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籍之路

唐代著名诗人王维,是一位喜欢交朋友的性情中人,他写了很多真情流露的送别诗,尤其那首《送元二使安西》,堪称千古绝唱: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首诗很快被谱上乐曲,古人送别饯行时最喜欢唱这首歌,因诗中有“渭城”和“阳关”,所以也称作《渭城曲》或《阳关曲》。明代音乐家杨抡收集古谱,编成《太古遗音》(《真传正宗琴谱》),对此曲的精妙有4个字的评价:“咫尺千里”。

怎么理解呢?现在主客就在眼前、近在咫尺,但一旦跨过阳关走出国界,那今后便要天各一方、千里相隔。也就是说,中原与西域,空间距离只是一步之遥,但心理距离恍如隔世,阳关那头“无故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们再来鉴赏王维的另一首送别诗,是赠送给日本人阿倍仲麻吕的。这个日本人几乎彻底“唐化”了,大约19岁就来到长安,进入国子监的太学学习,参加科举考试成功后,就留在唐朝做官,一直做到“秘书监”这样的大官——相当于现在的国家图书馆馆长,而且连姓名也按中国习惯改为“晁衡”。王维的这首送别诗叫《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有一段很长的诗序,其中这样描述日本:

服圣人之训,有君子之风。正朔本乎夏时,衣裳同乎汉制。历岁方达,继旧好于行人。滔天无涯,贡方物于天子。

中国与日本有大海相隔,按照唐代的造船技术与航海水平,这段旅途非常危险,唐人甚至比喻为“地狱之门”。诗中提到“滔天无涯”,是说旅途凶险无比;“历岁方达”是指路途遥远,需要航行一年才能到达。与空间距离遥不可及截然不同的是,心理距离却近在咫尺,王维称赞日本“服圣人之训,有君子之风”,说明日本接受儒学,尊奉孔孟之道;“正朔本乎夏时”说明日本使用中国历法,生活在同一个时间循环圈中;“衣裳同乎汉制”说明日本模仿中国衣冠,身上穿的是“汉服”。

反复体味这两首诗的意境,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位于今甘肃省敦煌市西南的阳关,历来是中国通往西域的咽喉之地,是丝绸之路南路必经的关隘,为什么大量的、频繁的“丝绸”交易没有形成文化共享的局面,令王维送友人出关时情凄凄宛如生离死别,发出跨过阳关“无故人”的叹息呢?

回头再看日本,远在万里天涯,唐人视之为“绝域”,鉴真和尚要去日本时,弟子们用“百无一至”来劝阻他,意思是死亡率超过99%,虽然有点夸张,但日本学者统计遣唐使的死亡率超过30%,可以想象唐代时横渡东海有多么危险!然而,这个遥不可及、虚幻缥缈的国家,在王维眼里却是神交已久的“旧好”邻邦,与唐人一样服从圣贤的教诲,与唐人一样以君子为楷模,与唐人一样顺应自然节气,与唐人一样穿着打扮。

“西域”与“绝域”,一西一东,为何有如此巨大的反差?中原与西域陆地相连,中间没有不可逾越的自然屏障,阳关不仅是中外交通的关隘,而且也是文化疆域的界碑,说明“丝绸”这种商贸物品,虽然走出国门,但没有扩展文化疆域,所以越界之后便“无故人”、非我族类了。中国与日本大海相隔、天险为阻,成为人们谈虎色变、难以往来的“绝域”,然而彼岸“正朔本乎夏时,衣裳同乎汉制”的君子,都可以看作是“故人”,那片“服圣人之训,有君子之风”的土地,显然是已经“唐化”的文化疆域,所以王维送别阿倍仲麻吕的诗,全无《渭城曲》那般生离死别、悲怆万分的氛围。

接下来的问题是,孤悬于亚洲最东端的几座海岛,与中国人来物往极少的日本,即使在中日交往的“蜜月”,遣唐使平均20年才派遣一次,通过什么方法建构起一片唐风熏染的文化疆域呢?先讲结论:这既不是唐朝靠武力征服获取的,也不是靠丝绸贸易等经济手段开拓的,而是因为博大精深的中国书籍彻底改变了彼岸的文明景观。

王维的两首送别诗引发我对丝绸之路的深度思考,等到我再次阅读《旧唐书》的《日本传》,突然灵感闪现,找到了解答这个问题的关键。据书中记载,开元五年(也就是公元717年),日本遣唐使来到长安,“所得锡赉,尽市文籍,泛海而还”。意思是他们向唐玄宗朝贡,获得了大量丝绸的赏赐,他们把这些丝绸全部用来购买书籍,然后满载而归。其实日本来中国购求书籍由来已久,据日本史书的记载,7世纪初遣隋使小野妹子来到中国,他肩负的使命就是“买求书籍”(《经籍后传记》)。

西域各国的使节频繁出入长安,他们瞄着丝绸而来,满载丝绸而归,19世纪普鲁士地质学家李希霍芬把东西商贸通道命名为“丝绸之路”,是十分贴切的。然而,日本、朝鲜甚至越南的遣唐使,他们主要是瞄着书籍而来的,甚至舍弃丝绸购买书籍而归,那么东亚各国之间的通道,应该称“书籍之路”才对。

那么,唐代到底有多少书传到日本呢?答案是“几乎全部”。公元730年,唐僧智升编了一部《开元释教录》,这是唐玄宗开元年间佛教大藏经的总目录,收入佛经5048卷;当时日本僧玄昉正好在长安,仅仅5年之后的735年,他“赍经论五千余卷”(《续日本纪》)而归,显然把开元年间的入藏佛经全部席卷而归了。现在日本东大寺的一个仓库——正仓院,还保存着大量中国传去的佛教书籍,包括隋代写经22卷,唐代写经221卷,宋版114卷,总数达4960卷之多。这便是“书籍之路”的最好证明。

我在20多年前最早提出“书籍之路”的概念,当时国内外主流媒体均有较大反响,如日本的《朝日新闻》《每日新闻》《东京新闻》以及共同通信社等,中国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以及新华社等,均先后予以报道。其中,《光明日报》1999年8月10日刊登《日本研究专家王勇提出: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曾有一条“书籍之路”》的长篇专访,开篇引用我对“丝绸之路”与“书籍之路”的描述:

沙漠,驼队,西方,夕阳西下,背负的是鲜艳的丝绸,这是古代的丝绸之路;大海,船队,东方,旭日东升,运载的是飘香的书籍,这是古代的书籍之路。

从这段略带文学性的描述可知,“丝路”与“书路”呈现出不同的文明景观:中国通往西方的是“丝路”,穿越广袤的沙漠,骆驼运载的是丝绸;中国连接东亚各国的是“书路”,跨越浩瀚的大海,舟船运载的是书籍。

“丝路”与“书路”不仅地域不同、传播工具不同、流通内容不同,更重要的是文明内核与生命机制也有所不同。古代曾经大批量、持续性输往西域的丝绸,现在即便从深埋沙漠的遗存中出土,大概也已经腐朽而不堪穿用;然而,当年遣唐使携归的书籍,直到今天依然是人们智慧的源泉。

自从汉武帝时张骞凿空西域,开拓了贯通东西方的丝绸之路,“丝绸”便源源不断地传播到西方。古罗马人基于牧民的思维,坚信这些神奇的纺织品,其原料采集自长满羊毛的树木,虚构出所谓的“羊毛树”传说。大致在同一时期,中国的养蚕、植桑、抽丝、纺织技术传播到东亚各国,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朝鲜半岛、日本列岛均能量产丝绸,有些具有本土特色的丝绸还回传到中国,充实了丝绸文化的内涵。隋唐时期中国书籍大量传播到海外,更是熏陶了周边民族的心灵。

总而言之,以“丝绸”为代表的物质文明,能给其他文明增添异国色彩,但无法从根本上影响其文明的形态;以“蚕桑”为代表的技术文明,能促进周边民族的生产力发展,但无法重塑人们的内心世界;唯有凝聚着中华民族理念、智慧、知识的书籍,犹如文明的种子播撒到周边国家,在异国他乡生根发芽,虽然不免出现种种变异,但中国文化的遗传基因始终传递着古老的信息。这些源源不断从源头输送至周边的DNA,便是文化疆域的生命源泉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