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静五年(公元前823年),春正月,朔日。
经过旬日的准备,周王静意气风发,正准备御驾亲征。
今晨,天子刚在太庙颁布治象法令,便迫不及待地举行授兵仪式,宣布发兵救徐。
有了周王静的加入,此次出兵规模不大,但排场却着实不小。不过对于师寰而言,此役他的责任最重,不是因为他需要上阵杀敌,恰恰相反,他虽名为“先锋”,但事实上却充当了周天子的保镖,需要时刻陪王伴驾,保证周王静远离前线。
“窝囊!”师寰嘟囔着,难掩沮丧之情。
他身为大将,却不能在战场厮杀,怎一个郁闷了得?不过,师寰的使命并不轻松,他必须提前预测战场动向,既让周天子体验到亲征的快感,又总能将他领到不必血战的安全地方。可以说,放眼周王师众将,只有智勇双全的师寰可堪此任。
钟鼓齐鸣,在镐京城国人的欢呼声中,周王静踏上六马并辔的华丽战车,意气风发。
而宫中自有巧匠,为天子量身定做兜鍪铠甲,皆为上好金铜打造,据说是仿照穆王征徐时的战袍制式。这般奉承让周王静很是受用,匠人们也因此领到重赏,各个欢欣鼓舞。
一切部署完毕,周王静离开宗庙,驾车过逵道、出东门,威风凛凛,得意洋洋。
说起来,自周王静出生以来,便很少出过镐京城。他三岁时遭逢国人暴动,在太保府藏匿十四年;即位以来,大多数时间足不出宫,只有前番会葬厉王、南郊雩祭和望祭山川时去过近郊。此次他御驾亲征,也是他头一遭离开京畿。
在天子车驾之后,师寰紧跟不舍,丝毫没有此前历次出征时的意气风发。
而在中军,召公虎领方兴、仲山甫为副手,率周王师大军紧随,总计六师一万五千兵马,旌旗招展,刀枪出鞘,亦是风采奕奕。
大军一路浩荡向东,穿崤函要道,出制邑雄关,过成周十镇。由于是天子亲征,大周王师沿途所过之处,各国诸侯都夹道欢迎,自周王师踏进国境线开始,便派重兵护送,直至送天子离开边境。一路上,各路诸侯有钱出钱、有粮出粮,哄得周王静龙颜大悦。
不出数日,大军已到宋国边界。
按照召公虎的行军计划,全军在宋国稍事整理,便转而向南,开拔徐国都城彭城。
百余年前,周穆王从镐京发兵征讨徐偃王,困其大军于彭城,逼其臣服。而今,过了五代儿孙,周王静竟要御驾亲征彭城,去救徐偃王后人徐翎,解徐国之围。
说来讽刺,但历史本就是个有趣的轮回。
刚入宋境,宋公早在国都郊外大摆筵席,为周天子一行接风洗尘。
由于宋国与淮夷接壤,距离前线只有一步之遥,召公虎担心周王静安危,故以车马劳顿为由,让宋公在国都商丘款待周天子,给周天子安排馆驿另歇。但师寰作为“先锋”,早已获悉太保授意,周王静的亲征之旅,或许便要在宋都商丘结束——
商丘是殷商故都,建城已有五百年之久,这里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召公虎使尽浑身解数,努力劝周天子多驻足几日。在师寰的保护下,天子不会遇到任何一个敌人,直到淮夷平定,周王车辇再入彭城,亲口宣告徐国解围,方才是皆大欢喜。
召公虎本以为天子会为此不满,但他显然没有料到,周王静虽名曰“御驾亲征”,却对战场厮杀毫无兴趣——他在宫内多年养尊处优,此次出趟远门,难免舟车不适。加上宋都周边风景秀丽,周王静游兴正佳,更是丝毫没有前线督战的意思。
“师将军,”周王静反倒关心起师寰来,“你是太保的膀臂,少你不得,你还是随大军南征罢!”
师寰感激涕零,心花早已怒放。可他没有召公虎的命令,如何敢离开天子半步。
正巧,此时卫伯和亦领兵南下,屯兵在商丘与王师会师。召公虎念卫军旅途劳顿,于是留卫军护驾天子,将师寰调回王师,成为实至名归的先锋。
安顿好周王静,召公虎再无后顾之忧,次日便拔营南下,朝徐都彭城进发。
经过一个昼夜的急行军,大军已离开宋境,在距离彭城二十里外驻扎。
交战之前,主帅召公虎谨慎起见,派出职方式大夫方兴,与师寰一道前去探查地形。
回到营内,师寰报道:“彭城位于淮水以北,四周皆是平原,敌军难以藏匿,排兵布阵尽收眼底。”
召公虎问道:“攻守双方军势如何?”
师寰答道:“淮夷叛军约有三万之众,围困彭城已逾二十日,始终未能破城。反观徐都彭城,虽只有三千守军,但其国君徐翎指挥得法,尚能苦守待援。”
“三万对三千?”一旁,仲山甫忍不住叹道,“早听闻徐翎勇猛,却不料勇猛如斯!”
师寰苦笑道:“仲山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淮夷虽号称三万,但其中不乏老弱平民,聊壮声威而已。徐军虽只有三千,但彭城内全民动员,人人皆兵,战力不可小觑。”
召公虎又问:“依师将军之见,王师此去解围,胜负如何?”
师寰抖擞精神,就着舆图分析起来:“淮夷之地一马平川、沃野千里,乃十分适合车战,而淮夷叛军人大多都是步兵,周王师自然稳操胜券。”
“甚善,”召公虎斗志陡增,“诸位,我军稍事休息,便擂鼓进军,可有异议否?”
师寰、仲山甫等人皆曰领命,却见方兴一言不发,似有愁容。
召公虎觉察到他的异样:“方叔,有何不妥么?”
“师将军的布阵并无不妥,”方兴皱着眉道,“只是,末将另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五年前,徐国随淮夷国主叛乱时,便已有五千锐卒。这些年,徐翎招兵买马,想必士卒已逾万人,可如今淮夷围城二十余日,城内只有三千守军,那其余徐军主力何在?难道他们坐视国都被围,却从不施以援手么?”
师寰这才意识到其中蹊跷,拍大腿道:“此言甚是,徐翎亲自守城,城内只留老弱残兵,不知徐军主帅为谁,竟得徐翎如此信任?或者,徐国国中难道有了叛乱?”
众人分析了一阵,皆不得要领,不知徐国到底是如何情形。
就在周王师将帅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快马来报,言不远处出现徐国兵马,正朝王师大营而来。
召公虎不敢大意,赶忙下令全军战备,以防万一。
未几,传令兵报道:“来者是友非敌,自称是徐国谋主舒参。”
“宣!”吩咐罢左右,召公虎不由望向师寰,“谋主舒参……这名字好生熟悉?”
师寰和方兴对视一眼,也觉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还是仲山甫打破了尴尬:“末将在淮夷时,曾听闻此人事迹,却未谋面。”
“但讲无妨。”召公虎忙道。
“这舒参文武兼备,是徐翎的左膀右臂。”
“孤想起来了,他是舒人!”
“正是。”仲山甫继续道,“淮水以南,有诸多舒姓部落,名曰‘群舒’。这舒参原是群舒中的贵族,听闻徐翎英勇善战,他便率部追随,投奔徐国麾下。此前徐翎反戈杀死淮夷国主、驱逐淮夷,皆是出自舒参划策,徐翎爱之,便以‘谋主’相称。”
这话倒提醒了师寰:“末将亦想起也!当年平定五路犯周时,徐翎前来周营请降,便是带了此位谋主同来。后来末将随徐翎潜伏于淮夷营中,亦与这舒参打过几次交道,知他确是徐翎心腹。”
经过师寰的一番追忆,召公虎也有了零星印象,说话间,舒参已至帐前。
未几,只见一人身材修长,白衣飘飘,环佩短剑,翩翩而来。
此人男生女相,面洁无须,眉目俊朗,约摸二十多岁年纪,却说不出地白净,正是舒参。
“小将舒参,参见太保!”舒参声音柔和,款款行了个军礼。
他虽身披戎装、身姿矫健,但却总少了些男子气概,令人不甚舒服。但师寰知道,此人深得徐翎欢心,才智过人,切不能小觑于他。
“舒将军,”召公虎也不寒暄,开门见山便问,“不知徐都彭城战事如何?”
舒参幽幽叹了一口气:“君上被困在城内,若再不救,怕是难以支撑。”
“愿听其详细。”召公虎又问道。
“那日,君上率军在淮夷巡查,突然国中快马来报,说是有贵客造访。君上也没多想,便将兵马交付于参,只身星夜赶回国都。谁曾想,淮夷叛军倏忽而至,将君上困于城中,幸而天子御驾来救,彭城之围旦夕可解也。”舒参说得轻描淡写,但眼神多有闪烁,显然有所隐瞒。
召公虎也听出端倪,于是问道:“舒将军手上有多少人马?”
舒参不假思索:“五千。”
师寰忍不住问道:“你手上有五千徐军,若与徐君里应外合,如何解不得彭城之围?”
舒参“唉”地一声:“参虽名为徐国谋主,可终是外姓之人。我手无兵符,纵使身边有五千徐军,却无法下令解围。”
迂腐!师寰心中暗骂,嘴上则故作嘲讽:“事急从权,没有兵符,谋主就看着彭城被围而不救么?”
舒参闻言,表情变得有些异样,但还是故作镇定,连称误会。
召公虎干笑两声,转而问道:“舒将军说徐君星夜回都城会客,不知是何贵客?”
“鄙国小事,倒不劳太保过问,”舒参本还想隐瞒,显然瞒不过召公虎的发言,犹豫片刻,只得叹道,“唉,无非是诸侯间联姻之事。”
“联姻?”召公虎笑道,“看来,是徐君之终身大事也?”
“然也。”
“不知,徐君聘的是哪国的女公子?”
“这,”舒参一时语塞,“我实不知也,不知,不知。”
很显然,舒参说的话有真有假,时真时假,愈发印证了师寰的猜测——徐国君臣历来藏有私心,表面对大周恭谨,实则自有谋划,实在不得不防。
不过召公虎既已决定救徐,也不愿多生枝节,于是向舒参询问淮夷兵势。
谈起军事,舒参变得健谈起来,分析起守城战况,也是头头是道。
原来,那日徐翎归国后,淮夷大兵便围住彭城。徐翎纵身负绝技,也插翅难飞,被牢牢困在城内。不过,自从淮夷国主被徐翎弑杀后,淮夷精锐折损殆尽。如今,攻城的淮夷人马固然声势浩大,但大多为普通民众,战力不高,甚至没有攻城器械,空空延误破城战机。
接着,召公虎召集众将,制定解围的作战计划。
师寰建议周王师分兵三路,对围城的淮夷大军进行反包围。其中,师寰率二师主攻中路,方兴和仲山甫率二师包抄后路,舒参则率领徐国本部二师在旁摇旗呐喊,以壮声威。
召公虎许其计,师寰、方兴、仲山甫正要领命而去,舒参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怎么?舒将军有何异议么?”召公虎奇道。
“非也,师将军之策,万无一失,必能破敌。只不过……”舒参欲言又止。
“不过如何?”召公虎有些不耐烦。
“王师远道而来,还请稍歇片刻,看我舒参如何作先锋破敌!”没想到,舒参竟然主动请缨。
“你?”召公虎又奇又喜
“太保,淮夷之祸自徐国而起,自当由徐军来解!”舒参说得大义凛然。
“先前你说无兵符可调兵,现在又如何作得先锋?”
舒参诡魅一笑:“天子御驾亲征,徐军自然受王师节制,非我徐人独有,又何须兵符?”
这话说得足够冠冕堂皇,召公虎无法反驳,只得壮其勇略,把主攻任务交给舒参。
舒参也没多作耽搁,提起大钺,便率五千徐国兵马,朝淮夷大军掩杀过去。
可别看舒参缺乏男子气概,其武艺却是惊人,手中青铜大钺四五十斤,在他掌上翻飞自如。在殷周之时,钺大多作为礼器,并无甚作战价值,却在舒参手中大有功用。淮夷叛军纵然人多,但受不住舒参及其麾下精锐的几番冲击,很快乱了队形。
“徐人真会炫耀!”师寰哂然一笑,也不甘示弱,率领周王师精锐车兵杀奔淮夷两翼。
此时,淮夷主力一半在奋力攻城,另一半被舒参牵制,两翼空虚之下,淮夷大军首尾完全被割裂,不能相顾。其后,召公虎下令擂鼓助威、全军突进,方兴、仲山甫从各自方向发起冲锋,将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淮夷士兵打得落花流水。
淮夷叛军虽有三万之众,但在精锐的部队面前,毫无抵抗能力,很快就被冲散阵脚,丢下两三千具同胞尸首,一路往东溃逃。师寰还未活动开筋骨,徐都彭城的二十日围城便顷刻解除。召公虎见淮夷已然溃散,徒追无益,于是鸣金收兵。
此时,彭城城门大开,徐翎重整衣袍,出城迎接周王师大军。
召公虎不愿扰民,便安排周王师于城外驻扎,只带部分将领入城。入城时,师寰四下观望,见彭城内经历激战,军民大多疲惫不堪,三千守城将士伤亡过半,国人则皆是面有菜色。
到了国君府邸,徐翎安排宴席,款待召公虎一行。
召公虎连连摆手:“彭城经历如此恶战,城中民力已竭,孤不忍再扰百姓也。”
徐翎与舒参相视一笑,长施一礼道:“王师远道而来,解我彭城之围,乃徐国子民再生父母也,如何称得叨扰?”
召公虎盛情难却,只得入席就坐。
师寰等王师将领厮杀了半日,正是腹中空空,乐得大快朵颐,欣赏徐国的风乐舞,也觉心旷神怡。
菜过五味,徐翎问召公虎道:“敢问太保,不知王师此来,可否有东进打算?”
“东进?”
“出兵东海,铲除夷人残部。”
“未可知也。”召公虎只是委蛇。
“太保乃王师主帅,如何不知?”徐翎颇有明知故问之嫌。
“此役孤不过是天子的马前一卒,周王御驾亲征,后续进退,还需请天子定夺。”召公虎有些尴尬。
“哦?天子今在何处?”
“尚在宋国境内。”
“天子远道而来,岂能错过江淮风土名胜?宋国虽是公爵国,但境内并无名山大川,何来盛景秀色?天子难得出宫,寓居宋国岂不乏味?”
“那依徐君之见?”
“我徐国国小土仄,不比宋国,但淮水流域颇有名山古迹,想必天子有兴趣游览一番。”
“不知何地?”
“涂山。”
“可是穆王天子会盟诸侯的涂山?”
“正是!上古大禹帝也在此大会天下诸侯。”
召公虎面色凝重,只是默然不语。
徐翎兴致犹盛:“寡人这就上表,邀天子南下巡守。徐国定当尽东道之谊,并邀周边诸侯前来,会盟涂山!”
召公虎实在想不到方法拒绝,只得点头同意。
按照老太保的原计划,此次出兵只是解徐国之围,击溃淮夷之犯,便可挥师北还。但此役周王静御驾亲征,刚刚发兵便要回撤,料想天子定不尽兴。徐翎所提议涂山会盟之事,定会正中少年天子下怀。只不过,届时天子受诸侯撺掇,又萌东征之意,那便又免不了再起刀兵……
散席后,师寰只觉腹胀,便借巡视城防为名,在徐国城中走动。
待行至南门附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弓腰俯身,藏在一棵合抱大树之下,不知在偷听什么。
“方大夫!”师寰认出对方,轻轻绕道其身后。
“嘘!”方兴面色严肃,“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师寰一凛,顺着方兴视线方向看去——南门前,有两位男子正在鞴马,身着华服,十分显眼。看样子,他们手持出城令牌,正准备离开徐都彭城。
微弱火光下,只见其中一人身着青衣,是位少年,正在与同伴争论。
“他们说的哪里话?”师寰低声问道。
“是楚国口音,”方兴并未回头,“在汉阳时,楚国使团便是如此说话。”
这时,又听另一白衣男子接过话茬,不断催促:“周人已至彭城,你我速速回国,切莫误了大事!”
“什么大事?”那青衣少年声音纤细,“你是来见那蠢材徐翎的,我可不是……”
“你!”那白衣男子很是无奈,“妹子别闹,速速走罢。”
“可……可我还没见到他咧。”那青衣少年原来是女扮男装,微光下,其样貌十分俏丽。
“事不宜迟,快出城罢!”
白衣男子已然很不耐烦,用力一鞭,马车很快便驶过南门岗哨,离开徐都彭城。
目送完这两个神秘人,师寰一脸狐疑地看着方兴。
方兴眉头紧皱,半晌方道:“白衣人的声音好生熟悉!”
师寰一凛:“谁?”
方兴低声耳语:“楚公子熊徇。”
“是他?”师寰一脸不可思议,“难道说,他就是舒参口中徐翎接见的‘贵客’?”
“是来联姻的贵客。”方兴附和道。
“那徐国与楚国会有什么勾当?”师寰一愣。
方兴环视四周,低声道:“此处并非谈话之所,你我回营中说话!”
计议已定,二人便从树后出来,出得城外,来到周王师驻扎之处。
回到营内,师寰心意难平:“没想到,徐国表面臣服大周,暗中却与楚国联姻。”
方兴沉吟道:“徐楚联姻倒无不可,只是为何要瞒着太保?”
师寰双眉紧锁,说出自己的担忧:“我有种不祥预感,徐翎和舒参似乎很希望天子东征……”
“怎么说,”方兴也是同感,“只是不知徐国有何图谋。”
“徐翎嗜杀寡恩,其反水淮夷国主在前,我等不得不防。”师寰只觉汗毛倒竖。
“这徐国处处透着诡异,此番天子御驾亲征,亦不会简单收场,你我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言罢,二人各归营帐,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