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神之魂:赵鑫珊随笔
- 赵鑫珊
- 4977字
- 2020-07-09 17:01:03
生物世界的哲理和诗结构
因果律和统计律交叉成了一个黄金十字架,这两者合在一起才是我心目中的自然律。它支配生物世界,也支配整个宇宙的变化。在德国,沿莱茵河散步,我总是想起这个十字架,其时风声簌簌,幽然答应。我知道,我是踏着当年贝多芬散步的足迹。
——题记
一
“枯藤老树昏鸦”是世界诗结构的一个侧面,但有病的植物就没有一点诗意可言。当导管系统受到破坏,植株发生萎蔫;或者植株出现软腐烂(细胞消解,流出水分和病原菌混在一起);或者当组织坏死,叶面上出现各种颜色和形状的斑点,哪有一点诗意?
当植物在生病,或自然界的生态平衡受到破坏,世界的诗意也丧失殆尽。为了拯救生物世界的诗意,我们也要开展植物病理学研究和保护地球生态平衡。
不过墓地的诗意反而很浓,尤其是当落日西沉,11月的风吹动白杨树的最后几片枯叶;但卧病不起、垂死的艾滋病患者则毫无诗意可言。——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二
我力争成为空间笛卡儿直角坐标系的一个点。该点由横、纵、竖三个坐标确定。具体到本文,便是生物世界、自然哲学和诗意这三者的交叉构成了我的眼点。我是站在这三者的交点上来看整个生物世界的。
我庆幸我拥有这个交点。它使我很潇洒,至少这是我的自我感觉。
把自然哲学和诗意这两种高贵的成分放到生物世界中去,就像将蔗糖和可可脂加进到炼乳中去。
这个配料适用于任何自然科学分支。这也是杂交优势。
三
因果律的逻辑普遍结构其实是宇宙间最伟大的哲理散文诗结构。正是这逻辑创造了上帝,上帝再用因果律的逻辑创造宇宙,创造世界万物。
因果律的逻辑在先,上帝在后。世界又在上帝诞生之后——这就是我的“创世纪”。
动物世界也受该逻辑的支配。
猫头鹰在夜间捕捉鼠类(确切判断猎物的方位与距离),以及蝙蝠的回声定位,都在应用该逻辑:
因为有鼠类在地面活动,所以就有声波传到猫头鹰的两耳;猫共鹰再根据双耳的时差和声差来确定猎物所处的位置和距地面的高度。——这正是诗人自然哲学家赞叹的动物世界的因果律结构。
人类的一切活动也是如此。比如,你家的玻璃窗突然被击破了一个洞,那肯定是有人扔石子或其他东西的缘故。这就是世界的因果律:“因为……所以……”
没有原因的结果是没有的。
不要小看这个论断,它却是宇宙间一首最高的哲理散文诗。它是一张网,一切的一切,都在它的网罗之下。
它原是宇宙自身的品格和个性,宇宙把它也遗传给了动物、植物和人。大家都遵从这同一个逻辑,无一例外。也多亏了它,人才可以理解我们生存于斯的这个世界。
四
1993年夏秋,我在德国科隆乡下住了好几个月。在森林和田野,我观察过猫头鹰和蝙蝠。正是从这里,我联想到世界的因果律结构:因为……所以……
因为你向玻璃窗扔了块石子,所以玻璃被击破。
因为病原菌能产生毒素,所以能使机体致病。
因为有霍乱弧菌侵入机体,所以某先生才得了霍乱。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不过这种因果关系还要附加一个必要条件:具有可重复性。
比如,昨天早上我上楼梯摔在水泥地上,一小时之后云南某地便发生了六级地震。
“我摔跤”和“地震”这两个事件是否有因果关系呢?是否能写成:因为我上楼梯摔了一跤,所以地球某处不久便发生了地震。
我们只有用是否具有重复性才能验证其真伪。
不对世界具有普遍因果结构表示出大惊讶的人,他就不配做个哲学家。世界秩序,世界合理性,以及世界可以被我们理解,都是有了“因为……所以……”这条因果律的普遍存在和有效。
它才是我心目中的全能上帝。因果律的起源才是世界的起源。世界最大混乱,莫过于因果律的普遍有效性遭到破坏。
五
当然,我们更多的是从结果去追寻原因。
整个医学科学几乎都是从结果去追寻原因的一门学问。当然还有地质学和古生物学。
化脓性传染是因为金黄色葡萄球菌侵入机体所致;
破伤风是因为破伤风梭状芽孢杆菌侵入机体所致。
不过这一追寻却是个无穷序列。
问:为什么得破伤风会致死?
答:因为有神经毒素在起麻痹作用。
再问:为什么该毒素具有如此强的毒性?
再答:目前尚不完全清楚。
无穷序列中的最后一个原因正是上帝,正是造物主。
自然科学家愈是深掘大自然的深层因果链,他就愈加懂得敬畏上帝,敬畏造物主。
六
当然,统治生物世界的不仅仅是“因为……所以……”这一因果律结构。统计律也在那里起作用,比如在生态学中。在本质上,生态学是一首极优美的数学诗。读它,我经常会有一种“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的清静感,飘逸感。这也是韦应物的两句诗:“杨柳散和凤,青山澹吾虑。”于是原先的人生世界呕吐感也没有了,消失了。
在生态学中,常要用到离散的对数正态分布。在我看来,下面这个积分便是一首极优美的诗(尽管它没有更简明的表达式):
我恨不得马上就跑到野外荒原或森林中去观察检验这个分布的正确性。我这样做,是为了证明上帝的存在。因为上帝是个最伟大的数学家。他喜欢用一些微分方程和对数正态分布概率密度函数来默默表明他的意图和设计。
我是1976年从一本《生物统计》(英文期刊)读到这首数学诗的。当天晚上,我便写下了一段日记:
山要气魄胜人,数学方程也是如此。唐宋八大家之文,全以气魄胜人,描述、刻画生物世界的数学又何尝不是这样?我激赏从数学生态学里面常透露出天地之清气。同德国和奥地利古典音乐一样,这里也是人生荒漠中的一眼值得流连的甘泉和一片绿洲。
七
19世纪,英国浪漫派诗人常在沼泽、灌木地或者荒原酝酿诗句。其实,今天的数学生态学家也在这些地方出没,面对这里的植被或植物群落,吟诵不朽的诗句。我指的是诸如随机过程,随机集合的过程,马尔柯夫链,马尔柯夫矩阵……
我喜欢站在数学生态学家、自然哲学家和诗人的交叉点上宣称:在大自然界,植被的随机n相L—镶嵌是罕见的。
这便是我心目中的生物世界一首统计律的散文诗。
它同下面一首因果律的哲理散文诗是等价的:
如果一个生物系统的平衡遇到某种压力,那么,该系统必将发生适应这一压力的变化。(因果律的自然哲学结构又叫“如果……那么就一定……”的逻辑结构。)
正是因果律和统计律的交汇才形成了自然律;才形成了阴阳刚柔协和以为体的天地之道。两者交汇之原,有着天地之温深兼雄伟。
八
对于猎人举起的不义之枪,我一直怀恨在心,因为我就是自然界的生态平衡;生态平衡原就是我。因为“砰”的一声巨响,破坏了原先和谐的生物链,造成了下面这个畸形的序列:
老鹰被猎人消灭掉→引起蛇的不正常增长→青蛙减少→蝗虫铺天盖地而来→植被缩减,大自然一片荒凉。
归根到底,这是世界诗结构和诗意遭到破败。
九
“独钓寒江雪”具有世界的诗结构和诗意。
用炸药炸池塘里的鱼则是对诗的破坏,当被炸的死鱼无可奈何,纷纷飘浮在水面上,哪有一点诗意?
十
令我终生后悔的事情有好几件,下面便是其中一件:
少年时代,我经常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那长长的像是一支行军的队伍,至今我还记得。尤其是当许多蚂蚁总是循着一条路线前进的情景。有好多回,我向蚂蚁撒尿,并捣毁其巢或窝。今天想起来,我是犯了罪,对不起大自然造物主。当然也是对世界诗结构和诗意的粗暴破坏。
谁能否认,天上的人字形雁阵和地上的蚂蚁列队前进,不是两首诗呢?不是两首千古绝唱呢?
世界的诗结构是什么?一言以蔽之,它就是天地自然之象。春有草树,山有烟霞,雪月空明,云雷奋发,皆是造化自然,皆有世界的诗意、诗境。蚂蚁搬家又何尝不是一首诗作?已死的蚂蚁其腐烂的尸体会释放出一种长链脂酸和脂物质的气味,以便刺激工蚁将尸体抛弃到巢口的“垃圾堆”中去。少年时代的我,看到过这种现象,但不解其意。40年后的今天,尽管我知道一点长链脂酸,但依旧不知道造物主为什么会作这种部署——多么智慧的部署啊!
造物主用最高的智慧设计、部署了我们的太阳和我们周围的绝大部分恒星都环绕银河系的银心以近圆轨道运动,其速度量级为220公里/秒;而在设计、部署工蚁将尸体抛弃,造物主所用到的智慧也是那个量级。这是同一智慧的两个侧面。一个规模很大很大,另一个很小很小,但两者都是造物主迂肠拗笔之作。每念及此,我总想恸哭一场。
我想起建安作家阮籍(210—263)。他好学博览,喜欢老庄哲学,向往大自然,旷达不拘礼俗。他嗜酒放荡,不问世事,或闭户著书,累月不出;或登山玩水,竟日忘归。每至途穷,辄恸哭而返。——这也是我想大哭一场的原因之一,为生的困惑,为人被抛到这个无意义的世界上来。我想恸哭一场,还为世界的诗结构,为该结构的空灵、淡远和荒寒,为世界的如此这般设计,茫无津涯,不可求思。
十一
我很重视研究动物行为的实验报告。所有的结果都证实了一点:人是动物的一种。比如体温。不同类群鸟的体温通常在37℃~40℃,接近人的体温水平。只是雀形目的鸟类多数体温较高(40℃~43℃),这是人所不能忍受的。
十二
鸟类的体温调节机制当然具有世界诗的结构。这里也有天地幽远奇险,不能一一自剖其妙。想想吧,在地球各地,从北极到南极,从青藏高原到太平洋的小岛上,都有种类繁多飞鸟活动的踪迹。各地寒暑变化相差悬殊,但它们的体温仍旧能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上,这一体温节律不是一首世界诗是什么?
对造物主的部署(大之经纬天地,细而一动一植),我们只有深叹其艺之妙绝。
十三
宇宙间第一等高古、沉雄的诗作,莫过于宇宙和谐节律。如地球每24小时绕轴自转一周,于是才有了白天与黑夜之分;月球每29.5天绕地球一圈;地球每365.25天绕太阳运转一周,称为一年。而太阳又环绕银河系的银心运动。其相对于银心的圆速度约220公里/秒。
宇宙的这一律动也在生物世界打上了无法挣脱的深深烙印。比如生物界的定时性节律(律动)现象。植物发芽、生长、开花、结果;有些动物一到冬季便进入冬眠;人类的尿量、脉搏都呈昼夜节律性的波动。
生物学家发现,鸟类下丘脑前部的上视交叉核是鸟类控制活动节律的部位。如果将其毁坏,那么鸟类活动的昼夜节律现象便会消失。
自然哲学要追问:这个上视交叉核是谁设计、部署的?
又是那句无言的回答:“是造物主的统一安排。”这事关重大:大而乾坤以之定位,日月以之运行;小而至一草一木的枯荣,一禽一兽的活动。
追问“为什么”就到此为止。造物主原是世界第一个原因。在我游思缥缈之际,我仿佛身处深山邃谷,老木寒泉,听四周有风声簌簌。
十四
生态系统结构其实是世界诗结构的一种投影和折射。它理应成为自然哲学的第一首诗或第一课。
十五
我很幸运,生活在环境科学(有关生态系统结构的科学)蓬勃发展的当今时代。我可以期望从中抽取好多首妙绝的自然哲理诗。也许这些诗并不能突破老庄、柏拉图和谢林等人所确立起来的框架,但可以大大充实它,丰富它。我是借这类哲理诗文抒我心胸,发现天地之壮美。其实我有两位老师: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物(天地)为师,师森罗万象。
十六
想起生物世界同太阳的关系,我的内心便会坠入久久的沉思而不能自拔。
站在月球上看,地球是悬在茫茫宇宙时空中的一个蓝色玻璃球状的天体——一只除了从外界接受太阳辐射外,不接受任何东西的自给自足的宇宙飞船。
仅从月球上的这一瞥,我们便可妙悟出老庄或柏拉图连做梦也不曾想到的自然哲理。
现在让我们来进一步阐述地球生态系统同太阳辐射的关系。先看一艘自给自足的宇宙飞船。在它的舷窗旁边,放一个装有小型藻类的大玻璃罐。藻类接受太阳辐射便进行光合作用。在光合作用过程中,藻类吸收二氧化碳和水,并利用太阳光能制成葡萄糖,并产生氧。氧气进入宇航员的呼吸罐。宇航员呼吸时消耗氧气并放出二氧化碳。而二氧化碳又恰好是藻类进行光合作用所需要的气体。
从理论上来讲,这艘飞船(我们的地球在本质上恰好就是这样一艘宇宙飞船)的生态系统结构可以无限地维持下去:宇航员利用藻类来维持生活,而藻类又利用宇航员所排出的二氧化碳和粪便来求得生存。只有一样东西要求助于地球以外的供给,这便是太阳光——地球绿色植物进行光合作用所必需的能量。
由此可见太阳辐射的重要性。人必须把太阳当作最高意义上的神来顶礼膜拜才对。
太阳是世界诗结构的唯一起源和动力。
十七
探索生态系统结构是将当代世界哲学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正是这个课题使我成为一个“世界公民”,使我有了一个世界级的牵挂。
有牵挂的人是幸运的。大牵挂大幸运,小牵挂小幸运,不牵挂不幸运。
十八
在土壤与植物之间的相互关系中,既有自然哲学又有田园山水诗。
大学刚毕业,我被分配到中国农业科学院工作。当时土壤肥料研究所的好些实验室就在楼下,我从它的门口经过千百次,只有今天我才真正懂得这些实验研究的重要性。
十九
能量是个物理概念。正是它支撑着和启动我的全部自然哲学思考。用这个概念将当代世界哲学化是其中一条重要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