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历史深处的管理智慧3:领导修炼与文化素养
- 刘文瑞
- 2525字
- 2020-08-26 15:15:15
3.陶榖为何不得志:价值观与能力冲突时的选择
价值认同与能力才干相比,永远要放在优先地位。惜才怜能而容忍价值冲突,等于给事业发展挖陷阱。
北宋初年有一位十分聪明的文人陶榖,博通经史,无书不读,文彩过人,出口成章。从五代后晋开始,陶榖就在朝中掌管文字,历仕后汉、后周,到宋代依然在翰林院当老资格学士。宋人称其“自五代至国初,文翰为一时之冠”(魏泰:《东轩笔录》卷一),然而在赵匡胤手里却碰了钉子。
北宋建立,陶榖仗着自己对赵匡胤当上皇帝有功,希望能够挪挪位子,当宰辅大臣。按说,陶榖想当宰辅,不算过分。论他的能力和资历,都能排在赵匡胤的其他宰辅前面。后晋时,陶榖的文辞就是一流的,内外制命,归他一手掌管,“言多委惬,为当时最”(《宋史·陶榖传》)。尤其是陶榖随机应变、察言观色的本事,常人远远不及。在陈桥兵变时,赵匡胤黄袍加身,返回开封,在众将簇拥下受禅。事出突然,周恭帝不知所措,禅让仪式需要正式文告,然而当时并未事先准备,一帮武将吵吵着找人写。就在这紧要关头,陶榖不慌不忙从怀里拿出早就写好的禅让文告,得意地对赵匡胤说:“已成矣。”陶榖并未参与兵变密谋,只是通过自己的观察,就事先起草好了后周的禅让诏书。这股聪明机灵劲儿,令谁都得惊讶。正因为有这样的功劳,所以,陶榖一心想上位也在情理之中。窥测风向,以超人的文书功力为赵匡胤登基做铺垫,本来就是飞黄腾达的敲门砖。
但是,赵匡胤对陶榖的作为却有另外的看法。鉴于陶榖的功劳,赵匡胤让他继续担任翰林承旨,却没有提拔他的意向。陶榖坐不住了,就让自己的关系户在赵匡胤面前当说客,结果在赵匡胤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榖自以久次旧人,意希大用。建隆以后,为宰相者,往往不由文翰,而闻望皆出榖下。榖不能平,乃俾其党与,因事荐引,以为久在词禁,宣力实多,亦以微伺上旨。太祖笑曰:‘颇闻翰林草制,皆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此乃俗所谓依样画葫芦耳,何宣力之有?’”说客强调陶榖的文字贡献,而皇帝却认为那些文字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而已。这个话传到陶榖耳中,对他的打击委实不小,眼看升迁无望,心生怨言,就在墙上题打油诗一首:“官职须由生处有,才能不管用时无。堪笑翰林陶学士,年年依样画葫芦。”(魏泰:《东轩笔录》卷一)赵匡胤知道这首诗后,更生反感,彻底阻断了陶榖的晋升之路。
赵匡胤不但看不起陶榖,还波及他的子弟。乾德三年,陶榖的儿子陶邴参加科举,名列上第。赵匡胤毫不客气地说:“榖不能训子,安得登第?”并由此下诏在科举中对高级官员子弟一律另行复试(《宋史·选举一》)。他的另一个儿子陶晋阝,也因在品官子弟考试中作弊而受到处罚。陶榖不但升官梦彻底破灭,还连累了自己的后代。
赵匡胤为何不用陶榖?这是值得人力资源管理深究的一个问题。按理,陶榖对赵匡胤是有功的,从陶榖的角度考虑,我为你登上帝位费尽心机,在禅让仪式最尴尬的时候给你救了场子,现在你皇帝坐稳当了就把我撂在一边,也未免太薄情了吧!那首打油诗就是这种心境的表露。说不定,陶榖的打油诗就是为了让赵匡胤看到。因为对陶榖来说,提拔无望,就要想尽办法让皇帝明白自己应该提拔,发牢骚和开玩笑,向来是借机表达一些不太方便明说意图的方法。尽管这种方法成功的概率很低,但总比不表达要多一丝机会。即便皇帝看了反感,以赵匡胤的为人也不会为此惩处自己。所以,陶榖的打油诗,根据他的一贯行为,实际上也是充满心计的。
对于赵匡胤来说,当陶榖在怀中掏出禅位诏书来时,相信他被“惊呆了”。一次绝密的政变,竟然被一个局外的文人猜中,而且还想到了政变发起人没有想到的细节,事先安排了预案。这需要绞出多少脑汁啊!但是,这种“惊呆了”是双面的。一个前朝的大臣,当政权易手之时,不是去想着怎样辅佐幼主,而是提前窥测风向卖身投靠,这需要多么无耻的心态啊!所以,赵匡胤对陶榖的判断,很有可能是认为陶榖的大脑沟回太多而全无心肝。如果赵匡胤是一个没有底线的厚黑之徒,那么,他会对陶榖绝不信任但又委以重用。如果赵匡胤是一个讲求报恩的厚道君子,那么,他会对陶榖予以优待但敬而远之。仅仅从利害计算看,陶榖横竖不会吃亏。这也正是陶榖出此奇策的心理逻辑。
然而,赵匡胤却保留陶榖原位不动,且由此而看不上陶榖的为人,用“依样画葫芦”来讽刺陶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五代之乱后北宋需要重建士风。战乱期间,士人苟活于世,斯文扫地。赵匡胤建立北宋,是要新开一个时代。而陶榖则把陈桥兵变看作五代骄兵悍将的一次寻常易位。所以,他的政治投机,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和聪明,却也同时展示了自己的无耻和短视。陶榖没想到赵匡胤把气节看得那么重,所以碰壁在所难免。由于两人的价值观差别过于悬殊,陶榖的能力展示,只是给赵匡胤增加了鄙视他的砝码。
那么,所谓气节,在君臣关系上是不是绝对要求“从一而终”?也不尽然。陶榖的问题,在于前朝待他不薄。传统儒家倡导的君臣关系,从来都是双方面的,而且君居于主导位置。孟子所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孟子·离娄下》),可以说是儒家关于君臣关系的正解。陶榖过于聪明,却只想到背叛前主为新主立功,却没想到这种立功会让新主看不起他的人品,这也可能是利令智昏的一种表现吧。赵匡胤不提拔陶榖,说到底,是陶榖自找的。陶榖此前,有着不断的背叛,俗语称“吃谁的饭砸谁的锅”,而且都能从中得利。没想到,在赵匡胤这里砸后周的锅,把自己的饭碗震裂了。
陶榖的教训,不仅是文人无行的教训,推而广之,如果组织成员与领导人在价值观上存在冲突,那么,才能再出色也不能使用。例如,柳永以文辞出众而写出“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宋仁宗就不客气地在他科举之榜上批了个“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柳三变词》)。很多人为柳永惋惜,实际上是只看到柳永的才能被荒废而没有看到价值观之冲突。况且,价值观的差异,也会使能力和功绩的评价随之不同。陶榖认为自己的功劳不小,赵匡胤却称之为“依样画葫芦”,两人的分歧不在文字能力,而在能力排序。在宋仁宗眼里,柳永这样的人当官会荒废政务,而在为柳永打抱不平的人眼里,文辞第一理当得到重用。双方都不否定柳永之能,但用与不用却取决于能力以外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