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卷2-14章 虞公余臣 ? 旧账

赐完周定公谥号,周王静的下一个议题,便是表彰共和行政以来的有功之臣。

在玉陛之下,公卿分两列站定。左列,以太保召公虎、天官太宰卫伯和居首,右列,则是太傅虢公长父领衔,地官虞公余臣居于其次。在四人身后,其余卿、大夫皆按爵位序列,等待论功行赏。

虞公余臣腆着硕大的肚腩,不停打量着王位上的大周新王。

此刻,少年天子正襟危坐,好生威仪,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

面对这位年轻的周王静,虞公余臣的内心其实很忐忑。国人暴动之后,自己被虢公长父拉下了水,没少谋划过些龌龊龃龉之事,十四年来,他无共和行政之功,却有临阵脱逃之过。今日天子若只是褒赏功臣便罢,若是要追问起罪责来,虢、虞二公定然首当其冲。

在周王静的授意下,太史颂开始宣读诏书:

“共和首功者,当属周、召二公。已故太师周定公御说、太保召公虎,辅佐夷王、厉王天子,平定国人暴动,共和行政以来,力保社稷周全,又有勤王之功。余今敕命,特赐二公封地千户之民,扩土百里,赏田五百亩,并财帛车马等物。钦哉!”

这个封赏实至名归,召公虎三拜叩谢,年幼的周公子恒亦戴孝谢恩。

封赏罢周、召二公,新天子竟然没有无视老太傅,同样给了不菲的封赏——

诏曰:“太傅虢公长父,领大周王师之兵权,随厉天子东征西讨有功。然国人暴动之时,虢公有渎职之嫌,但念其世代簪缨,祖上有功于社稷,瑕不掩瑜。故赐封地民三百户、扩土三十里、良田百亩,并其余财帛车马等物。钦此。”

虢公长父面有愧色,出列领赏谢恩。他不敢目视周王静,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三公封赏已毕,接下来便是颁赐九卿之功。

在众卿之中,功劳最大者,当属太宰卫伯和无疑。

太史颂宣读诏书道:“国人暴动,卫伯进京勤王,力挽狂澜,平定暴乱。共和期间,卫伯领太宰之职,统领百官、兢兢业业。彘林勤王一役,卫伯更是首功之臣。余今敕命,赐卫国扩封五十里,赏卫伯田三百亩,并其余财帛车马等物。钦哉!”

“谢天子之恩,臣怎不敢效死力!”卫伯和出班,拜谢再三。

在卫伯和之后,大司马程伯休父亦立下汗马功劳。他在国人暴动后勤王平难,周、召共和执政期间,他常年在西陲戍边,颇有功劳。周厉王在彘林被围时,程伯休父又随军出征,北上勤王。周王静念其有功,允其扩本国封地三十里,赏田二百亩,并其余财帛车马等物。

封赏罢武功之臣,文治之臣亦受天子表彰:

大宗伯王孙赐掌管周礼,国难之时,亦不敢偏废礼乐,贻误祭祀。又以其能和谐王室,拥护太子登基,乃大周有功之臣,受赐民三百户,赏田一百亩。其余少师显父、少保皇父、少傅仍叔等,皆忠贞良实者,共和执政期间,各尽职守,各赏财帛车马等物。

让虞公余臣没想到的是,周王静在褒赏众卿之余,也没有忘却他这个大司徒。尽管赏赐不多,但也让虞公余臣心下稍安。

九卿中,原大司寇和大司空在共和执政时故去,其职位空缺至今。在新天子登基之前,虢公长父便已献上奏章,举荐王子昱、王子望二位王叔补缺,周王静念其拥戴有功,对此并无异议。于是,王子昱升任大司寇,王子望升任大司空,即日上任。

二王叔唯唯诺诺,领旨谢恩。

封赏罢三公九卿,接着便是表彰奖赏众大夫中功勋卓著之人。

八十一位大夫中,居首者乃是少宰芮阜,他是太宰卫伯和之副手,官拜中大夫。而芮阜的祖上显赫,乃是芮国的始封国君,其父亦是周厉王一朝的重臣芮伯良夫。芮良夫以德行闻名于世,又曾苦谏周厉王不辍,美名为国人所传扬。芮阜虽无大功,但子荫父爵,因而也受到周王静封赏。

而在众臣中,周王静又论功行赏,额外拔擢五位战将:

虢世子白,其乃太傅虢公长父嫡长子,年幼从军,随父帅数战有功,特拔擢为小司马,领中大夫,担任大司马程伯休父副手。

程公子仲庚、仲辛,乃大司马程伯休父之子,随父帅戎马十余载,在彘林勤王一战中颇有功劳,皆拔擢为师帅,各领中大夫衔。

师寰,原是周王师虎贲旅帅,在国人暴动中不愿从贼造反,进而隐居于南山。后在渭水边平定陆浑戎之乱,封军司马,下大夫。

南仲,开国名将南宫适之后,其父为前虎贲旅帅南偃。南仲于天子柩谥时平定暴民之乱,特拔擢为周王师虎贲之戎右,下大夫。

众大夫谢恩,皆领赏而去。

周王静乍一登基,便如此慷慨封赏,就连被世人诟病的虢公长父,都得到妥善处置,确是大出虞公余臣意料之外。在此之前,卿大夫中多有传言,说新天子年幼遭逢大难、寄人篱下,性格定然喜怒无常,锱铢必较,今日见其有如此宽宏大量,虞公余臣也不由感慨。

封赏已毕,朝议开始。

周王静徐徐起身,朗声道:“诸卿,可否有事启奏?”

此言既出,朝堂上无人应答,一片沉默,似乎没人愿意打破僵局。

虞公余臣一瞥身旁的虢公长父,此公面无表情,也并无发言的打算。

周王静见明堂上气氛有异,倒也不怯场,而是开门见山道:“既无事可奏,那余有一事不解,还想请教诸位卿家!”

少年天子走下玉陛,珠玉玎珰,众臣侧目,纷纷行礼。

“古人云,子讳言父过。”周王静话锋一转,“然厉天子是余一人之父,更是天下万民之君。其功过得失,自该由后人评述。”这是个犀利的话题,新天子顿了顿,继续问道,“余不解,先君厉王天子,究竟是个明君呢?还是个暴君?”

周王静如此提问,闻着无不骇然,这个问题,何其棘手!

按照往常,新天子即位的首次朝议,大多都是一片众臣歌功颂德之声。周王静初登大位,却敢让卿大夫们评议先王。厉天子毁誉参半,又被冠以恶谥,本该讳莫如深。周王静倒好,他不但以子议父,还要让众卿大夫以臣议君,究竟是何意图?

众人见周王静行事乖张,自无人敢率先开言。就连召公虎、卫伯和等共和功臣,也都缄口不语。

周王静对这种沉默早有准备,他环视众臣,准备点名。

“太傅,”周王静踱到虢公长父跟前,“你乃是先王老臣,常年随厉天子东征西讨,由虢公先开这个头,再合适不过!”

“臣……臣……”虢公长父猝不及防,被吓得浑身哆嗦,支支吾吾半天,就是没有半句整话。

这位太傅定然想不到,少年天子周王静稚气未脱,竟然第一个拿他“开刀”。从周王静的口气中,所有人都能听得出一股怨气。但虞公余臣十分了解虢公长父,此公城府深沉,定然会想出对策,以应付这个乳臭未干的天子。

周王静见虢公长父避而不谈,不以为忤,只是冷冷地唤来太史。

太史颂缓步走上殿前,取出一份简牍,恭敬捧立。

“念!”周王静下令道。

太史颂朗声念道:“太傅虢公,厉王二十年继太傅位;厉王二十三年,鄂侯串通淮夷作乱,兵近成周洛邑。太傅随厉王伐鄂,大破之,所部斩首五百,获俘二百;厉王二十八年,淮夷再犯,太傅败退、失洛邑,至厉王亲征,太傅随王大克,所部斩首三百余,俘获车马辎重数十车。”

念罢简牍,太史颂欠身告退。

虞公余臣听太史所言者,皆是虢公长父往昔的功劳,周王静搬出这些陈年往事,不知意欲何为。

周王静微微一笑,对虢公长父道:“太傅之功,可谓彪炳也!”

虢公长父哭笑不得,只得稽首道:“此乃先王英勇善战之故,虢长不敢居功。”

周王静“哼”地一声,话锋一转:“既然父王英武,又何来国人之暴动?”

“这……”虢公长父语塞,“先王武功赫赫,可……”虢公长父偷瞄了周王静一眼,小心翼翼道,“可确是瑜中有瑕。”

“哦?此话怎讲?”周王静脸上似笑非笑。

“先王为尊,还望天子恕臣不讳直言……”

“但说无妨。”

“先王虽重视兵事,但……但常年征战耗费甚巨,以至于入……入不敷出。”

“故而?”周王静有些心不在焉,掸了掸衮服上的尘灰。

“这……”虢公长父很是为难。

虞公余臣知道,太傅要再往下说,无法避开周厉王的“专利”之策,以及其后的国人暴动,这可都是朝堂上最为禁忌的话题。周王静今日如此发问,哪里是要表彰虢公长父的旧功?分明是想重翻旧账,让虢公长父坐实罪名,百口莫辩。

但虢公长父何等狡猾,他连忙转移话题:“此后先王止战息兵,便数年不用兵……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周王静冷冷道:“这么说,后来国人之暴动,乃父王不修武备,导致京都空虚,为乱民所趁咯?”

虢公长父没想到少年天子如此犀利,语无伦次起来:“非……非也,先王……”

“父王征伐淮夷凯旋之后,周王师便全权委交太傅管辖,可有此事?”周王静已然占据上风。

“确有此事,”虢公长父声音渐小,“承蒙先王错爱……”

“那国人暴动之时,王师之军权可否有移交?”周王静追问到底。

“未……未曾。”虢公长父冷汗直冒,又不敢擦拭。

“那国人暴动之时,太傅又在何处?”

虢公长父的渎职,酿成了国人暴动。这是周王静的潜台词,也是他这一连串问话的最终意图。

看来,这少年天子绝非庸凡之辈,胆识见地颇有乃父之风,不可小觑于他。纵使老太傅谨小慎微,还是没能躲过周王静的连环诘问,被质问得哑口无言。但所有人也为周王静捏了把汗,虢公长父何其狡猾,就连周、召二公都难以撼动,新天子如此着急问责,此举未免太过草率。

虢公长父很快恢复平静,开始委蛇道:“禀天子,王师将士皆由国人组成,战时为甲兵,解甲即为国人,国人暴乱之时乃是兵变,虢长如何镇压?望天子明察。”

太傅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在狡辩。但周王静对此回答准备不足,略显沮丧。很显然,他本想追查虢公长父之过,奈何证据不足,不好再作纠缠,只得作罢。

天子还太年轻,虞公余臣心道,论老奸巨猾,明堂上还没人是虢公长父的对手。

周王静满面愠容,却不好当众发作,只得退而求其次,再问虢公长父道:“太傅,敢问暴动后,周王师还剩几何?”

虢公长父作揖道:“暴动平息之后,臣不敢懈怠,当即整饬王师,勉力维持编制。”

“编制?何等编制?”

“自是六师编制。”

闻听此言,周王静竟勃然大怒,拍案喝道:“既是六师,为何出兵彘林之后,只剩二师?究竟是赤狄太强,还是王师从未满员,有人用本国兵马冒名顶替了不成?”

“这……”虢公长父一时语塞。

众卿大夫见周王静大发雷霆,都暗自吃了一惊。

虢公长父吃空饷之时,朝堂之上人尽皆知。少年天子提及此事,想必是已掌握证据。

然而此事恰恰是大周政坛数十年来的积弊,自共、懿、孝、夷四王以来,除了高风亮节的卫伯和外,掌管王师的诸多将领大多难以免俗,大多涉嫌瞒报兵员。即便周、召二公从不监守自盗,但追溯他们父辈、祖辈,也不敢保证毫无前科。

故而,大周腐败日重,早已深入膏肓,只是没人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

“臣实不知也!”面对周王静的发难,虢公长父并不狡辩,只是推托不知。

这下,周王静突然没了主意。看来,他并没有抓住对方的实际把柄。

他用力过猛,碰了个软钉子,场面十分尴尬。不过,虢公长父虽然逃过一劫,但周王静已然记恨于他,从今往后,太傅的境遇或许不会太妙。

想到这,虞公余臣不免心虚,自己与虢公长父多有勾连,周王静或许会来找麻烦。

果不其然,周王静在虢公长父那吃了一瘪,反诘问起虞公余臣来:“大司徒,七个月前,是你同太傅虢公一道,率领周王师的先锋大军吧?”

“是,是,正是微臣。”不得已,虞公余臣战战兢兢,走出队列答话。

“彼时,你与虢公领先锋重任,为何刚到汾隰,尚未与赤狄交锋,便临阵脱逃也?”周王静面色不善。

虞公余臣被问到要害之处,内心着慌,但关于此事,他早与虢公长父想好应对之策——打死不说!

“天子明察,”虞公余臣故作惶恐道,“当时京城空虚,我与虢公担心王畿有失,便调拨本国军马回防镐京。我等退兵之时,已然交出军中大印,绝非临阵脱逃,此事太保可以作证!”

“是么?”周王静冷笑着,转而问召公虎道,“太保,可有此事?”

“交印之事,确是属实。”召公虎出班答道。

看来,召公虎虽然对虢、虞二公多有不齿,却并没有借此机会多加攻讦。

周王静闻言,面露失望之色,不知是因为无法治虢公长父之罪而懊恼,还是因召公虎说了实话而沮丧。

“也罢,也罢,”周王静摆了摆手,又问召公虎道,“彘林之事,终究是太傅与大司徒救援不力,这才导致先王蒙难。依大周律令,此等过失,该当如何处置?”

天子刻意提高了音量,但遗憾的是,这个问题并没有卿大夫愿意回答。

“王叔,”周王静有些下不来台,径自走到王子昱跟前,“你是新任大司寇,掌管狱讼刑罚之事,敢问该如何治太傅渎职之过?”

见周王静竟提问起王子昱来,虞公余臣不免松了一口气。心中暗笑,周王静以为王子昱身为王叔,同是王族宗亲,就会替天子说话,此乃大谬。殊不知,王子昱、王子望昆仲早已被虢公长父拉拢,成为同党,又如何会说半句太傅的坏话?

王子昱倚老卖老,自不会放过这个出风头的机会,他清了清嗓子,大摇大摆地走出班列:“启禀天子,太傅虢公在外征战多年,立功无数,乃国之重臣也……”

“王叔听得岔了,”周王静听得不耐烦,连忙打断,“余没问你太傅虢公有何功劳,而是问其有何罪?”

“是,是,”王子昱佯装不知,继续答非所问,“王兄厉天子在世时,虢公苦劝不听,致使言路堵塞,终酿成国人暴动之惨剧。可太傅力挽狂澜,重整王师平乱,最终稳住政局……如此看来,太傅虢公似乎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王子昱绕来绕去,最后竟然绕出了个荒谬的结论。朝中众臣知他是故意为之,分明是在敷衍天子。

明堂上的气氛本已剑拔弩张,被王子昱这般插科打诨,瞬间变得轻松起来。所有人都知道,王子昱、王子望与虢公长父沆瀣一气,此二人之所以得以跻身九卿,亦是得了太傅的撑腰。可惜,新登基的天子却被他们蒙在鼓里。

“什么?”周王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一旁,大司空王子望也耐不住寂寞,劝起周王静来:“我说王侄啊,新君即位本是喜事,有功则赏,有罪则赦。你方才已然赏赐过太傅虢公,现在又要治其罪过,岂不前后矛盾?依我看呐,为君者当胸怀大度,便不必再重提陈米烂谷之事吧!”

“这……”周王静又被说得一愣。

王子昱又劝谏道:“天子明察,国人暴动之时,泥沙俱下,人人自危,谁能独善其身呢?既然大家都难辞其咎,天子何不宽大为怀,以免寒了卿大夫之心?”

别看这两位王叔平素不学无术,说话颠三倒四,可这番劝谏却偏恰到好处,好似得了高人指点。

周王静被这一番抢白,直气得面色发紫,可又不好发作,只能强忍恼怒。

“既如此,众卿各自歇息,这就散朝了罢!”

言罢,周王静将王冠摔在桌上,拂袖而去。

众臣见新天子的首次朝议就如此不欢而散,心中皆不是滋味,互道告别,悻悻退出明堂之外。

出了宫门,方才面色铁青的虢公长父突然变脸,仰天大笑起来。

虞公余臣紧跟其后,依旧心有余悸,同行的王子昱、王子望亦苦笑摇头。

“好险,好险,”虞公余臣长出一口气,“没想到,天子年纪不大,却颇有胆识。”

“可不是么,”虢公长父冷笑道,“他才首日亲政,便给你我设了好大圈套!也不知天子受了何人蛊惑,竟要寻我等晦气。”

“太傅切莫高声,”虞公余臣闻言大惊,赶紧拦住对方,“怕是隔墙有耳!”

“这有何惧?”虢公长父深不以为然,“今日小天子这般发难,怕是太保、太宰等辈都始料未及。”

“这都多亏太傅妙计,拉拢二位王叔结盟!”虞公余臣不忘奉承几句,顺带给了王子昱、王子望面子。

“没想到王侄这雏鸟,羽毛尚未长齐,竟敢与苍鹰争飞?”王子昱颇为不屑。

“要不是王兄厉天子驾崩,哪轮到这小娃儿登基?”王子望亦是满不在乎。

“诸位不必担心,”虢公长父轻捻长须,不无嘲讽道,“强悍如其父王者,都无奈我何。周王静羽翼不丰,根基薄弱,又能翻得起甚么大浪?”言罢,他大笑着跳上轺车,扬长而去。

虞公余臣和二位王子虽不知虢公长父言下何意,但看太傅如此自信,想来也不再惊恐,各自归家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