生对政治有无兴趣。钱答有,念书就为了学以致用。蒋很高兴,称那我想办法。随后转告陈立夫。陈立夫来成都也接见钱穆,请钱陪同游青城山,沿途交谈甚欢。陈想让钱出任教育部国立编辑馆人文组长。后来,钱穆还被请去重庆为中央训练团演讲。但不知何故,总不见政治进步的迹象。

迁到贵州的浙江大学,接受官方经费,办有一份《思想与时代》杂志,主编张其昀邀请钱穆参与编务。钱穆与之志趣相投,虽未前往共事,但先后在此刊发表四十多篇论文,经增补辑为《中国文化史导论》一书。此时钱穆,以延续中华文脉自命。他认为民族争存,归根到底是一种文化争存。“我民族命运之悠久,我国家规模之伟大,可谓绝出寡俦,独步于古今矣。”“中国传统政治,既非君主专制,又非贵族政体,同时也非阶级(或资产阶级或无产阶级)专政,……自当属于一种民主政体……中国虽无国会,而中国传统政府之官员,则完全来自民间,既经公开之考试,又分配其额数于全国之各地,又按照一定年月,使有新分子参加,是不啻中国政府早已全部由民众组织,则政府之意见,不啻即民间之意见……”54他甚至认为,与西方的民主政治比较,秦以来二千年的“中国式的民主政治”更“适合于我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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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颉刚著《古史辨》。资料图片

身处异地的顾颉刚,对钱穆仍很关注。1941年11月10日,他在日记中写:“张其昀有政治野心,依倚总裁及陈布雷之力,得三十万金办《思想与时代》刊物于贵阳,又垄断《大公报》社论。宾四、贺麟、荫麟等均为其羽翼。宾四屡在《大公报》发表议论文字,由此而来。其文甚美,其气甚壮,而内容经不起分析。树帜55读之,甚为宾四惜,谓其如此发表文字,实自落其声价也。”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