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之会后,虽说周王静战意正浓,但各路诸侯们却宁愿赖在徐国,迟迟不能开拔。
正是连绵春雨的季节,淮夷之地阴晴不定,淫雨霏霏,正好成了诸侯们逡巡不进的借口。
如此以来,数万大军驻扎在徐国城外,每日粮草补给用度甚巨,东道主徐国不堪其扰。
周王师倒是不愁粮草,仲山甫在淮夷经营一年,粮秣皆就近而取。此外,宋国离得近、卫国历来准备充分,也都没有断粮之忧。至于齐、纪、莱、曹等诸侯,他们军纪散漫,其国君更是始终以粮草周转不济为由,要求徐国为“援助”提供军粮,惹得徐国上下怨声载道。
当初,徐国为了自保,不得不依附淮夷国主,进贡称臣数十载,被盘剥甚众,民不聊生。后来徐翎横空出世,赶走淮夷,总算过上几年太平日子。可军民们刚吃饱几年肚子,近来又遭淮夷复叛,虽有周王师出兵相助,但诸侯援军们却出工不出力,这才短短数日,几乎把徐国吃穷。
徐翎看着流水般的开销,心中不忿,派人来找舒参商议。
舒参明知故问:“君上,何事相招?”
“参呐,寡人苦也!”徐翎一脸苦相。
“君上何苦之有?”
“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徐翎咬着后槽牙,“淮夷本是疥癞之疾,你我联手足以抵挡。可你偏偏献计,要去镐京城求援军,不仅把周天子请来御驾亲征,还招呼了一堆诸侯来涂山会盟。这下倒好,这帮灾星赖在彭城不走,如之奈何?”
“君上稍安,”舒参微然一笑,“参为君上献策无数,何曾失算?今日又何故气馁?”
“你倒是算无遗策,只是用计太苦,”徐翎苦笑道,“前些天寡人率三千兵马苦守彭城,何其艰辛?”
“淮夷叛军固然孱弱,但犯不上用徐国儿郎舍命硬拼。既然周天子好大喜功,一心御驾亲征,假其手以除淮夷之患,岂不一举两得?何况君上勇武过人,别说守彭城半月,就算守城半年,又当如何?”
“谋主借力打力,倒是妙计!只是,寡人尚有一事不明。”
“君上但说无妨。”
“涂山会上,你为何要煽动诸侯,怂恿天子东征伐东夷?”
“君上请看!”舒参起身,走向沙盘,“东夷故地位于东海之滨,乃肥地也。齐、纪、莱这三个姜姓国对其地觊觎已久,早有吞并之念。只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碍于大周祖法,不敢公然扩土而已。”
“依你之意,征伐东夷能让诸侯联军得益?”徐翎若有所思。
“天子若肯将东夷旧地分给这些诸侯,齐侯、莱侯、纪侯自然求之不得,见利忘义。”
“天子舍得把这肥肉吐出?”
“君上有所不知,东夷人以渔猎为生,其土皆是盐碱地,谷物不生。而大周务农为本,东夷之地距离王畿又远,得之无益。依参愚见,周王静乐得做个人情,赏赐随御驾征伐的诸侯!”
徐翎还有些不甘心,喃喃道:“土地都给了这些饕餮诸侯,那徐国图甚么?”
“人口,”舒参眼中放光,“徐国想要图强,首在强兵,强兵之本在于人口,口率出泉,徐国必强。我徐国此番尊周崇王,立下大功,天子若要奖赏,君上不必要地,务必要人,请天子将东夷遗民赏赐于我徐国。”
“其他诸侯不会要人?”
“自然不会,这些诸侯极其短视,只要地,不要人。他们得地失人,则地必难久守;君上得人失地,则何愁霸业不成?”
“你是说……”徐翎豪气顿生,“我徐国可以称霸?”
“然也,君上若能蛰伏数年,富国强兵,则可复徐偃王之业也!”舒参当然知道,徐翎梦寐以求之事,便是恢复徐偃王昔日的荣光,与大周分庭抗礼。
“可我近日观大周气势,与四年前大为不同,已有中兴气象,徐国如何图之?”
“大周强在其表,不在其里。大周运数未尽,老有召虎、卫和两位股肱,新有方兴、尹吉甫、仲山甫、南仲、师寰这些布衣雄才,自是国祚之本。然我观天子之度量,似乎不肯尽用召公之才,不肯尽除虢公之恶,此人逢中兴之运,却非中兴之主。”
“那依你之见,徐国当如何自处?”徐翎又恢复了信心。
“徐国只可藏锋自强,表面崇王称臣,私下联结荆楚,待到周天子亲佞远贤,王室自乱,君上便可渡水取淮南,东进吴中,南连百越,最终东取汉阳,则大业可成!”
“这么说,与楚国的联姻,是谋主的一盘大棋?”
“那是自然,徐国若要图强,非与楚人联合不可。”
“此事全由谋主操持,寡人并无异议!听说,楚君的妹子是个绝色美女,是也不是?”说到这,徐翎不禁露出贪婪的眼神。
“君上当以国事为重,”舒参正色道,“若沉湎女色,怕别中了楚国的美人计!”
“谋主所言甚是,是寡人忘形也。”徐翎赶紧收敛笑意,又忧愁道,“可那些诸侯蠹虫赖在徐国不走,又为之奈何?”
“君上无忧,但看参略施小计!”
舒参微微一笑,在徐翎耳畔说了一番,如此这般,听得徐翎大呼妙计。
第二日,徐翎依计向天子启奏,言今日天朗气清,正当巡视王师和诸侯联军,以观军容。
“甚好!余正有此意!”
周王静被说得心血来潮,自然应允,唤来师寰充当御者,陪王伴驾,巡视军营。
师寰不敢忤逆,当即挑选五百锐卒,簇拥周王静前往各营帐。徐翎特意带着舒参,驾小驷紧随其后。
周王静先来到王师军营,见将士军容整肃,心中大悦,转头对徐侯翎道:“徐君,你观王师气势如何?”
“王者之师!万岁之师!”徐翎为哄天子开心,自然满口奉承。
“走,去诸侯军营看看。”周王静意犹未尽,正中徐翎的下怀。
很快,天子车辇来到诸侯国军营前,很显然,诸侯们如何料到周王静猝然造访。诸侯军队本就军心涣散,此时匆忙准备,更是军容萎靡,让周王静大失所望。
“如此军队,与败寇有何差别?”周王静意兴阑珊,频频撇嘴。
“是,是。”徐翎表面遗憾,心中则暗自好笑。
行至半路,只听得一个军营中聒噪异常,争吵之声频传,似乎出现骚动。
“天子巡视,诸侯军营竟然有暇争执?”周王静很不高兴,皱眉问左右道,“此乃何国军营?”
“看旗号,乃是齐侯军营。”师寰道。
“齐国?”听闻是郎舅之国,周王静倒也无奈,对师寰道,“你去看看,究竟何事喧哗?”
师寰一愣,显然觉得不该干涉诸侯军务,但还是硬着头皮前往。
不多时,师寰带着两个兵士,来到周王静跟前。
“此乃何人也?”周王静没好气问道。
“争执由此二人而起,”师寰介绍道,“这位是齐国兵士,这位是徐国后勤官。”
“徐国人?”周王静瞥了眼身旁的徐侯翎,“因何争执?”
“似是因军粮伙食而起。”师寰答道。
“说说看,余为而等断案!”周王静心情不错,倒屈尊问起这鸡毛蒜皮的小事来。
那齐国士兵抱怨道:“天子明鉴,我齐军日夜行军,来助徐国战事,乃齐侯之义举也。可谁知道,近来徐人供应之粮日渐减少,今日更是连稀粥都加了麸糠,这是人吃的东西么?”
徐国后勤官赶忙辩解:“齐国侯爵,粮草供应仅次于王师,还嫌不足?为了供你齐人吃饭,我徐国军民只能三餐草根熬汤,那才叫惨。”
周王静打量二位身材,齐国士兵个个人高马大,徐国后勤官却面黄肌瘦,心下信了几分。
就在这时,舒参轻咳一声,徐翎会意,连忙跪倒在周王静驾前,涕泗横流。
“徐君,”周王静面色一沉,“齐军反应,徐国有克扣粮饷之嫌,可有此事?”
“天子冤枉!”徐翎干嚎起来,“请周天子移步徐军阵内,我徐人真乃……无米下锅也!”
周王静脸上尴尬,连忙示意徐翎平身。他并无军旅经验,如何能判定粮秣供应之纠纷,于是派人去找仲山甫。
仲山甫很快赶到,了解罢情况,似也猜到徐翎的目的,“诸侯会盟,本当自带粮草,如今皆让徐国负担各军粮秣,实是不妥。”
“原来如此!”周王静着实扫兴,便下了定论,“如此看来,诸侯国军在彭城逗留已久,本怪不得徐国,”又吩咐仲山甫,“即日起,诸侯粮饷调动之事,便交由爱卿协调罢!”
“微臣领命。”仲山甫应和而退。
“敢问天子,那出兵东夷之事?”徐侯翎趁热打铁。
“师将军,明日一早,召集各诸侯于中军大帐,议定发兵东征事宜!”
周王静言罢,转身拂袖而去,徐翎感恩戴德,连连告谢。
回到府邸,徐翎长舒口气,将积累数日的阴郁一扫而空。
“谋主,寡人最犯愁之事,便被你略施小计化解,你真乃寡人之伊尹、子牙也!”
“君上谬赞,”舒参轻描淡写,“不过微末把戏而已,瞒过天子倒是不难。”
“话说,你从何处找来那后勤官,瘦弱的骷髅一般?”徐翎很是好奇。
“此事不难,不过找个小卒饿上几日,许其事后富贵,他自然欣然应允,只恨自己饿得不够凶。”
“妙极,妙极!看来你早有准备,真乃奇才也,寡人该如何赏你?”
“明日天子发兵东征,事成之后,君上再赏不迟。”
“不过,明日诸侯若依旧赖账,不愿出兵,又当如何?”徐翎仍有担忧。
“我观那齐侯无忌轻狡冒失,明日参激他一激,出兵之事定然可谐!”舒参早有准备。
“齐国?如何相激?”
“君上可曾听说齐国与纪国之世仇?”
“愿闻其详。”
于是,舒参道起齐纪长达几世的恩怨。
周夷王时,纪炀侯与齐哀公共同前往镐京城朝王。纪炀侯居心不良,嫉妒齐国鱼盐之利,竟在周夷王面前进献谗言,说尽齐哀公坏话。周夷王本是庸碌君主,哪里辨得忠奸,自然信了纪炀侯的鬼话,竟在明堂上架起大鼎,装满沸油,点燃烈火,活活将齐哀公烹死。
齐哀公死得窝囊,齐人大怒,视纪人为仇雠,发誓要报此国仇。然而,齐人的苦难却刚刚开始。齐哀公死后无子,其二弟齐胡公、三弟齐献公先后争位,搅得齐国两代人不得安生。最终齐献公夺位,发兵征讨纪国,双方征战数十年,死伤无数,倒把梁子越结越深。
齐献公死后,其子齐武公继位,继续同纪国厮杀不休。去年岁末,齐武公薨,传位于嫡长子,便是齐侯无忌。此人血气方刚,强悍好斗,如今又与周王静、召公虎缔结亲家,更是不把纪人放在眼里。此次天子亲征淮夷,他与纪侯仇人相见,满腔怒火眼看就要迸发。
“如此说来,谋主已有挑拨离间之策?”徐翎听罢,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那是自然,君上明日静观其变即可!”舒参倒是胸有成竹。
次日,周王静在中军帐召集各诸侯、王师将帅议事,商讨东征事宜。
“诸位,余讨伐东夷之意已决,可否有破敌良策?”周王静已然迫不及待,只等发兵。
召公虎无奈,只得奏道:“天子,大军自徐国东征,一路虽无崇山峻岭,但水文密布。臣建议走水路运兵,可以加速行军,但需征用大量战船。”
“战船?”周王静不得要领,“何处去寻得如此多的战船?”
召公虎道:“淮水北岸,能提供战船的诸侯,只有徐国而已。”
于是周王静问徐翎道:“徐国现有战船,可供多少士兵渡河?”
徐翎答不上来,连忙目视舒参。
舒参会意,面露难色,拜道:“禀天子,徐国自保尚且不足,何来精力发展水军?战船之数,屈指可数也。君上便是下令征调举国大小船舶,也仅够王师渡半数兵马。”
周王静自然等不及:“兵在神速,若分两次进兵,何时才能征讨东夷?”
徐翎也不等召公虎回复,便抢白道:“天子勿忧,水路进兵固然神速,但未免太过冒进。依翎愚见,大军当分水、陆两路并进。”
“徐君熟悉此间地理,便说来听听。”周王静按捺住性子问道。
“此事臣不敢妄言,可由谋主舒参为天子谋划?”徐翎自然推托,转而引荐舒参来作答。
“甚善。”周王静对舒参颇有好感,自无不允。
舒参于是出班,作揖而答,“大军出彭城而东,其必经之路上有两个夷人方国,一曰钟离,一曰钟吾。钟离国拒陆路咽喉,钟吾国拒水路之要冲。此二国原先皆从淮夷号令,淮夷国主死后,二国又吸纳淮夷遗民,竞相作乱。前日围困彭城的兵马,大多便有赖此二国支应粮草。”
“淮阳之地,竟还有淮夷余孽?”周王静很是不爽。
“然也。”
舒参心中暗笑,钟离、钟吾虽有淮夷血统,但历来与世无争,绝无自己口中所谓“罪行”。然而徐国被此二国夹在中间,要想有长远发展,必须吞并此二国领土。他今日有意引导周王静,借王师和诸侯之手铲除徐国的绊脚石,自是一石二鸟。
“余意已决,”周王静看了眼地图,“太保领王师大军,自陆路去取钟离;余领诸侯联军,自水路去取钟吾。两师三日之后会师,再图东进,攻伐东夷!”
“这……天子要借道进军,下诏命钟离、钟吾二国郊迎便可,何必再起刀兵?”
召公虎还想苦劝,周王静如何肯听,只是一意孤行。
舒参见周王静如此刚愎,浑然不理会召公虎、师寰这些能征惯战的将帅,只觉心中暗喜。既然周王静如此好大喜功,草率亲信,那就由不得我徐国见缝插针也!
天子计议已决,召公虎不敢违命,只得到校场调兵遣将:
王师主力由召公虎统领,师寰、方兴为副,徐军、齐军在左,纪军、莱军队在右,共二万余人,一路乘水路沿淮河向东,进攻钟吾国。而中军则由周王静亲自坐镇,仲山甫为副,卫伯和、宋公及各小诸侯国军殿后,亦有万余人众,择陆路去攻钟离国。
各军领命而去,即刻出发。
一切不出舒参所料,召公虎所率大军沿着淮水突进,一路顺风顺水,始终没有遇见像样抵抗。
很快哨探来报,钟吾国只在五里开外。
大军刚经历急行军,召公虎不敢夜战,便挑选地势较高处安营歇息,以待次日决战。
前半夜,一切风平浪静。
下半夜,突然警情传来——“钟吾国杀来也!”
这自然是舒参的秘计,他唯恐诸侯营地不乱,于是命徐军将士率先起哄。
很快,纪国营帐遭遇火攻,烈焰染红夜空。很快,左近的莱国营帐也起了大火。火光中,只见数百夷人杀入帐中,直杀得纪军、莱军哀嚎遍地,血流成河。显然,这些夷人对周营了如指掌,竟直扑战力最薄弱的两个阵营。
距离纪国、莱国大营最近的,乃是齐国和徐国所部。
眼看大火就要烧向齐营,舒参跟着徐翎,早已准备好灭火用具,准备前去帮忙。
齐侯无忌刚从梦中惊醒,慌忙喊道:“徐子,何处起火?”
徐翎佯惊道:“纪国与莱国军营!”
“纪国?”齐侯无忌听闻仇人遭遇夜袭,不禁面露喜色。
“救火要紧!”徐翎故意惊呼,“我徐军去莱国军营救火,齐侯,你便去救纪国军营如何?”
“齐、纪之仇不共戴天,”齐侯无忌冷笑道,“纪军?嘿嘿,便让他们自求多福也!”
徐翎故作焦急:“军情紧急,齐侯切莫说笑!”
齐侯无忌没有答话,只是遥遥看着火光方向,按着佩刀,却没有任何行动。
徐翎也不多劝,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齐国和纪国的宿怨,经此夜一闹腾,已然越结越深了。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大火很快蔓延到王师阵营。
不过,这点麻烦难不倒召公虎,老太保身经百战,安营扎寨之前,早就做好提防夜袭的准备。
他一面命师寰驱赶进犯的夷人,一面派方兴就近取水,不到半个时辰功夫,莱国军营的大火便被扑灭。只是苦了纪军,他们本就军心涣散,加上齐人不愿相助,故而损失最重,不仅辎重、兵器多被焚毁,纪侯本人都差点丧命火海,十分狼狈。
纪国越是狼狈,齐侯无忌越是开心;而齐侯无忌越开心,舒参君臣越是得意。
毕竟,今夜的这场闹剧,就同前日齐国军营的粮饷风波一样,都是舒参亲手炮制的好戏。
“今日这场好大火,烧得召虎失魂落魄!”回到营内,徐翎心情大好,“幸而周天子不在营内,否则惊了圣驾,这帮王师将帅百死莫赎也!”
“君上,切莫低估了太保,”舒参却毫无喜色,“今夜此计太险,若非钟吾国人恰巧夜袭,我等这般放火,又如何瞒得过召虎的法眼?”
“你是说,今晚夜袭的真是钟吾国人?”徐翎倒是大出意料。
“那是自然,”舒参颇有后怕,“我本想让徐军将士假扮夷人,不想夷人恰巧也来夜袭。”
“如此说来,反倒是王师应对及时?”
“然也,召虎尚在其次,他手下的师寰指挥若素,方兴临危不惧,真乃将帅之大才也!”
“只可惜今夜大火,未曾烧到周王师根本。”徐翎颇有遗憾。
“君上,参之本意,并非火攻友军。”
“那是何意?”
“意在齐纪!召虎本不愿攻打钟吾,经此夜之事,齐纪必然争功,则钟吾之战,便由不得老太保做主也!钟吾之患若除,徐国可尽得其地,岂不美哉?”
舒参言罢,仰天大笑,徐翎亦拍掌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