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方兴而言,驻守岐山的任务实在是乏味透顶。
数日以前,兮吉甫说服召公虎弃守太原,招致颇多非议。但方兴了解这位仁兄,兮吉甫之所以放弃太原,定然已想好以退为进之策,他的最终目的,必是击退犬戎,重夺太原。
不过,对于这样的“示弱”举动,程仲庚、程仲辛兄弟俩却颇有微词。
他们怨言频出,方兴只得不断安抚。好在,他手上有召公虎的令箭。周王师奔赴邽邑之前,召公虎便将此信物交于方兴,并吩咐他,“无论如何,都务必固守岐山,不论太原发生什么,都不许出一兵一卒与犬戎作战。”
多亏有了这枝令箭,程氏昆仲即便再跳脚,也拿方兴毫无脾气,只能朝夕发着牢骚。
很快,北边便传来急报。就在周王师撤离的次日,犬戎便将太原占为己有。三日后,犬戎与西戎火并的战报传来,犬戎烧毁陇山密道,尽灭冀戎、狄戎二部。
程氏兄弟顿足捶胸,他们坚信,如果周王师没有撤离太原,这场功劳非哥俩莫属。
直到又过了三日,周王师也从陇右传来捷报——秦人、姜戎部落联手,尽灭䝠戎部落。
岐山的将士们闻讯,不由欢呼雀跃,他们的情绪压抑已久,今日终于得到释放。
程氏昆仲这才知道是兮吉甫神算,后悔不迭,忙来向方兴道歉。
“方叔,我等大错也!”程仲庚大笑道。
“恕我弟兄鲁莽,”程仲辛面有惭色,“兮大夫果然妙计,不发一兵一卒,竟平定西戎之乱。”
“只不过,太原就这么丢了,我等心中不甘。”程仲庚又哭丧起脸来。
“西戎已灭,我部何时出征犬戎,收复太原?”程仲辛则是战意顿生。
就这样,程氏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听得方兴忍俊不禁。
“二位将军稍安勿躁,”方兴摆了摆手,“如今犬戎士气高昂,不可力敌。待时机成熟,自有二位杀敌立功、报效大周之时。”
“时机已然成熟也,”程仲辛忙道,“犬戎如今忙着吞并西戎地盘,太原守势定然松懈……”
“不可不可,”方兴连连摇头,“犬戎兵多,我部仅有二师,固守岐山尚且不足,如何主动进攻?”
眼见程氏二将愈发激愤,方兴无奈,只得再次请出令箭,不动声色地摆在案前。
“方叔你也忒无趣,”程氏兄弟瞬间意兴阑珊,“总拿它来弹压我俩。”
“太保军令如此,恕在下无礼!”方兴起身拱手相送,二人垂头丧气,忿忿告退。
就这样又蹉跎了两日,岐山军营终于再次热闹起来——
召公虎率领王师主力班师,留南仲二师驻守邽邑,余部则前来增援岐山。
这下,程氏兄弟如遇救星一般,兴高采烈拥出营去,欢迎召公虎和兮吉甫。
安顿已罢,召公虎擂鼓升帐。他刻意让兮吉甫讲述西线战事,听得方兴和程氏兄弟如痴如醉,逢精彩处不由击节赞叹。
言罢,召公虎道:“如今西戎已定,姜族部落掌控陇右。然犬戎一战而强,气势正盛,若不削弱犬戎军势,长远恐威胁大周。诸位,有何妙计可除此大患?”
众人闻言,自然纷纷把目光投向兮吉甫,
“太保,此事在下早有谋划,”兮吉甫微微笑道,“我等暂弃太原,自是为了将其重新夺回。”
“愿闻其详?”召公虎和颜悦色。
兮吉甫朗声答道:“太保,犬戎此来犯周是假,吞并西戎是真;犬戎取关中之地是假,得陇西之地是真。如今西戎溃败,陇右空虚,犬戎国主定不会错失此良机。故而其主力必会西图,则其太原防线定然有机可乘。”
召公虎点了点头,问道:“既如此,犬戎如何去取陇西?”
兮吉甫道:“自太原西征陇右,只有三条路径——往南,突破我岐山防线而出西陲;往西,穿栈道而出陇山,此路最近;往北,回本营固原,再折而南下。”
召公虎沉吟道:“南出岐山,则必与我军主力死战;若西出陇山,其栈道亦已被毁。如此看来,犬戎只会往北迂回,然而此路又最为遥远……”说道这,召公虎突然迟疑,面带忧色,“若是犬戎国主贪婪,不愿弃太原而去,我王师又该如何收复故地?”
“犬戎贪利,既然已得太原之地,定然不会放弃。然而其主力北归,太原防务定然空虚,无法坚固太原、萧关二处,则必有取舍。诸位试想,犬戎是会守萧关,还是守太原?”兮吉甫竟问起问题来。
“太原失守,尚可退居萧关。想必犬戎会重太原而轻萧关?”召公虎沉吟许久,说出自己的判断。
“然也,萧关乃苦寒之隘,犬戎本不善守城,自然不会重视萧关。”兮吉甫道。
“那么依兮大夫之见,王师又该如何收复太原?”召公虎若有所思,反问道。
“不取太原,”兮吉甫顿了顿,“绕道,去取萧关!”
“绕过太原?如何为之?”召公虎倏然起身,“愿听兮大夫奇策!”
兮吉甫手指方兴,笑道:“这便是方大夫之功也!”
方兴突然被叫到名字,抬头见众将皆目视自己,不由面色一红。
召公虎忙问道:“方叔,速速说来。”
方兴行礼道:“太保可曾记得,起初周王师从太原撤军时,曾留下五百兵卒守城?”
召公虎道:“是也!彼时孤甚奇之,当初王师从太原撤往岐山,兮大夫执意留下五百精壮将校守城,众将皆谓其送死,不知生死若何?”回忆起当时之事,召公虎面色颇为不忍。
方兴道:“这五百精兵并非用于守太原,而是兮大夫攻萧关之援也!”
“此话怎讲?”
“撤军之时,这些死士并未死守太原,而是备足半月之粮,各持斧、铲、钩、索,潜入密林深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如今半月已过,神鬼不觉为王师掘出通天密道,可从岐山直通萧关,畅行无阻。”
召公虎闻言,拍案叫绝:“果真如此?此计瞒得我好苦!”
兮吉甫笑道:“大事未成,不敢有泄。”
召公虎大喜,夸赞道:“古之弈棋高手,留一着伏手,十着后可有妙用。今观兮大夫用兵,有如高手弈棋,如此大才,孤佩服不已!”
“太保谬赞!”兮吉甫走到召公虎切近,耳语道,“要夺萧关,便如此这般……”
召公虎面露笑意:“就依兮大夫安排布阵,孤无有不从!”
兮吉甫后退三步,对召公虎长作一揖,拿起令箭,对众人道:“程仲庚、程仲辛听令!”
“末将在!”程氏兄弟赋闲许久,突然听得将令,二人霎时意气风发。
“你二人各领一师,随兮大夫去夺萧关!”召公虎道。
“得令!”二人相视一笑,憋了多日的怨气,终于可以去寻犬戎发泄一番也。
兮吉甫又对方兴道:“方大夫,待萧关捷报传至,你便奇袭犬戎贮粮之处,断其粮道。犬戎孤立无援,定然大溃,则太原可计日复得也!”
“遵令!”方兴欣然领命。
安排完这一切,兮吉甫又对召公虎道:“太保,末将还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兮大夫但讲无妨。”召公虎轻抚长髯。
“夺取萧关乃王师要务,末将怕不服众,需得便宜行事之权。”兮吉甫神色严肃。
“此小事耳,”召公虎大笑,取过此前留给方兴的令箭,转交兮吉甫道,“此役与犬戎对战,一切听凭兮大夫部署。切记,务必多加小心!”
兮吉甫施过军礼,当下整饬兵马,挑了五千精兵,备足十日干粮,便向召公虎辞行北上。
召公虎壮其勇气,只留下部分士卒戍守岐山,其余兵马皆交付众将分头行动。
且说方兴领过军令,带领一师兵马,埋伏于犬戎屯粮之处附近。
此前,方兴助程氏兄弟守岐山之时,便已多次派出斥候来探此地,甚至欲施火计以焚其粮草,奈何犬戎人戒备森严,无法得手。然而今日不同,犬戎屯粮之地守兵骤减,再一打探,期间屯粮也少去大半。
待方兴派出精干细作,假扮犬戎运粮队,混入戎人粮仓,带回最新情报——
一切正如兮吉甫所料,犬戎国主贪图陇右之地,故而亲率一万兵马,溯泾水北上,准备绕过崆峒山去取西戎故土。而犬戎国主贪利,同样不肯舍弃太原,故留下五千守军,着其义子苌貅镇守,以抵抗周王师的反扑。
说起那苌貅,本是犬戎部一员普通战将,以其勇猛,又救过犬戎国主之命,故深受国主宠爱。犬戎国主因诸子幼小,故认苌貅为螟蛉义子,常带在左右,屡立战功。久而久之,苌貅恃宠而骄,屡屡向国主讨求主将之位,故而此役犬戎国主派他镇守太原。
苌貅大愿得偿,自是欣喜若狂,他倒是有些将才,受命之后,日夜巡查太原各处防务,不敢有怠。
起初,苌貅还生怕周王师来袭,加倍小心,成日修补城墙,建筑防御工事。即便如此还嫌不足,他又从萧关调来几波守军,愈发加强太原守备。这一切正应了兮吉甫的计划,此时萧关防备空虚,恰恰有了可乘之机。
在苌貅看来,只要守住太原,萧关定然无虞;而即便太原有失,他依然可以退守萧关,择机再战。且萧关据山而建,两侧依托陇山山势,陡峭难行,定然不会有人甘冒奇险,绕道两侧那光秃的山体之上,攀援夺关。
可苌貅做梦也没想到,兮吉甫偏偏是个例外。
就在关内守兵还在睡梦中时,此时萧关两侧的高山之上,早已遍布五千周王师精锐,那正是兮吉甫率领的攻关部队。
原来,兮吉甫自岐山出发后,昼伏夜行,避开了苌貅的视野。他率部另寻小路,绕道了大半个陇东高原,最终与此前埋伏的五百人小队汇合。他们穿过精心掩护的地道,神不知鬼不觉,攀附到萧关两翼的高山之上。夜半,大雾弥漫,正是偷袭萧关的绝佳时机。
三更一到,兮吉甫挥旗为号,两侧锁套齐飞,程仲辛、程仲庚兄弟各领一师,从萧关两侧齐攻,力图在最快时间内攻克关隘。几日之前,五千锐卒便以岐山为训练场,苦练引绳攀援之技,早已驾轻就熟,此时更是如离弦利箭般,悄无声息间,便飞越萧关之上。
萧关之内,犬戎守军不过千余人,大多还是老弱残兵。
接下来的战斗,也变得毫无悬念可言——不到半个时辰,萧关内所有犬戎守军被一网打尽。兮吉甫以微不足道的伤亡,夺取了这座上古雄关。
萧关易帜,太原的苌貅彻底慌了。
他主动请缨驻守太原,本以为是个闲差,如今却被周王师切断退路,顿时变得进退两难——北面是刚刚失守的萧关,南面则是驻扎岐山的召公虎大军,而东西两面,则是陡峭难行的巍巍陇山。此刻,苌貅和他手下的五千犬戎士兵,如同被关进牢笼一般,无路可逃。
三更,夜半。
捷报传来,方兴得知兮吉甫夜袭萧关得手的消息。
此时他要做的,便是向犬戎屯粮之处发动奇袭,给苌貅以最之命的打击。
“将士们,关门打犬!”
方兴按照兮吉甫的既定计划,令旗一挥,麾下两千余名士兵箭矢齐发,去夺犬戎粮仓。
闻听粮仓被劫,苌貅更是慌了手脚,连忙率城中主力出征,以寻求与方兴决战。
只不过他来迟一步,方兴早已将犬戎粮仓夺下,将粮草洗劫一空。眼看苌貅来势汹汹,方兴丝毫不想恋战,一把大火将粮仓烧毁,转而顺道向西,又去截断泾水,让太原断了水源。苌貅刚灭完粮仓之火,却发现连水源都已隔断,懊悔得仰天长啸。
这下,苌貅彻底绝望了。
犬戎先是断了后路,又是断了粮草,最后还被断了供水。太原守军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在劫难逃。
天光大亮,召公虎也接到前方战报,率领的周王师主力部队从岐山出征,在太原南郊同方兴会师,准备对犬戎守军展开最后攻势。
苌貅几近癫狂,他也知凶多吉少,主动出击也是死,困守无援也是死,索性组织太原所有守军,发动几轮形同自杀的军事行动。他先与召公虎的王师主力死战,被乱箭射得溃不成军;又转而强攻萧关,同样损失惨重。几战下来,苌貅除了折损一半兵马外,别无他获。
困兽犹斗,苌貅最后想赌上一把——从街亭密道撤退。
夜黑风高,苌貅带领剩余的最后两千名残兵踏上栈道。
就在几天之前,万余西戎大军刚刚葬身于彼,如今谷内尸体堆积成山,腐烂之味恶臭冲天,令人掩袂。
可时至今日,苌貅走投无路,陇山裂谷下的那道深渊,再次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报!前方栈道已断,无路可走也!”
“报!身后栈道起火,无路可退也!”
“报!太原已失,已陷入周人之手!”
催命般的战报接连传来,苌貅已然麻木,他万念俱灰,索性将铜剑在脖颈中一横,鲜血飞溅,跌落栈道之下,粉身碎骨。见主将战死,剩余犬戎将士也万念俱灰,纷纷自寻死路,追随主将而去。别看犬戎残暴,却宁死不愿苟活,不作周王师的阶下之囚,亦是壮烈。
方兴率领的追兵赶到,目睹眼前这般惨剧,只觉其情可怖,不忍直视。
烟尘散尽,谷中万籁俱寂,一阵雷雨袭来,山风咆哮,如同一曲挽歌。两岸山壁久旱风化,受此雨水冲刷,竟引发山洪,泥沙俱下。几日之前,犬戎大败西戎于此,可今日其大将苌貅却也葬身其间,可谓报应循环。只可怜那些暴尸谷底的枉死戎人,被深埋在这天然坟场中,也算是入土为安罢了。
想及于此,方兴心中不是滋味。
兵者,世间之至不详也。仁者用兵,止戈为武;暴者用兵,除了徒增皑皑白骨,又有何益?
他自出得彘林以来,数年间跟随召公虎东征西讨,不觉间,也看惯战场上的生死厮杀。他少年时曾梦寐以求的沙场驰骋,如今成了日夜挥之不去的梦魇。他只求天下平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世人再不受兵燹之荼毒,那该多好?
不管怎么说,周王师兵不血刃,同时收复了太原、萧关失地,错综复杂的战局总算有了眉目。
打扫完战场,召公虎率部开赴太原休整。此地虽短暂陷落犬戎之手,但各处军事设施非但未受破坏,反倒让苌貅加固了个遍,这倒是大大出乎召公虎的意料之外。没想到,太原各处要塞短暂易主之后,竟也有这般意料之外的好处。
处理完太原要塞军务,召公虎便马不停蹄,与方兴同赴萧关。
关门大开,守将程氏兄弟迎出门来,大谈特谈夜袭萧关的壮举,手舞足蹈。
是夜,召公虎摆下筵席,为夺关的将士们庆功。席间,立下首功的兮吉甫却十分低调,丝毫没有居功之意,反倒连称“险计”,前来向召公虎谢罪,颇有后怕之意。
“兮大夫不必自责,”召公虎抚须笑道,“计虽险计,然若非此等谋略,倒也骗不得犬戎上当。”
兮吉甫这才稍有释怀,又道:“王师已取太原、萧关,太保还想再取固原么?”
召公虎眼前一亮:“若能夺取犬戎巢穴,此乃大周之福也,不知兮大夫又有何妙计?”
“若要得固原之地,只怕还要行一个更险的计策……”言罢,兮吉甫俯在召公虎耳畔,如此这般,说出了他的妙计。
“甚好,甚好!便依兮大夫之计!”召公虎眉目带笑,恭送兮吉甫回营准备。
散席之后,召公虎邀请方兴去其营内。方兴本想问刚才兮吉甫所献计策,可见召公虎并无意透露,方兴也不敢猝问。
“方叔,”召公虎许久方道,“你观兮大夫如何?”
“兮兄允文允武,乃是大周栋梁大才!”方兴不明就里,顺口答道。
召公虎点了点头,“我如何不知兮甲之才,只是此人素行险计,容易招惹非议。”
言罢,老太保从书案后取来一个木匣,示意方兴来看。
方兴心中一凛,连忙打开木匣,其中满是竹简、帛书。方兴取来一简,发现乃是朝臣弹劾兮吉甫之词,又看数简,内容大差不差,无非是斥责兮吉甫“卑位而掌重兵”、“轻狡冒进”、“弃守祖地太原”等罪状,用词犀利,看得方兴毛骨悚然。
“这……这是无稽之谈……”方兴不由着恼。
“这样的奏折,天子每日都会收到许多。”召公虎无奈地摇了摇头。
“天子信了?”方兴急忙问道。
“兮大夫功高盖主,天子即使不信,也不得不做提防……”召公虎顿了顿,神色颇有沮丧,“兮吉甫乃孤一手提拔,又是布衣大夫,自然触动他人利益。这些奏折明面上弹劾兮大夫,可这暗地里,却又何尝不是欲加孤结党营私之罪也!”
方兴听罢,只觉背后发凉:“既如此,那兮大夫取固原之计……”
“弹劾之事事小,犬戎之事事大,我等出征在外,切不可因小失大,因公废私!”
召公虎说得很笃定,他经历过国人暴动,又力排众议拥立太子,眼前的这些飞短流长、毁誉荣辱,他似乎已经不放在心上,心态也愈发变得云淡风轻。
“那这些奏折……”方兴指了指地上的木匣。
“随他们去吧,”召公虎淡然一笑,“今日大捷,军中无以为乐,便燃篝火助兴罢!”
“篝火?”方兴不明所以。
召公虎努了努嘴,对着遍地的简牍微微一笑:“把这些搬出去全烧了……”
“得令!”方兴这才反应过来,自然乐意效劳。
不多时,营外篝火升起,简牍在火焰中噼啪作响,火光冲天,映红半片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