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冬去春来,春去冬又来。
一年光景转瞬即逝,已是公元前824年,周王静四年冬。
一年间,天下河清海晏,倒也太平。上至周天子卿大夫,下至国人野人,也都落个清闲。算起来,这种全年太平无事、四夷不扰的日子,在新王即位以来,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关外,新任大宗伯王子友不辱使命,曹伯苏也不敢食言,他为了洗刷“弑君继位”的恶名,络绎不绝地往洛邑和镐京敬献贡物。至于其后的齐鲁之行,除了鲁国新君对亡父谥号略有微词外,倒也无甚波澜。在齐国,王子友还得到了新任齐侯无忌的盛情款待。
岁末,周王静特地让召公虎告假,恩准他回封地召邑暂歇,享受十日难得的清闲。自从国人暴动后,他在采邑驻留的时日不超过十天,这十八年来,他都在镐京城里呕心沥血,整日操持国政,已然杂病缠身,身体日渐虚弱。
只不过,老太保操劳惯了,就算身处召邑,他还是牵挂着远在镐京的少年天子。
对于周王静而言,他即位的前三年最为煎熬,主少国疑,四夷竞相作乱,免不了担惊受怕。而今,他在召公虎的辅佐之下,外患暂息,旱灾已平,又提拔了忠心勤政的布衣大夫,政通人和,周王静乐得当个安逸君王。
但周王静正值青年,年富力强,自然在宫中闲不住。奈何齐侯寿薨得不巧,准王后齐姜须在齐国服丧三年,方能出嫁。周王静血气方刚,本该新婚燕尔的年纪,却突然无处发泄精力,只能将注意力转移到国之大事上。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放眼四海,周王静暂时找不到战端,于是只能把精力投向各种典礼、仪式之上。
周王静十分好学,短短一年,便把周礼中所记载的各种祭祀都尝试了个遍——
年初,天子突然对井田之事来了兴致。于是颁布诏书道:“自余即位以来,大周连年干旱,求雨而不可得,颇为焦心。古代先王圣贤,于每年仲春之时,皆举‘籍礼’以祭祀先农,祈祷丰收。然大周自共王以来,田事渐废,‘籍礼’不兴。大周以农为根,不可忘本。”
所谓藉礼,就是周天子在王室籍田之上举行的农耕典礼,用来表示对社稷之神的崇敬。古人认为之所以旱灾频仍、五谷不生,和周天子不诚心从事农事有关。
于是,在大宗伯王子友的主持之下,周王静沐浴更衣,于仲春月亲自手执耒耜,来到了籍田之上。先是三推、然后一拨,便告礼毕,此乃表示周天子先天下而耕种,以寄托劝勉农耕之意。
籍礼只是个开头,周王静显然意犹未尽。好在,周礼中仪式种类繁多,单单是宗庙祭祀的仪节,因四季的不同还有着不同的叫法——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合称为“四时之祭”,分别在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四个正时,于太庙中祭祀祖先。
轮番祭祀完祖先,周王静还不过瘾,便把视野投向镐京城外。他依循古代天子祭祀自然万物的礼法,到镐京远郊祭天,到渭水河边祭地,并遥祭天下各名山大川、五岳、四渎,不一而足。
此后,周王静还接待了来朝的各诸侯国君、卿大夫等,本来,他还想移驾洛邑,举行规模宏大的饮酒礼,以招待四方诸侯。最终被召公虎苦苦劝下,毕竟大周国力刚刚恢复,粮食歉收,若要举行如此劳民伤财的大礼,显然太过不妥,周王静这才作罢。
在周天子的计划中,还有一项,那便是古代天子最为热衷的终极仪式——巡守。
所谓巡守,乃是天子分别到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一说太岳山)、南岳衡山去巡查,以彰显王权之盛,疆域之广。但一来当下国库空虚,二来周王静大功未立,有周以来也只有周穆王巡守过西方,此议题只能被无限期搁置。
不管怎么说,周王静重视礼法,于国于民乃是好事,尽管有些折腾,但召公虎依旧深感欣慰。
但在暗中,召公虎也听到了些不好的声音。
时局动荡时,幸灾乐祸之声不曾少过;天下太平时,歌颂天子的阿谀之音又骤然变多。有的说周王静年少有为,德行赶上昭、穆,堪比成、康;有的说大周中兴在即,所有的功劳都与召公虎和布衣大夫们无关,而是周天子一人的圣明。
召公虎并不贪功,也知道功高必会盖主。但周王静毕竟年轻气盛,这类言论居心叵测,如此捧杀少年天子,显然是不安好意。卫伯和不断提醒自己,要提防“小人谗言”,召公虎自诩行端履正,但身居高位之人,安敢不防暗箭中伤?
总之,过去一年,周王静享受着天子生活,卿大夫们却不敢懈怠,努力维持着国事运转。
召公虎依旧殚精竭虑,这几年南征北战,许多政事被耽搁下来,百废待兴。老太保早出晚归、日理万机,大小官员的任免考核都亲力亲为,甚至连西六师的整编和训练也全部过问。他精力旺盛,浑然不像个年近五旬的老叟。
王子友归国以后,很快也进入大宗伯的角色。他本就颇有能力,在泮宫中又得仍叔栽培,于是着手修复国人暴动后荒废的各项典章、礼仪,成效远超前任大宗伯王孙赐,一时间,鼓乐再鸣,诗书复兴,颇有一番盛世的气象。
千里之外的淮夷也是喜讯频传,自仲山甫在淮夷推行行政,如今已逾一年之期。当初仲山甫提出的各项举措,在淮夷之地效果极佳。虽然还有淮夷遗民零星反抗,但有师寰率兵坐镇,总算有惊无险,如今淮夷之地产出颇丰。
另一方面,肆虐王畿数年的旱情,今年也略有缓解。虽说粮产还未完全恢复,但仲山甫向中原诸侯派出商队,四处采购粮草。而曹国新君开放国都陶丘,为仲山甫提供粮食贸易、转运场所,周王室的国库确是越发充盈起来。
西面也传来好消息,在南仲苦心经营下,新城池在邽邑拔地而起,并吸纳附近不少流民。同时,周王畿内又有千余户灾民移居陇西,耕作放牧,加上秦仲慷慨捐赠的数千头牛羊,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邑就此落成。
有隐士感叹周王静吸纳流民、使之安居乐业之美德,赋成《鸿雁》一诗,送交兮吉甫: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周王静闻诗大喜,派出特使,给邽邑再次送去不少钱粮物资。
有了邽邑的成功经验,兮吉甫在太原的筑城也颇有成效。虽说太原土地相对贫瘠,不适合迁居耕种,只得靠军屯开垦。但犬戎势力逐渐壮大,与大周必有一战,太原防务变得尤为紧迫。
东都洛邑的虢公长父也不甘寂寞,老太傅虽然贪腐成性,但在招兵买马上却颇有心得。由于周王师近年连战连捷,声威大震,成周青壮年热情高涨,纷纷投军,成周八师的编制有大半已经补齐,兵势甚大,东都防务得以巩固。
年关将至,本以为波澜不惊的一年就要渡过,突然,东方传来徐国急报。
原来,仲山甫治理淮夷故地一年有余,师寰率领的王师将士也已戍守期年,但淮夷之地终究偏远,周王师不可能久留于彼,于是仲山甫上奏天子,决定将当地防务交还徐国,许以平分淮夷之利,让徐国为大周镇守淮夷。
然而,徐国刚刚接手,便惹出了大岔子——淮夷部众不服徐人,师寰前脚刚走,叛乱后脚再起。
淮夷叛军来势汹汹,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向镐京城,周王静闻讯大怒,当即召集群臣议事。
换往常,淮水流域这些小国争夺地盘已是常态,周王室见怪不怪,放任其自生自灭即可。但这次不同,徐国和徐翎是大周打造出的“弃暗投明”忠君模板,淮夷更是大周重点经营的经济重镇,如今徐人求救,周王静岂能坐视不管?
徐国本来实力一般,当初虽有徐偃王之强,却被周穆王打回原形,贬为子爵。此后,徐国依附于淮夷国主,苟且度日。周王静登基之初,徐翎反戈一击,击杀淮夷国主,博取周王室信任,虽是重获新生,但也与夷人结下新梁子。
然而,淮夷国主虽死,但淮夷元气未伤,徐国只得付诸残暴,驱杀淮夷民众,进而尽得其地盘。淮夷遗民流离失所,却不甘彻底沉沦。他们转而往东,投奔海滨的东夷残部,东夷、淮夷同时少皞之后,互相扶持,实力很快恢复。
不过,徐翎虽然得了淮夷之土,但由于战线过长,始终未能站稳脚跟。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淮夷土地再肥沃,终究是归周王所有,不如上交天子,当做朝贡之礼,顺便“借”来大周驻军,徐国方有余力对付夷人。
徐侯翎主动奉还淮夷,周王静自然却之不恭,这才有了仲山甫的淮夷改革之策。尽管诸夷痛恨徐人,又急于收复祖上故地,但也知师寰的驻军招惹不起。直等到周王师换防,徐国军队重新接手淮夷防务时,夷人便很快卷土重来。
在淮夷人的心中,徐翎是个弑君求荣、反复无常的小人。周王师刚刚回国,淮夷人便召集十余万众,男女老幼,妇孺皆兵,满怀血海深仇,将旧账新账全算到徐国头上。
别看夷人军容不整,其中却也不乏用兵高手——徐国大军此时正驻守淮夷,故而本国防备空虚。趁此良机,淮夷部众纠集精锐部队,绕过徐军重兵把守的淮夷故地,兵分多路,直扑徐国国都彭城,形成包围之势,徐都城防告急。
这下,轮到徐翎慌了手脚。
他虽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猛将,但素来自大自矜,疏于防范,面对来势汹汹的淮夷、东夷联军,只得一面固守都城待援、一面向周王室求救。
明堂之上,关于出兵救徐的议题,正讨论得如火如荼。
关于救或不救徐国,朝中分为两派。
主战的声音十分高涨,主动请缨的并非西六师统帅召公虎,而是成周八师的新统帅虢公长父。
很显然,虢公长父被太保一党排挤多年,早就憋着一股恶气,想通过再兴刀兵,从而夺回兵权。但周天子对老太傅心怀怨愤,自然不会同意其出兵申请。更何况,成周八师刚刚整编,多是新兵弱将,尚无一战之力,匆忙出征,不免元气大伤。
和主战派不同,召公虎、卫伯和等人并不愿马上出兵,而是持观望态度。一来,大周刚刚结束频仍战乱,国力未强,后勤尚弱,不应穷兵黩武;二来,徐侯翎表面忠心,却不知其真心几何,此时战况未明,草率出兵,怕是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太傅、太保两派争执不休,朝中众臣也纷纷站队。很明显,如今召公虎圣眷正隆,虢公长父日益失势,主战者自然寥寥,多数人便附和了召公虎的主见。
这时,朝堂上传来了个响亮的声音,打破了均衡。
“诸位不必争论,余意已决也!”
众人回首望去,说话的正是周王静,他方才一言不发,此时显然已经下了决定。
“愿听天子!”召公虎和虢公长父异口同声道。
“战,”周王静紧攥拳头,“淮夷作乱,余必战而胜之!”
“什么?”召公虎没想到,周王静竟然站到了虢公长父一边。
更有甚者,少年天子这次不仅主战,甚至要御驾亲征。
周王静义愤填膺道:“想当初,昭穆二王在位之时,亲征蛮夷,威服四海,何其壮哉?父王厉天子在位之时,初登九五,便御驾亲征噩国。今余不才,不敢与先王相比,却深知忘战必危之训。今淮夷、东夷作乱,余必身体力行,亲征而平之!”
此话一出,吓得召公虎苦苦相劝,可周王静年轻气盛,哪里肯听。
“余意已决,太保不必多言。自余一人登基以来,屡次兵征,皆由太保劳心费力。如今淮夷来犯,太保年迈,便由余亲自挂帅,太保镇守镐京,如何?”
“恕臣犯颜直谏,不敢从也!”召公虎急得哆嗦。
“难道说,余一人不配御驾亲征么?”周王静脸色铁黑。
“不敢,不敢。”召公虎战战兢兢,“自古礼乐军伐自天子出,老臣不敢僭越。只是……”
“只是什么?”
“老臣斗胆,兵者,天下之至不详也。夷人凶残,天子贵体,岂能亲涉险地?”
老太保说得诚恳,周王静虽没被完全说动,却也有了些犹疑。
“余自不惧淮夷,”少年天子的语气软了不少,“但兵事并非儿戏,余素未经战阵,确是不宜领兵。”
“天子英明!”召公虎如逢大赦,连连作揖。
“老太保谙于兵事,此役率兵救徐,还烦劳你再度挂帅。”
“臣遵命!”尽管周天子执意出兵,但既已放弃亲征念头,召公虎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不过……”
“怎么?”召公虎心中又是一惊。
“此役,余亦要随军前行。”
“这……”
召公虎背后冷汗直冒,心想,周王静随军同去,那御驾亲征有何区别?不过眼见周王静说得斩钉截铁,老太保不敢违逆上意,只得勉强应允。
周王静心情大好:“那太保便调兵遣将,择日发兵救徐!”
言罢,天子拂袖而去,留下众臣面面相觑。
既然圣裁已决,召公虎纵有百般不愿,也只能依上命照办,与众卿商议出兵事宜。
由于周天子和召公虎同时出征,太傅虢公长父远在洛邑,镐京城防务变得空虚。召公虎只得派快马传信,将卧病多年的大司马程伯休父调回镐京,担任守备要务。可程伯休父实在病得不轻,还没从封邑出发,便又中了风寒,无力带兵。
无奈之下,召公虎想到了一人,那便是文武全才的兮吉甫。
二日后,兮吉甫将太原防务移交南仲,风尘仆仆自西陲赶回,迎接戍守镐京城的重任。
“兮大夫,”召公虎递过虎贲卫队的兵符,郑重交代,“天子亲征期间,便由你暂领京城防务!”
交出兵权的那一刻,老太保百感交集——
他还记得国人暴动的惨状,那日镐京城破,厉王出崩,召公虎携三岁的太子静逃出王宫,慌不择路,撞见了落难街头的少年兮吉甫,赖其急中生智,最终从暴民手中救下了太子和自己。如今十八年过去,召公虎再次将重任交给兮吉甫,已是物是人非。
不过,尽管召公虎信任兮吉甫的才干,但他的爵位不过中大夫而已,召公虎担心他驾驭不住镐京百官,于是解下佩剑及官印,授予其便宜行事之特权,兮吉甫郑重接过,再三叩谢。
就在大军开拔前,南仲于太原也传来紧急军情——在太原三十里外的崆峒山附近,发现有犬戎大军出没,其势甚众。召公虎赶忙回信,要求南仲加强警惕,时刻关注犬戎异动。一旦战端开启,可向兮吉甫求援,调动畿内各诸侯国军队前往迎敌。
既然西部边境不稳,召公虎不敢召回驻防西陲的二师,如此,西六师只剩四师,能调动的将领也不过师寰、方兴而已。虢公长父镇守洛邑,本不愿意调兵相助,可听说天子随军出征,这才勉强拨出二师,以供召公虎调配,补齐西六师之数。
一切准备停当,就等三日后春回大地,众将士便告庙出师。
出发前,召公虎再次找来兮吉甫,又吩咐了一番驻守镐京城之事。
召公虎捻着发白的胡子,面容惆怅:“此役东征,你与南将军无法随军前往,孤心中遗憾之甚。此去远征淮夷,山高路远,与征讨西戎时大为不同。兮大夫,你前番献‘治戎如治水’之策,今日对付夷人,不知足下又可有高见?”
“太保勿忧,”兮吉甫倒是一脸轻松,“淮夷,强弩之末也,本就气数已尽,东征必无大碍。”
召公虎略有宽心:“淮夷若平,再伐东夷如何?”
兮吉甫道:“戎、狄、蛮、夷,原属夷人最强,殷商便是东夷后代,东海沿岸更是夷人老巢。然周公旦践奄、齐太公平莱夷、薄姑之后,历代周王都不断削弱东夷势力。若此役天子、太保能覆其巢穴,定能绝除后患。”
“如是说,此役倒反而比伐西戎更易?”
“唔……”兮吉甫沉吟半晌,“将淮夷、东夷击溃不难,但只怕……”
召公虎屏退左右,道:“兮大夫尽管言之。”
兮吉甫道:“若剪除淮夷、东夷之众,则徐国于东方无宿敌也。徐翎其人素有反志,居心未知,在下不惮以恶意度之——倘若徐国表面尊王、实则包藏祸心,如何?”
此言与召公虎所见略同,他自然了解兮吉甫的隐忧。
诚然,淮夷、东夷离大周腹地极远,距徐国近,此次大周替徐国铲除祸患,最终得益的当属徐翎。届时,徐国身边皆是偃姓、舒性小国,徐翎若拥兵自重,大周定然鞭长莫及,那此次东征虽是周王师出力,却等同为徐翎做了嫁衣,这正是召公虎不愿出兵的缘由。
“兮大夫,依你之见,当如何提防徐人?”召公虎问道。
“徐翎绝非甘居人下之辈,太保此去,少听其言,多观其行。若其隐而不发,则示弱以骄之,其必得意忘形,则破绽尽可露矣。”兮吉甫言罢,低头在召公虎耳畔说了两个词,“巫教,商盟。”
召公虎听罢,只觉一阵寒风吹过,冷汗浸透铠甲,彻骨凉意随之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