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弦诵复骊歌:教会大学学人往事
- 岱峻
- 3555字
- 2021-03-29 17:55:57
瑜亮之憾
初到赖家园子,钱穆曾语顾颉刚:“兄任外,余任内,赖家园环境良好,假以年月,庶可为国家培植少许学术后起人才。”[33]这番“双峰并峙,二水分流”的愿景,顾氏内心未必认同。
1941年1月5日,顾颉刚外出考察返回赖家园子,即发现情况大异于前,“予出门不及二旬,而所中纪律已归松懈,所中时间较城中已迟一小时,而犹七时不摇起身铃,则早饭开时必近九时矣。闻开早饭时尚有不起身者,可见人情向下甚易,向上绝难。宾四在此乃一切不问,我真不能作长期旅行矣。”[34]于是,顾颉刚连续数日“晨,唤老周摇铃”。
当初,顾颉刚对钱穆有举荐之恩,而“有为”与“无为”,是二人之思想分野,这会不会也是立在他们之间的界石?
钱家乃江苏无锡望族。钱穆早年丧父,中学肄业即去小学中学教书自给。他精通经史,博闻强记,早有著述。1929年顾颉刚回苏州养病,偶然读到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大为惊叹,即去无锡访钱穆,告诉他,“你应该到大学去教历史。”还邀他为《燕京学报》撰文。经顾氏推荐,钱穆的《刘向歆父子年谱》在《燕京学报》上发表。他考证伪造经书问题,与康有为的观点大相径庭,引起轩然大波,也因此卓然成名。顾颉刚还向北大文科学长胡适力荐钱穆,“我所能教之功课他无不能教也,且他为学比我笃实”。从此钱穆登上大学讲坛。晚年钱穆犹记:“颉刚不介意,既刊余文,又特推荐余至燕京任教。此种胸怀,尤为余特所欣赏。固非专为余私人之感知遇而已。”[35]
▶ 钱穆所填的齐大学生成绩单
此一时彼一时。赖家园子的研究员需在齐大文学院兼课,两位老友无异于同台打擂。顾颉刚为齐大史社系学生讲授“中国古代史”等课。他常着宽大长袍,戴一副白色金边眼镜,背微驼,不苟言笑,苏州口音重且略显口吃,学生不易听懂。他除了发给学生大量资料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写板书,通常写满三四黑板,下课的铃声也就响了。钱穆为之叹:“颉刚长于文,而拙于口语,下笔千言,汩汩不休,对宾客则讷讷如不能吐一辞。闻其在讲台亦惟多写黑板。”
中小学教员出身的钱穆,在史社系教中国通史、中国文化史课,则大受欢迎——
时《国史大纲》甫问世,授课即以此为讲义,并多所发挥。班中同学甚众,多有来自外校者。宾四先生善言辞,长于演讲,……讲课时颇带乡音,蜀人初听之下,颇有茫然之感。久之,我对先生的乡音渐有所悉。再久之,更不觉先生言辞中有乡音,如听一般的普通话。先生授课,于兴至之处,时高举双臂,慷慨激昂,间更纵声而笑。[36]
钱穆教授教我们的中国通史,他在课堂中总喜欢拿些小故事串联历史中的大事件,生动有趣历久不忘。那时大学生已经很多,对社会似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更甭说带动的力量了。钱教授就举了一个东汉时大学生的故事,……在汉代有个大学生叫郭林宗的,一天正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了,雨点把他的四角帽的一角打垂了下来,变成了五角帽。第二天,长安市上,就有很多人模仿他戴起了五角帽来了。现在的大学生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37]
登堂执掌教鞭,化育莘莘学子,诚人生之乐也。严耕望曾转述老师钱穆的感受:
“一登上讲坛,发言讲论,讲到得意处,不但不见下面有大群人,也浑忘天地人世,连自己都忘掉了。只是上下古今毫无顾忌的任性尽情的发挥,淋漓尽致,其乐无比!”他说得兴高采烈,最后得意的大笑“哈哈!好痛快!”那状貌神情真像个天真的老小孩,我也被逗得大笑![38]
顾颉刚的不快是人之常情,而最大的不快是要在人前若无其事。
1941年1月11日,顾颉刚收到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部长朱家骅信函,邀他到重庆去办《文史杂志》,许以每月经费5000元。“数非不多,无如我精力不济,且抓不到工作人员何!”[39]动心的不独待遇,还有他与朱家骅的交情。1926年,留学德国的矿科博士朱家骅主政广州中山大学,即邀顾颉刚前往办东方语言历史科学研究所。1933年,顾颉刚与同事在北平组建“三户书社”,出版通俗读物,遭人举报宣传赤色思想。陈立夫以此为由要查封书社。1936年1月,顾颉刚携所出书刊去南京面晤朱家骅。朱翻阅读物后,公开表态支持,随即介绍顾颉刚加入国民党。顾颉刚并未推辞,却未办入党手续,回到北平后也未与市党部接洽,却收到朱家骅寄来的入党证书,还收到中央党部寄来的“三户书社赞助费”2万元……追忆前事,俯瞰今日,顾颉刚心绪难平,他在1941年1月31日的日记中补写:“校长于二月一日召见,谓西山自崇义桥归,谓钱、胡二先生对于研究所极热心,极有意见,拟此后照文学院例,开所务会议云云。所务会议当自开,惟钱、胡二位有意见何以不对我说而向西山说,西山何以亦不对我说而对校长说,必由校长以传达于我乎?此中之谜,不猜亦晓。予太负责,致使西山无插足地,故渠必欲破坏之。渠对宾四,忠顺万状,其目的则联甲倒乙而已。”钱是钱穆,胡即胡厚宣,“西山”指张维华,皆与之有隙。到了5月,“刘校长必不让我辞职,但行心既动,已按捺不住。谁教他和西山在此两年之内处处束缚我乎!我即缓行,当使此一机关渐变为宾四所有,予则渐渐退出也。”[40]
6月5日,顾颉刚以临时有事为名,先去重庆探路。此行,他既有蒙蒋公召见且赐宴的宠幸,也有财物遭敌机轰炸的损失。7月9日,“我所住室落一烧夷弹,自己带去的零碎东西全没有了。唯衣服篮子为工友张某取藏防空洞,尚得保全。我的日记、账目、信件,以及别人的稿件托我看的,一切成为灰烬了。”[41]
7月19日,顾颉刚回到成都,赶上西南联大的梅贻琦、郑天挺及罗常培等人访问坝上。罗常培写道:“至于三大学的中国文化研究所:齐鲁由顾颉刚主持,另外还有钱宾四、张维华、张维思、胡福林、孙次舟几位……这三个研究院的风格,大致齐鲁偏重历史,金陵偏重考古,华西偏重语言,不过中间也没有严格的分野;经费的来源都是由哈佛燕京社供给的。”[42]
▶ 1944年齐大史社系学生在成都西门外王家花园春游。曾庆祥提供
9月13日,顾颉刚回到赖家园子,“整理书物,为人写字五件,出布告三通,与宾四、厚宣、洪桢等谈所事。二时半开茶话会,与所中同人作临别赠言,五时半毕。……连日,将经费、组织系统、房屋,都作一分配。”14日午饭后,就此离去。“北平传说予与西山不合,愤而走渝,学界之人何消息之灵也?”[43]
顾颉刚出走的原因,胡厚宣有不同的解释:
钱先生来齐鲁,顾先生本应高兴,但钱先生又会讲又会说,学生非常拥护,顾先生名义上受不了。钱先生学生都是好学生,顾先生学生却有些没出息的学生,加之顾先生用人不成,无像样的人,固“不可一日留”,非到重庆不成。顾先生至渝做事,与朱家骅编《文史杂志》,国学研究所主任所长职不交钱先生。钱先生非常不满,同我抱怨道——不来又不交。顾先生曾想让我代理他,我只是研究所秘书,我说我虽是研究员,但是给你们当助教,先生是我的老师,钱先生亦是我的老师,有钱先生在,我怎么能代理,这是给我为难。[44]
1942年3月4日,在重庆的顾颉刚致信钱穆说,“研究所者,弟费了两年心力所建设者也,自身虽去,终不忍其倒塌。去年时,所以仍担任主任名义者,即恐因弟一走而致人心涣散,故欲请假延长时间,使兄之力量可渐深入,则至弟正式辞职时可无解之忧也。”5月4日,他在致郑德坤的信中说,“我在重庆忙得不〔得〕了。……成都事,我已不能担任,去函辞职……”查阅顾氏当年日记:8月5日从到渝的刘世传处得知:“宾四态度颇模棱,究否留齐鲁;如留,究否主研究所。均不可知。”9月25日,“刘书铭来,谓宾四对我有误会,我想,我是竭诚要宾四作研究所主任者,若宾四真对我误会,则宾四为不智矣。”10月4日,“前日书铭来,谓我写与彼信有‘只要钱先生任主任,将来刚幸能摆脱尘世,必仍有为齐大专任研究员之一日’等语,使宾四对我起误会。今日丁山来,又谓在三台时,(蒙)文通适来,谈及钱先生对我有不满意处,而文通谓是宾四对。丁山又云,杨拱辰得崇义桥信,谓钱先生对我不高兴,不欲我回去。三人成市虎,得非宾四对我确有不满意处乎?我对宾四尽力提携,彼来蓉后,要什么便给他什么,且我自知将行,尽力造成以他为主体之国学研究所,我对他如此推心置腹,彼乃以此相报乎?人事难处,至矣尽矣!”[45]
人师也是人,同样不离七情六欲。顾颉刚不愿撒手,钱穆不能接手,此或是问题关键。当事人胡厚宣证明:
汤吉禾被解职后,顾先生又回研究所来,但顾先生始终未辞所长主任职,始终未交权给钱。钱先生《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说交钱穆,事实未交,顾钱两先生讲的都不对。我身历其境。在两位老师之间,我绝对诚实,绝对忠实,两位都是我的老师,对我都很好,我绝对不敢说一句假话。
钱穆先生做学问,主张“学以致用”,讲“内圣外王”之道。与顾先生相比,钱先生以主立为主而顾先生以主破为主,顾先生是要弄清事实真伪,钱先生则是讲事实是怎样,同时钱先生讲做人、人生应该怎样。这大概是二人的区别所在。[46]
事实真相就像“罗生门”,历史叙述的意义或在于揭示人性的复杂性,人情物理的丰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