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马赫

——我在他的墓前脱帽致敬

在中国哲学史上,我最推崇的哲学家有十个,其中便有庄子和孟子。在西方哲学史上,我最敬仰的哲学家也有十位,其中有柏拉图、康德、马赫。

这种推崇和敬仰还是在1961年7月我毕业,走出北大校门时确定下来的。——这是48年前的事。当时,我写过一段离校日记:

“努力作为哲学家而生,也努力作为哲学家去死。”(这是当年我对“人生天地之间”的理解)

自1957年岁末我开始走上“世界哲学”(World-Philosophy)大道以来,52年一晃而过。今天71岁的我已经体认到:所谓哲学,就是人生天地之间总的态度。

这叫总的哲学态度。(The General Philosophical Attitude.)

这比什么都重要。

“人生天地之间”,最最重要的是渐渐形成一种总的哲学态度。正是这种态度、姿势、架势叫人得自由,得“七远”:

广远、阔远、深远、幽远、淡远、邈远和迷远。

这“七远”,正是唐诗的境界:

“万里通秋雁,千峰共夕阳。”

奥地利杰出物理学家兼哲学家马赫(E.Mach,1838—1916)的一生成就在多个领域。马赫逝世后不到一个月,爱因斯坦即拿起笔写了一篇很长的悼念文章,发表在《物理学杂志》上(德文,1916年第7期)。文章有如下重要段落:


他对当代自然科学家在认识论上的倾向有极大影响。他是一个具有罕见独立判断力的人。他对观察和理解事物的、不加掩饰的喜悦心情,也就是对斯宾诺莎的“对神的理智的爱”,竟是如此强烈地迸发出来,以至于到了高龄,还以孩子般的好奇眼睛窥视着这个世界,使自己从理解其相互联系中求得乐趣,而没有别的什么要求。


这正是孔子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也是马赫生于天地间的总的哲学态度。看得出,对于他,哲学是最大的安慰。哲学思考于他也是最高的享受。


马赫曾经以其历史的、批判的著作,对我们这一代自然科学家产生过巨大影响……可以说,那些自命为是马赫反对派的人,不知道他们曾经如同汲吮他们母亲的乳汁那样吸收了多少马赫的思维方式。


1930年,爱因斯坦在一封信中说:

“马赫的确通过他的著作对我的发展有相当大的影响。”

“马赫是广义相对论的先驱。”

1948年,垂垂老矣的爱因斯坦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说:

“至于说到马赫对我的发展的影响,的确是巨大的。在我学习的最初年代,你曾使我注意到他的《力学》和《热学》。这两本书给了我深刻印象。”

马赫对现代科学哲学有过重要贡献。所谓“科学哲学”即是探索“自然科学的哲学基础”(The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 of Natural Science),也就是探索科学与哲学之间的纽带(The Link Between Science and Phieosophy)。

对于像马赫这样的为真理本身而探求真理的大思想家来说,这才是人生天地之间的最崇高、最美好和最神圣的使命。也正是在这一问题上,马赫引导我走上了“世界哲学”研究的康庄大道。当是我正在北大做学生。马赫是一位坚定的因果论者。这同他的孩童时代的一段经历有关:

小时候,他同一群孩子在乡野闲逛。路过一座水磨坊,听到从里面发出吱吱哑哑、有节奏、有规律的响声。被好奇心驱使,仅六七岁的马赫走进磨坊,终于找出了声源:

两个齿轮因相互摩擦发出了响声!

这给了小马赫难忘的、刻骨铭心的印象。后来,他把这种现象提升为“世界哲学”的层面:

天地间,没有原因的结果是没有的!

对于马赫,人生天地之间的最高、最美好的使命便是寻找普遍世界的因果律或具有因果链接的普遍世界结构。

在整个宇宙,有结果,必有一个或多个原因。

比如,突然我的书房窗玻璃爆裂了、破碎了,估计有如下原因:

(一)发生了6级以上地震,玻璃被震破;

(二)一顽童用皮弹弓向玻璃发射一石子;

(三)因气温高,温差导致了玻璃破裂。

总之,没有原因的结果是没有的。——这是天地之间、整个宇宙,一条最高、统摄万事、支配万物的自然法则。

因果律是用以下句子体现、表征的:

“因为……,所以……”

“人生天地之间”,因为会说这个因果律的句子,所以才掌握了解科学技术,世界才变得可以被人类理解。否则,世界对于人类便是一团原始的混乱。多亏有了这个因果律句子,人会说这个句子才有了医学科学,人的寿命才有了大幅度提高。比如,今天的医学科学终于探明了疟疾、登革热、日本脑炎、黄热病和西尼罗河热等多种可怕的传染病是白纹伊蚊传播病毒的结果。这种蚊子能够传播22种病毒!

“因为白纹伊蚊会传播多种病毒,所以蚊子才成了人生天地之间的重大杀手。”

别忘了,这个句子是因果律的句子。

在西方中世纪神学中,因果律被用来证明上帝的存在,所以得到了长足发展,变得比较成熟,为17世纪西方近代科学的崛起奠定了基础,做了必要的准备。

现代西方一批开拓性的原子物理学家和量子力学研究的旗手受马赫认识论和他的科学哲学的影响,认为:“因果律是我们整理感官知觉的一种观察形式。”

这是丹麦伟大原子物理科学家玻尔的科学哲学观,自他的《原子理论与自然描述》(1931年德文版,第76页)。

20世纪30年代,整个哥本哈根学派都直接或间接受到马赫的影响。

1916年马赫在慕尼黑附近的哈尔(Haar)去世。许多年,我一直想去他的墓前凭吊,向他脱帽致敬。但要探听到他的墓地下落绝非易事。

2004年9月6日我去慕尼黑城市公墓闲逛。我有这个习惯,因为我把世界各处著名墓地、古老教堂(包括废墟)、荒野、万古荒原和大峡谷看成是世界哲学最好的课堂。

那里多沧桑、冷峻、悲壮。因为死比生更基本。生是短暂,死才是永恒。生是死的一个特例,就像直线是曲线的一个小小片段,平面几何是立体几何的一个特例,牛顿力学是相对论力学的一种特殊情况。

突然,我漫不经心地走过一座极普通的墓碑前,马赫的姓氏(在北大最后两年,我读过他的好几本名著,北大图书馆几乎收藏了他的全部作品)便映入我的“眼—脑系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太出乎我的意料啦!

绕着他的大理石墓碑,我足足转了半个小时。

我想到他这一生和他的哲学思考。他对天地、对人的感觉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对人的感官知觉和人的心理,有过深入的探讨。

马赫这一辈子没有白活。他的人生之旅很精彩——内在的大潇洒和大风流。他对“人生天地之间”做了一段丰富多彩的演绎。

伟人传记的价值就是向后人展示、演绎“人生天地之间”究竟能做多少大事,能走多远,完成怎样的伟业!

他提出的认识论哲学命题同样大大深化了、丰富了哲学美学:

世界就是人的感觉复合。

为什么“满塘碧荷听雨”的美感和诗意远远比不上“留得残荷听雨”的境界?

图25 马赫墓碑上镌刻着这两行字:

纪念马赫,物理学家和哲学家,生于1838年2月18日,卒于1916年2月19日。

很遗憾,碑上没有把他的一句名言刻上。若是让我选择,我会挑选他的这样一句格言:

“世界的真正要素不是物(物体),而是颜色、声音、压力、空间和时间(即我们通常称之为感觉的那些东西)。”

这便是马赫有关“人生天地之间”一声感叹的具体内容:世界就是人的感觉复合。

今天飞行器(包括导弹)的速度单位“马赫”便是纪念他而命名的,如反舰导弹具有10马赫的速度。

“残”,是视觉的感觉;听残荷溅出雨声,或雨滴在残荷上的声响,是听觉的感官印象。将两者复合在一起,人脑会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同样,残月、残雪、残阳、残水、残冬、残钟、废寺、野寺、野渡、孤村、荒野、断桥……都是我国古代文学艺术家热衷于吟唱的对象。因为有关它们的感觉复合弥漫着一种美感和诗意。


哦,近现代西方哲学的因果律——“绝对因果”。

因为大约在6500万年前恐龙的大灭绝,所以才腾出了生存空间,让日后人类这个善于手脑并用的生物物种称霸地球,才有了我们今天“人生天地之间”的大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