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卷1-05章 方武 ? 决裂

“走!”

方武解开方兴身上绳索,冷眼扫视罢四周,便迈步往门外走。

从闯入门的那一刻起,方武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自己今天要是将方兴带离此地,就意味着同赵家邨彻底决裂,反目成仇。但事出紧急,眼看巫医要对方兴下狠手,他无暇顾及情面。

“快拦住方武,”巫医不甘心吃瘪,大喊大叫,“他是赤狄细作,切莫让他父子跑了!”

邨民们大多崇敬巫医,今见方武打断祓除仪式,冲撞神灵,等于同赵家邨作对,各个面带怒容。可面对健壮魁梧的方武,众人又有八九分忌惮,竟没人敢率先动手。

巫医喊了半天,见无人响应,只好以身挡门,意图拦住方氏父子。

方武哪里惧他,只抬肘轻轻一撞,便将巫医甩出三丈远去,将他身上的奇装异服砸得稀碎。

“方武,休要猖狂!”终于有人忍不住出手。

方武冷眼一看,原是义弟赵甲的两位手足——赵乙、赵丙昆仲。

“二位兄弟让开,方武无心为敌。”方武作了一揖。

“赵家邨待你不薄,你为甚冒犯我等?”赵氏昆仲怒道。

“是吗?那得罪也!”

方武自忖今日免不了一场恶斗,于是深吸一气,双手攥拳,分别朝赵乙、赵丙面门疾攻而去。

“你来真的……”赵氏昆仲哪料到方武如此决绝,连忙举手招架。

方武先是强攻赵丙,挥动铁拳,拳拳朝其要害招呼,惊得对方连连倒退。电光火石间,他收起攻向赵丙的左拳,虚晃一招,转身举双掌朝赵乙奋力攻去。赵乙光顾着掩护胞弟,哪提防对方竟声东击西,一时方寸大乱,破绽百出,被方武一招推开数步,下盘不稳,栽倒在地。

“承让!”方武拍了拍手,面不改色心不跳。

赵丙见兄弟失机,忙扎起马步,屏气凝神,准备接招。

方武轻蔑一笑,他摆了摆手,并未打算再动干戈,而是拉着方兴,箭步便往门外闯。

赵丙哪里肯依,三两步追了上去,伸手要搭住方武肩膀。说时迟那时快,方武如同脑后长眼一般,一个鹞子翻身,反手扣住赵丙的左手。赵丙吃疼,赶紧伸出右手掰扯,意图解救其左臂。方武一个闪避,先出一脚,绊住赵丙,紧接着肩膀稍一使力,将赵丙撂翻在地,狼狈不堪。

“多有得罪!”方武依旧气定神闲。

赵乙、赵丙身手不弱,却在短短数合内被方武撂倒,其余众人哪还敢拦,只是面面相觑。

方武不敢多耽,忙携方兴冲出门外,刚走出几步,却被一个黝黑大汉挡住去路。

“义兄,待上哪去?”那汉子声如洪钟,正是赵甲。

“赵甲,不可放走这奸细!”还没等方武答话,巫医抢先叫嚣起来。

这神棍跌断了门牙,此时说话漏风,骂骂咧咧地对赵甲告状。赵甲闻言大怒,大手一挥,数十乡勇将方氏父子团团围住。

“义兄,我敬你是条好汉,”赵甲铁黑着脸,“你今日殴打邨民,是为何故?”

“贤弟,这巫医来路不正,不安好心!”方武强压怒火道。

“你儿闯进彘林,沾了邪气,巫医替他祓除,如何不安好心?”

方武眉头紧锁,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虽然已暗访探明巫医底细,可苦于未找到实据,空口无凭,短时间无法说服这些愚钝的邨民。

这时,巫医见己方人多势众,便又添油加醋,嚼起舌根来。

“方武是赤狄细作,不然,他何必惧怕祓除仪式?”

此话一出,邨民们又聒噪起来,指责声、嘲笑声此起彼伏,夹杂交错,好不热闹。

“你给我闭嘴,”赵甲听得心烦,喝住巫医道,“方兄为赵家邨抗击赤狄,如何会是奸细?此等屁话,休要再提!”

“你就会包庇他……”巫医还待摇动唇舌,却被赵甲瞪得闭嘴。

“怕是不然!”突然,人群中传出讥笑之声,阴阳怪气道,“方家父子进邨之前,赤狄从未从光临。为何自他来后,狄人便总来赵家邨寻晦气?前日又添了三条人命,这方武即便不是细作,也是灾星!我赵家邨的灾星!”

众人循声望去,说此风凉话者,正是赵丑。

他毕竟是族长嫡孙,这寥寥几句诛心之语,很快获得了几个邨长老的认可。至于方武,他咬紧牙关,努力压抑着怒气,此时若要动手,无异于授人以柄,反中巫医和赵丑下怀。

“邨民们,”方兴再忍不住,大叫道,“赵丑和巫医是一路人,他们才是赤狄人的细作。”

此话一出,又是一片哗然。围观者见方兴怀疑起少族长来,也都不再客气,纷纷咒骂起来。

“都别吵!”赵甲啐了一口痰,转头对方武道,“义兄,你若还认我作兄弟,就把方兴留下,待祓除仪式完成,再还于你便是,如何?”他这话虽有商量之意,却口气强硬,不容辩驳。

方兴生怕父亲答应,拦腰抱住赵甲,指着额头的针孔:“甲叔,那巫医要害我……”

方武打断儿子,对赵甲道:“别的依得,唯独此事依不得!”

巫医闻言狂笑,继续煽风点火:“方武,你要与赵家邨决裂不成?”

“决裂?”方武“哼”地一声,“尔等执着于赵氏、方氏之分,污我父子清白在先,又何曾念过半分情分?此地既不容我父子,我等还留这作甚?”言罢,推开赵甲便要走,“尔等让开!”

巫医见状大喜,拍手道:“甚善!早该如此!”

赵甲见方武决绝,心里着恼,一把推开巫医,拉住义兄道:“方兄言重,决裂之言,非赵家邨之意……至少,不是我赵甲之意!”

方武拍了拍义弟肩膀:“承蒙贤弟不弃,我方武才得以在此寄居,赵家邨于我父子有收容恩,方武他日图报。只是当下,赵家邨祖训难违,我父子非赵氏族类,只得另寻出路,告辞!”

赵甲懊丧万分,又打不定主意,只得求方武道:“方兄且慢,此事容我与邨中长老商议,如何?”

方武知道自己与赵家邨嫌隙已生,所谓商议不过徒劳,但也不愿伤义弟之心,只是拉着方兴在一旁冷眼旁观。在方家父子对面,赵甲面红耳赤,正同邨长老们激烈争论着,情绪激动,捶胸顿足。

未几,讨论有了结果。

赵甲一脸沮丧,埋着头走到方武跟前,悻悻道:“我已尽力,奈何……唉!邨中宽限你父子三日,三日之后,便……”

方武闻言哂笑,又抱拳作礼道:“有劳义弟费心,何须三日,一日足矣!明日破晓,我父子便离开赵家邨。”

“唉,是愚弟无能!”赵甲长叹一声,如鲠在喉,只是紧握着方武双手。

自结拜以来,方武同这位义弟出生入死,共同杀敌,情同手足。今日诀别,赵甲如同霜打的庄稼一般,失神落魄。

“保重。”方武低声道。

赵甲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言,跺着脚,恶狠狠瞪了巫医和赵丑一眼,推开围观邨民,扭头便走。

人群中,茹儿蹿将出来,拉住其父衣袖,疯也似地哭求着:“爹爹,莫让他们走!莫让他们走!”

“滚!”赵甲心情差到了极点,随手一抬,把茹儿甩倒在地。

茹儿仿佛被雷击中般,又嚎啕大哭起来。

“好茹儿,”方兴冲向茹儿,泪水夺眶而出,“你别哭,我最怕你哭……”

茹儿听了此话,愈发哭得梨花带雨,一头扎进方兴怀抱。

众人见状,又窃窃私语起来,有人悲悯,有人可怜,但更多人在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赵丑哪里忍得了这醋意,若非摄于方武在侧,他早就对方兴拳脚相向了。

方武并非铁石心肠之人,虽已与赵家邨决裂,但目睹眼下这场面,难免动了恻隐之情。茹儿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她的娘亲惨死在赤狄手中,是个可怜人儿。更何况,方兴与她自幼两小无猜,倒是配得一对佳偶,只是方家寄人篱下,方武始终不敢起联姻之念。

但眼看族长和邨长老面色不善,方武一狠心,拉起方兴道:“我们速走,迟则生变!”

方兴向来懂事,他闻言擦干泪水,与茹儿低语几句,便收起儿女之态,起身走到父亲身后。

父子俩才走出几步,再次被赵乙、赵丙拦住。

“怎么?”方武剑眉一竖,“你二人还来寻仇?

不曾想,这哥俩却无纠缠之意,而是伸出手臂抱住方武,与其拥别。方武无法拒绝这别情,三人含泪相拥,其后又有十几名邨防勇士亦来同方武道别。方武热血上涌,眼眶红肿,这些都是可敬的热血好汉,赵家邨也不全是不分好歹之辈。

“赤狄不日便要来犯,诸位好生珍重!”

“后会有期!”

时已正午,围观的邨民也觉没趣,逐渐各自散去,刚才还在啼哭的茹儿也已不见踪迹。

刚刚还热闹喧嚣的邨道,此时只剩下方氏父子的身影。

方武叹了一阵,便领着方兴回到家中,打发他去准备午食,自己则收拾起行囊来。

不多时,方兴已经蒸得薄粥,来请父亲用餐。二人相对默坐,心思各异,只顾低头吃饭。

方兴扒了几口粗米,含泪不忿道:“巫医是细作,赵丑也是,他们才是里通赤狄的恶人。”

方武点了点头,也不答话,继续喝粥。

“我要去杀了他们,”方兴放下木箸,咬着牙道,“临走前,我要为赵家邨除了这祸害!”

“你还小,”方武又将粟米匀了些到方兴碗里,“不要动不动喊打喊杀。”

“可这口气,我们如何噎得下?”

“噎不下?那也得噎!”

方武匆匆将余汤喝完,起身去收拾刀枪,准备出门。

“爹,你这是……”方兴神色紧张,“你真要去和巫医他们拼命?”

“拼什么命?”方武瞪了儿子一眼,“不是说过了,凡事不要喊打喊杀。”

“那你这是要去哪?”方兴更加疑惑。

“你忘了,今日午后是为父值哨。”

“赵家邨都驱逐爹了,爹还要去站岗?”

“我们明晨才走,今日自然是要站完这最后一班岗的。为父在邨中一日,便要担一日的干系。你先在家歇息,我黄昏后便归。”方武淡淡笑着,脸上云淡风轻,似乎今日不曾同赵家邨民龃龉一般。

“不,”方兴摇头道,“我与爹同去。”

“你?”这倒出乎方武意料,“你不是一向对武事不感兴趣?”

“那是以前,从今往后,我要跟爹学这些本事!”

“这倒难得!随我来罢。”

见方兴对邨中防务起了兴趣,方武心下大慰,倒把今日的诸多不快抛之脑后。

于是,方武带着方兴,先从邨口拒马、鹿角、陷阱开始,到邨北供邨民藏身的隐秘地窖,再到邨内的每一处壕坑、岗哨、堡垒,都仔细检查一遍,比起平日来,还要更细致几分。方武知道,这并非往日寻常的巡检,而是十余年来的最后一次,要同这洒下血汗的每一寸土地作别。

“赵家邨如此对待英雄么?”夕阳西下,方兴不由慨叹起来。

“英雄?”方武眺望南方,喟然叹道,“这两个字,为父岂敢奢望……”

南方,那是故土的方向,是他来时之路。

望着远方,方武思绪飘荡,赵家邨十四载时光,转眼飘散如烟。

十四年后,昔日那位青年已是壮年迟暮。十四年,人生有几个十四年?

检查完邨南的岗哨,方武的差事也告完结。父子二人穿过桑田,往回家的方向走着。

这是一条再平凡不过的黄土路,方武已走过无数次。春风吹过,野花轻摆,残阳如血,满目皆是疏离之景,又徒增几分凄凉。

又走了百余步,路经一处废弃祭坛,方武不由驻足神伤。这里是邨防队日常训练之处,日复一日,方武在此教授赵氏后生武艺,操练阵法,寒暑不辍,今日离别在即,又怎能不唏嘘不已?

就在这时,方兴突然来了兴致。

“爹,我要学武!”他攥起了瘦弱的双拳,似乎跃跃欲试。

“你?学武?”方武一愣,“你从小不习刀枪,今日如何想起习武来?”

“我不仅要学,”方兴目光坚毅,“而且现在就要学!就在这里学!”

“妙极,为父这便教你!”方武豪气骤起,低落的心情一扫而空,“但你要发誓,不是临时起意!”

“那是自然!孩儿当初如何学文,现在就如何习武!”

“甚好,随我来,为父从头教你。”

言罢,方武拉着方兴,直奔桑田中央的废旧祭坛而去。

时已入夜,恰逢望日,月明星稀,练武台上如披银光,父子二人站台上,影子被拉得细长。

“爹,速教我最上乘武功!”方兴迫不及待。

“休要好高,”方武摇摇头,作色道,“孤木成林,岂是一日之功?你才初学,哪就能学成一流本领?”

“那……今晚学什么?”方兴有些沮丧。

“来,你先扎个马步看看。”

“马步?这么简单?”

方兴面带蔑意,照着方武的模样,迈开双腿,左右一张,随意地扎起个马步来。

“不成,松松垮垮,哪里算得马步?”方武用手按住方兴肩膀,往下压了半尺,“再紧一些。”

“啊也,疼!这马步要扎多久?”

“你初学,要求不高,一刻钟便可。”

“一刻钟?那过后便可以学招式了罢?”方兴强支撑着,但嘴上还净是急功近利的话语。

“早着咧,一次马步一刻钟,歇息片刻,再反复五次!等到下盘功夫扎实,才能学些粗浅步法,然后是拳法、掌法,最后才是对搏。这些练得半年一载,才可以学棍棒,再往后,才是学刀剑这等短兵。至于弓弩之技,又是另一番练法。”

“甚么……”方兴表情开始扭曲,双腿乱颤。

“想你认字之时,先学笔画,再临摹默写,又哪是一时一日之功?依为父看,你要练武,倒比学文进境更快。”方武怕儿子气馁,便又以学文作比。他深知此子好强,天赋也高,既然肯开口要求习武,想必已下定决心。因此用言语激他,自然颇有成效。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方兴本就饿着肚子,此刻愈发疲惫不堪,但仍在咬牙坚持。就这样,一个学得起劲,一个自然也教得尽兴。待练完马步,方武又教了些眼、手、腰、腿的基本功,才开始传方兴进阶的步法和拳法。

远方天空渐渐发白,黎明将至,方兴还在免力支撑。

“可矣,可矣!”方武很是欣慰,“今日教得这些,务必每日复习,学武重在勤、苦二字,你须耐得性子勤学、苦练。”

“是,儿谨记在心!”方兴伸着懒腰,“我学武功,将来也能助父亲一臂之力,去杀赤狄!”

“你?还早着咧!”方武苦笑着,将头摇得飞快。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享受着父子俩难得的独处时光。

“爹,天马上亮了。”方兴睡眼惺忪,似乎起了倦意。

“唔。”

“天亮之后,我们便要离开赵家邨了?”

“嗯。”

“赵家邨容不下你我,爹将投奔何处?”

“这……”方武沉吟着,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

是啊,天下这么大,又该何去何从呢?他躲避着方兴的眼神,也苦苦思索着问题的答案。

“回家么?”方兴弱弱地咕哝着,“我长这么大,都不知道家在哪……”

“家,”方武顿了顿,“大抵在南方吧……”

“南方?娘亲也是南方人么?”方兴似乎犹豫了很久,小心翼翼地问了出口。

这本不是个难题,但却偏偏是方武不愿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呜呜……”

突然间,只听身后草丛中传来动静,犹如啜泣之声。

“谁!竟敢偷听!”方武耳朵灵敏,早已一个箭步,冲入草丛。

还没等方武看清,只见一个少女站起身来,双手抱肩,边颤抖边打着喷嚏。

“茹儿?你怎么在这哭?”方兴又惊又喜。

“人家看你们练了一宿,甚是乏味。”茹儿睡眼惺忪,显然陪着熬了通宵。

“你跑到这来,甲叔寻你不见,岂不又得急死?”方兴甚是关切。

“提他作甚?谁让他凶我?”言罢,茹儿又低头啜泣起来。

方兴无奈,赶紧解下外衣,披到茹儿身上,“昨日甲叔走后,你就没再回过家?”

“当然没有,”茹儿瞪大了哭肿的双眸,“我去了邨北坟地,在娘的墓前大哭了一场,呜呜。我本来都好了,你偏也提你的娘亲……人家便又想起娘亲来。”

方武痰嗽两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好茹儿,义弟有去寻你么?”

“爹爹倒是去了坟地,他是带着乙叔、丙叔来的。只是我不想见他们,便躲在一边。他们没找到我,不久就离开了。不过……”茹儿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方武忙问道。

“我听两位叔叔说,他们还要去彘林寻我。”

“彘林?”

“对,叔叔们说我被方家兄长拐走,把我偷偷带到彘林藏起来了……”说到这,茹儿脸颊一红。

听到“彘林”,方武眉头皱得更紧,“所以,他们去了彘林?”

“茹儿不知,我哭完坟,便跟随你们来了这里……但我听爹爹和叔叔对话,邨中现在传言四起,说你们方家父子和彘林有……”

“有什么?”方武一惊。

“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茹儿赶紧摆手,眼泪又夺眶而出,“但茹儿是不信的,都是巫医在传谣!”

“好个巫医,好个赵丑,他们才是奸细,赵家邨民早晚被他们害死!”方兴愤愤不平道。

“爹也不理会,但是二位叔叔却有几分信了。”

方武点点头,心里有了几分计较。

“既如此,我先回趟邨子,收拾罢行囊便来。破晓在即,你们便在此地等我,切莫离开。”

言罢,方武收拾好刀枪,转身迈步,没入晨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