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卷2-30章 兮吉甫 ? 出狱

大狱脏湿乱臭,兮吉甫在这里蹲了数月,已消磨得快没人形。

好在他精神并不空虚,恰恰相反,牢狱之灾反倒使他思如泉涌,在狱中赋诗颇多。至于咏诗嘲讽大司寇王子昱等人,更是他快乐的源泉。

“文王拘于羑里七载,方将伏羲八卦重卦,推演为周易六十四卦。”

在狱中,兮吉甫一直用周文王事迹激励自己。只不过,他不过一介布衣,流落镐京城的蜀人,绝非昔日的西伯侯可比。当时,周人举全国之力营救文王,而兮吉甫在中土无亲无故,只怕永无出头之日,莫名丧命于这座圜土大狱中。

前几日,周王师大捷传来,兮吉甫便料定,周天子定然会大赦囚犯,以求甘霖。

然而,今日许多囚徒获释,而兮吉甫偏偏不在特赦之列,又听闻大司寇突然探监,竟要提审自己,心中不免忐忑不安。难道说,王子昱这是要公报私仇,今日便是自己大限之日么?

还没容他多想,自己便被掌囚押出甬道,来到一间幽暗的密室之中。

这是圜土中犯人受审之处,兮吉甫入狱后没少“光顾”此地。不过今日和往常不同,逼仄的房间内挤满了人。兮吉甫站立堂下,抬眼看去,堂上坐着两位大员,其他从属都侍立两旁。

透过微弱的灯光,兮吉甫努力辨别堂上之人:

主位上端坐着一位大员,虽然上了年纪,但形容消瘦,面带猥琐。他身侧站着小司寇、士师、司刑、掌囚等一众掌管刑狱的官员,兮吉甫心忖,此人必是大司寇王子昱无疑。

在他身旁坐着一人,器宇轩昂,身材魁梧,一副不怒自威的神奇。光线昏暗,兮吉甫认不清此人身份,但转眼一瞥,却发现这位大员身旁站着一位少年,身形瘦高,正冲着自己傻笑,正是小友方兴。

原来是他!兮吉甫心领神会,原来,今日要提审自己的并非王子昱,而是太保召公虎。

想来,这场含冤入狱的无妄之灾,总算熬到了尽头,又看眼前这堪称豪华的审讯阵容,兮吉甫倒有些受宠若惊。

审讯开始,王子昱推让召公虎主审,却被对方婉拒。

“王叔是大周司寇,孤不敢反客为主。”召公虎笑道。

“这……”王子昱哪有什么审讯经验,他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让小司寇来代劳。

这小司寇亦是不学无术之辈,如何敢再召公虎面前露怯,又把难题抛给了士师。

无奈之下,那士师推无可推,只得硬着头皮来审问。他是基层官吏,审问经验十分丰富,但是为人处世更是圆滑,他如何不知,今日这个犯人惊动了召公虎和王子昱,定然来头不小,自然格外小心。

士师一改往日作威作福的姿态,反倒是战战兢兢,宣读起兮吉甫的卷宗来。

“罪民兮甲,捕于王元年正月,入狱逾年。所犯罪状,乃是在大庭广众传扬艳诗,有伤风化。入狱后又屡作歪诗,辱骂上级卿寮,罪加一等。”说是卷宗,其实就是一块小竹板,上面记载囚犯的罪行和此前的审讯记录。

读完简牍,士师问兮吉甫道:“兮甲,汝可知罪?”

兮吉甫斜着头,反问道:“诗有何罪?”

士师一愣:“我问你是否知罪,与诗何干?”

兮吉甫笑道:“诗有何罪,我就有何罪?若诗有罪,我亦有罪;我若认罪,那么便是诗有罪也?”

士师哪里绕得过弯来,又不敢发怒,只得费解地看着小司寇。

小司寇脸上挂不住,作色道:“兮甲,你身在圜土大狱,还敢油嘴滑舌,岂不是藐视王法?”

兮吉甫道:“小司寇此言差矣!‘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此乃上古帝尧治理天下之道也,我敬帝尧先王之法,怎提‘藐视’二字?”

“这与你犯罪有何关系?”小司寇没好气地道。

兮吉甫笑道:“有诗流传之时代,便是圣明之时代,河清海晏,歌舞升平。如果小司寇说诗有罪,那便是抨击时代之罪。莫非,小司寇认为当今天子德治有亏?”

小司寇被这番诡辩吓得不轻,他哪里敢担妄议天子的罪名,赶紧闭嘴,退步向主官请示。

大司寇王子昱若有所思,道:“此言有理,诗确无罪过……”他这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与其说是被兮吉甫说服,还不如说是脑子太笨,完全不知对方所云。

小司寇见王子昱吃瘪,赶紧在上司耳边低语几句,王子昱这才如梦方醒,赶忙道:“诗本无罪,但你在公众场合传唱诗歌,又多妇人参与,那便是淫诗艳曲,有伤风化,有罪,有罪!”

“此言更差!”兮吉甫把头摇得飞快,“诗者,圣贤隐者抒发胸臆而作,君子则见其乐,小人则见其淫。平民百姓读诗,不识文字,自是口口相传。这诗嘛,出君子之口、入君子之耳,便是圣贤雅言;若出君子之口、入小人之耳,也许就是有伤风化了罢?!”

小司寇听出嘲讽之意,赶紧示意王子昱不可接话。

可王子昱却哪里顾得这些,他的话从不过脑袋:“既如此,你又如何作诗讽刺天子公卿?”

兮吉甫道:“大司寇,你可冤枉小民了。”

“冤枉?如何说起?”王子昱双目圆瞪,几乎要吃人一般。

兮吉甫道:“小民酷爱诗歌,居无定所,四处采风。先王曾言,有诗歌流传之处,定有志向高洁之大贤。如果小民诗句被误会为讽刺之诗,那这症结所在,恐怕既不在小民,也不是诗之本身吧?”

“那还会有谁?”王子昱又被绕的糊涂。

兮吉甫笑道:“《召南》有诗,曰‘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大司寇大人可曾听过?”

“你是说错在本卿咯?”王子昱这才反应过来,却也无言以对,只气得跺脚。

这时,召公虎缓缓起身,走到兮吉甫跟前,把他搀起。

王子昱怒道:“太保,你这是?”

召公虎笑着道:“孤听得明白,兮甲实属无罪。‘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说得好,此乃我召国流传的名篇,乃圣贤发愤之所作,孤闻之心喜。看来,这位兮先生并非狂徒,乃是品性洁雅之隐士也!”

兮吉甫起身作揖:“不敢,太保请恕小民狷介!”

“既然兮公子如此懂诗,那孤考你一考,如何?”召公虎兴致甚高,全然不顾此时正身处囹圄之中。

“洗耳恭听。”兮吉甫拱手道。

召公虎道:“孤今日见你,心情可以用我召国流传的另一诗篇表达,可知何句?”

这可考不到兮吉甫,他信手拈来,笑道:“莫不是‘陟彼南山,言采其蕨’一节?”

召公虎抚掌大笑,拍着节奏道:“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二人一唱一和,一个贵居太保之尊,一个贱居阶下之囚,却唱得不亦乐乎。此情此景太过奇异,直看得在场的大小官员目瞪口呆——在他们狱讼生涯中,何曾见到这般主审官与囚犯当庭咏诗的场面?

唱罢,老太保拉起兮吉甫的手腕,转头对王子昱道:“大司寇,这位兮甲乃名士也,如何能关在此处,岂不有辱斯文哉?”

王子昱后知后觉,这才发现召公虎今日处心积虑,原来是向自己要人。他本意不允,可这大胆狂徒兮吉甫着实可恶,留在狱中又是刺头,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点头赔笑道,“有理有理,都是本卿僚属失职。既然太保尊口已开,本卿安排放人便是!”

言罢,王子昱便下令放开兮吉甫的镣铐。

召公虎大喜,当即让侍从给兮吉甫换下囚衣,方兴早已备好洁净衣服。在几个狱卒的伺候下,兮吉甫梳洗完毕,瞬间换了副容貌,宛然一个翩翩文生的形象,风采奕奕。

兮吉甫正准出狱,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之事,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开口。

召公虎奇道:“怎么?兮先生还有事要逗留?”

兮吉甫摇了摇头,对召公虎深鞠一躬,正色道:“太保且慢,兮甲不想独自出狱。”

王子昱大觉冒犯,喝道:“狂徒别太过分!让你走还不走,还想赖在此地不成?”

兮吉甫并不理会王子昱,继续对召公虎道:“这狱中所关者,大多都是无辜良人,只是有些穷苦人呢无力贿赂大司寇,故而没能得到大赦!”

“胡言乱语!”王子昱老底被拆穿,怎一个恼羞成怒了得。

召公虎也觉此话不妥,言下颇有见好就收的意味:“兮先生,囚犯有罪无罪,自由有司定夺,相信大司寇自有公断……”

兮吉甫何尝不知召公虎为难,可他还有一心事未了,也只得再求情道:“兮甲斗胆,恳请太保和大司寇再审一人,就一个人。”

召公虎知其中或有蹊跷,便对王子昱道:“大司寇意下如何?”

王子昱已是很不耐烦,仍只得无奈道:“也罢,看在太保尊面上,再审一个!”

“多谢大司寇!”召公虎转头又问兮吉甫道,“兮先生希望再提审何人?”

兮吉甫故意岔开话题,反问道:“太保可想中兴大周?”

召公虎一愣:“兮先生何出此问?”

兮吉甫作揖道:“太保明察,有一人名曰仲山甫,乃大周先王古公亶父之后,后因家道中落,才以经商为营生。太保若有心改善大周财政,非审此人不可!”

兮吉甫言罢,刻意看了眼王子昱,只见他一脸鄙夷,显然是对仲山甫的身份颇不以为然。

国人分士、农、工、商,其中货殖商人位列末流,仅比野人高贵一些。更何况,要论起王族贵胄,王子昱可是堂堂大宗之后、已故天子周厉王嫡弟,而仲山甫的出身,可谓旁支中的旁支,与大司寇岂能相提并论。

小司寇见主官不说话,瞧了瞧士师。

士师赶紧奏道:“下官知道这个罪犯,仲山甫……对了,他是因妄议朝政而入狱。”

“妄议朝政?有意思,提人犯。”王子昱能力有限,但是官威十足。

不多时,那名叫仲山甫的人犯被狱卒带了进来。他年纪和兮吉甫相仿,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颤巍巍地站着,感觉随时都会被风吹倒,但眉宇中透着傲气。

“堂下之人好不规矩!还不自报姓名?”王子昱一拍醒木,厉声呵斥。

“罪民仲山见过各位大人。”仲山甫视力极差,他眯着眼睛,努力望着眼前众人。

“既自称罪民,可知所犯何罪?”

“未知也。”没想到,仲山甫也是个硬茬。

士师每日同各色罪犯打交道,对嘴硬不招的囚徒早已见怪不怪。于是他取来仲山甫的案牍,当众宣读起来:“仲山,执言鼓吹前王专利之策,大逆不道,被捕入狱!”

召公虎疑道:“就这些?”

士师合起卷宗,弱弱道:“就这些。”

召公虎摇了摇头,问道:“仲山,你认为专利之策如何?”

仲山甫也不客气,整了整衣冠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家穷兵黩武、府库空虚,如此之国,哪有办法抵御外患,统御诸侯?然而专利之前,国人富有,而国家贫穷,此乃本末倒置也!”

“有意思,”召公虎微微一笑,“说下去!”

仲山甫道:“民富国穷,此乃乱之始也。镐京王畿一旦罹遭外患,国人们便携币帑财帛逃离国都,留下大周王室空虚羸弱,田野荒芜,物价飞涨,如此无钱、无粮、无兵、无将,天子如何抵御外敌?我闻昔日商纣王灭国之时,亦是如此景象也!”

仲山甫不善言辞,但唯独谈论财政时,便变得慷慨激昂,情绪亢奋。

召公虎频频点头,问仲山甫道:“阁下此前以经商为业?”

仲山甫道:“蒙祖先荫庇,盈亏凭天,薄利多销而已。”

兮吉甫心道,这位仲山兄倒是谦虚,别看他这一副穷酸模样,实际上家资巨富,在王城商界颇有威望。他的被捕,不知是得罪了王子昱,还是家业被人觊觎。无论如何,仲山甫可比自己无辜多也。

王子昱在一旁干着急:“太保,这囚徒你待如何?”

召公虎倒气定神闲:“照大周律令,这等小罪过,应该在天子大赦之列吧?”

王子昱皱了皱眉:“这……确是如此。”

召公虎微微一笑:“此人颇通货殖之事,今我大周国库贫乏,朝廷正缺仲山先生这等人才。孤为天子求才,不知大司寇可愿承情?”

王子昱无话可说,只得两手一摊,对众手下撒气道:“放人!两个都放!”

召公虎大喜,拍手笑道:“给仲山先生松绑更衣!”

仲山甫谢过老太保,也换上干净衣服,与众狱卒告别后,与兮吉甫昂首走出大狱。

重见天日的感觉真好。

刚出圜土大狱,召公虎也不嫌弃二人,邀请他们同乘,便往镐京内城驶去。

回程途中,兮吉甫大为感慨,拜谢召公虎道:“多亏太保相救,兮某无以为报。”

召公虎摆手笑笑:“二位先生身陷囹圄,乃是美玉落入尘埃,孤是为国惜才,切莫多礼。”

仲山甫也欠身道:“久闻不如一见,太保不愧是大周栋梁之臣!”

“此言谬赞,孤愧不敢当,”召公虎还礼道,“二位重获自由,敢问此后意欲何往?”

兮吉甫道:“兮甲一介布衣,或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或恣情浪荡于诗句之内,仅此而已。”

仲山甫亦道:“仲山自是继续经商营生,在锱铢斤两间,打发日子罢了。”

召公虎对二人道:“野有遗贤,此乃大周之大憾。孤每想及此,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今得以结识二位先生,大慰平生,愿邀二人前往太保府中一叙,不知可否?”

仲山甫闻言,看了眼兮吉甫,想征询他的意见。

兮吉甫沉思片刻,道:“太保屈尊纡贵,亲自去牢内赦免我二人,已是我等已多感念。如今我等枷锁刚除,不敢前往贵府叨扰,人多嘴杂,以免为太保招致非议。”

“倒是有理,”召公虎苦笑道,“孤这半生,最不缺的就是‘非议’二字,倒也不必挂怀。”

仲山甫道:“仲山倒是有一去处,不知太保、兮兄还有这位方公子可否赏脸?”

召公虎道:“愿听仲山先生之意。”

仲山甫道:“仲山不才,愿再大有楼做东,以答谢太保大恩,难报万一也。”

“大有楼?”召公虎面露疑色,“怕是让仲山先生破费也!”

众所周知,大有楼是镐京城数一数二的客店。大周重农抑商,但来往使节、各地富商大贾来到镐京城宴客歇脚,大多会云集于大有楼中。然而这大有楼花费不菲,寻常人家只能望而却步。

兮吉甫同仲山甫相视一笑,道:“太保有所不知,这大有楼的东家非是旁人,正是仲山兄!”

这下轮到召公虎吃惊不小:“这镐京城首当其冲的买卖,原来竟是仲山先生产业?”

仲山甫道:“太保见笑,仲山平日里疏于打理,也从不抛头露面,故而太保不识。”

召公虎大笑道:“既如此,那孤却之不恭也!”

主意已定,召公虎再无异议,他除下朝服,换上便装,四人二车入得城门,便朝大有楼而去。

说起这大有楼,兮吉甫算是其中常客。此前他与方兴相识,亦曾带他来此打过牙祭。

兮吉甫在镐京城相识不多,交心者更少,唯独与这仲山甫情同手足。别看仲山甫木讷迟钝、不擅交际,也丝毫没有富商大贾派头,却是个低调的经商高手。仲山甫永远只赚十一之利,薄利多销,反而远近闻名,生意兴隆,这才造就了驰名王畿内外的大有楼。

仲山甫楼上安排罢雅座,自有掌柜张罗上好酒菜,皆是珍馐佳肴,令人食指大动。

来到楼上,仲山甫奉召公虎为上宾,又奉兮吉甫坐了次席,方兴年纪最小,故而敬陪最末。

召公虎望着窗外,见楼下镐京城行人络绎不绝,感叹道:“‘自天祐之,吉无不利’,此周易‘大有’之卦辞也,和此楼之名着实相配!”

仲山甫举起爵,敬召公虎道:“太保精通周《易》,在下佩服。您贵足踏贱地,仲山以水代酒,略表敬意。”

言罢,四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席间,召公虎问起兮吉甫道:“兮先生,你是如何结识仲山先生?”

兮吉甫笑道:“说起来,我与仲山兄初见之时,倒有些许趣味。一日,仲山兄在渭水泛舟,却不慎掉落水中。兮某住所便在水中沙洲之上,幼时在蜀地善习水性,故而下水相救。仲山兄体弱,在寒舍暂住之时,竟生了场大病。病榻无聊,仲山兄读了我所采编之诗歌,大慰平生,故而二人结为挚友。没曾想,这位仲山兄竟是镐京大贾,倒让兮某大为惊骇。”

仲山甫也补充道:“结识兮兄,乃仲山此生荣幸也!天下大势尽在兮兄胸中,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更难得的是,他以双脚丈量寰宇,走南闯北,采诗为生。其生之飘逸,令仲山心驰而神往也。”

兮吉甫又道:“太保,仲山兄可谓书痴,他经商之初衷,便是为了赚得财帛,可以重金收购各地竹简。其家中亦设有藏书阁,尤以各地货殖简牍为众,怕是王室守藏室都比之不上!”

召公虎闻言,颇为唏嘘感慨。

菜过五味,召公虎又对兮吉甫道:“年初,义子方叔多次提及先生,言你善谋多智、料事如神。今日得见尊颜,方知其言不谬,相见恨晚。”

兮吉甫忙谦道:“太保谬赞,兮甲不敢当!”

召公虎道:“孤屡寻隐者不遇,不料二位身陷缧绁,乃孤失职也!”

兮吉甫和仲山甫受宠若惊,连连起身称谢。

众人又闲聊几句,召公虎突然正色,命人撤去饭菜,竟问起当今政局之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