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卷2-08章 姬芷 ? 问情

“女公子,我回来也!”

府门“吱呀”一开,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巷外传来。

“阿岚,”召芷看清来人,飞也似地狂奔而去,“你可算回来咯!想煞芷儿也!”

府门外,一个十三、四岁的总角丫头探出头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见女公子扑来,只得赶忙丢下手中行囊,刚要伸出双手迎接,却被召芷撞了结结实实一个满怀。

“女公子,你如何这副疯癫模样,成何体统……”阿岚幽怨道。

“怎么对女公子说话?”召芷瞪了她一眼,“没大没小,芷儿看你才不成体统!”

“阿岚不在的时候,你可想念这种没大没小么?”丫头倒也不怵,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可算把你盼回来也,”召芷浅颦轻笑,把对方好一阵端详,“你这趟回乡祭扫,可去了好些时日!”

“也就七日而已……女公子如此想阿岚?”

“那是自然,”召芷拉起丫头的手,便往闺房走去,“这七日,你可错过了不少事咧!”

阿岚自幼同召芷一起长大,名为主仆,私下里却是对知冷知热的好姊妹。比起召芷,阿岚的身世十分可怜,他是召氏封邑的孤女,父母都死于逃荒路上。召公虎见她可怜,便收她入府,做了爱女的贴身丫鬟,别看她比召芷还年幼,却能将女公子照顾地妥妥帖帖。

阿岚是个闲不住的丫头,这才刚回到房中,便开始拾掇起来,“阿岚才出去几天,女公子的房间便乱成这般模样……”

召芷却不搭理她,忙着同她分享这几日的趣闻,“你知道么,”召芷故作神秘,“府中来了个怪人,有趣得紧!”

“怪人?”阿岚头也没回,“不就是阁楼里那个书呆子么?”

“非也,那个怪人已走数日了……”

“走了?去哪?”

“王宫,”召芷压低声音,“前几日,大司马派虎贲军来把他带走,说他是……”

“什么?他被虎贲军带走?难道是犯法了?”阿岚突然紧张起来。

“非也,非也,”召芷对自己卖的关子很是得意,“你再猜。”

“哎呀,阿岚没空咧。”丫头洁癖又犯了,刚整理罢床铺,又去寻笤帚扫地。

“他是当今太子!”

“太子?甚么太子?”

“傻丫头,大周太子啊!”召芷赶紧捂住阿岚的嘴,“其实,大周的天子没死,一直被公父藏在府里。”

“怪不得。”阿岚有些咋舌。

“怪不得?”

“我在召邑时也听说了,太子尚在人世,还即将继承王位。”

“这消息倒是长了腿似的,连召邑都听说了?”

“只是阿岚没想到,堂堂大周太子,居然藏在咱们府后院阁楼之上,还……还……”

“还什么?”召芷被吊足了胃口。

“还被女公子当成了怪人!”取笑罢召芷,阿岚乐得花枝乱颤。

“好丫头,你敢消遣芷儿。”

召芷也被逗笑,朝丫头咯吱窝便是一阵挠痒,二人在闺房嬉戏起来,好是热闹。

正在说笑间,只听太保府门又开,门外有车马声音。召芷听得出来,这是公父下朝回家的动静。

“芷儿,何事开心?”召公虎声音洪亮,刚进门就对闺阁的方向问道。

“没……没事,”召芷心中一凛,赶紧解释道,“哦对,阿岚回来了。”

“功课温习否?”召公虎又问道。

“不妙,”召芷低声对阿岚道,“光顾着和你闲聊,忘了预备学业也。”

“芷儿,来公父书房一趟。”召公虎也不多言,口气听起来有些不悦。

“完了,完了,”召芷六神无主,“先生今日教的什么,芷儿怎么一下全忘了?”

无奈之下,召芷硬着头皮,下了闺阁,敲响了公父书房之门。

“这几日功课如何?”果不其然,召公虎开门见山,便来考较学业之事。

“还好,还好。”召芷冷汗直冒。

她知道,公父历来溺爱自己,却唯独在课业上十分上心。她还记得,先生刚来授馆那年,一次自己迟到了一刻钟,便被公父罚站了半日。自那以后,召芷便战战兢兢,不敢再有半点懈怠。

“甚么还好?”召公虎的目光不再柔和,“为父问你今日学了何课?”

“学的……《周颂》……”召芷有些支吾。

“《清庙之什》,还是《臣工之什》?”

“是……是《清庙》……”

“《清庙之什》,”召公虎点了点头,“哪一篇?”

“《维天成命》?不对,是《昊天成命》……”召芷有些慌乱。

“《昊天成命》,背来听听。”召公虎言辞愈发严厉。

“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召芷努力回忆着,可她刚背出开头两句,后面本就十分生疏,紧张之下,又哪里记得起来。

“第二句呢?”召公虎催促道。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召芷慌了手脚,下意识念了一句。

“第三句呢?”召公虎似乎并未愠怒。

难道芷儿蒙对了?召芷按捺欣喜,第三句也顺嘴道来,“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

“唔,末句。”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召芷总算背完,如逢大赦,背后已被冷汗沁透。

“胡闹!”召公虎霎得拍案而起,吓得召芷魂飞魄散。

“公父……芷儿背得不对?”

“这是《昊天成命》?”

“不……不是么?”

“这是《采薇歌》!”

“《采薇歌》?”召芷这才猛地惊觉,不好,自己怎么把《采薇歌》给背了出来。这首歌是方兴教自己的,说是太岳山麓先民流传的古谣,这几日背得熟了,居然脱口而出。

“你们先生会教《采薇歌》?”

“是,是……”召芷这几日常与方兴来往,她自不想让公父知情,无奈撒了个谎。

“胡闹!胡闹!”召公虎愀然作色,“先生都同为父说了,这些天来,方叔便学得认真,你却日日走神。今日先生教你背诵《昊天成命》,你便背了这《采薇歌》来,如今还要扯谎?”

召芷大骇,心中暗骂教书先生告状,原来公父是明知故问,给自己下了个圈套。

想到这,召芷将嘴一努,小声嘟囔道,“《采薇歌》是先贤所作,又如何不能背?”

召公虎愈发不悦,训起女来:“先贤?伯夷、叔齐是贤人不假,可他们对大周王朝不敬,不食周粟,绝食于首阳山而死。这首《采薇歌》,便是二人牢骚之作,如何能与大周之颂相提比论?”

言罢,召公虎又站到书房中的巨画跟前,长吁短叹。

召芷认得,此画名曰《周公负成王图》,至于图中的典故,召芷自幼早便听过无数次。每当公父心情烦闷之时,便会对着此图自言自语。可以说,这幅图是召公虎的精神寄托,也是他毕生之追求。

“芷儿,”召公虎又长叹了一口气,“从今往后,你不可再贪玩误学,要多向方叔兄长学习。”

听公父提及方兴,召芷来了兴致,“公父,这《采薇歌》,便是他教芷儿的……”

“不错,”召公虎并不意外,“此事为父已知晓,听先生说,方叔近来结识一位采诗青年,收集民风古谣,倒是颇有些许文采。虽说这些诗难登大雅之坛,亦属先贤发愤抒怀之作,读之倒也无害。”

“这么说,芷儿背《采薇歌》,公父也不怪罪了?”召芷小心地试探着。

“此事嘛,为父自是不怪,”召公虎又恢复宠溺的眼神,“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召芷瞪大眼睛问道。

“唉,你已快到及笄之年。身为太保之女,自应嫁入诸侯之邦。届时,公父为你张罗联姻之事,觅一位公侯嫡储为良婿。有朝一日,你的夫君登基为君,你便是一国之母,此时若不多学些课业,他日母仪邦国,又如何辅佐……”

“公父,你又来了!”召芷赶紧堵住耳朵,从小到大,她最怕的就是公父这套老生常谈。甚么嫁为人妇,甚么母仪封国,她早已听得耳朵生茧,不厌其烦。

为什么芷儿一定要远嫁他邦?为什么贵胄之女的归宿只能是政治联姻?

这些问题,召芷想不通,也不愿去想,她只想做个寻常女子,却为何偏偏生在这贵胄之家。

“芷儿不要嫁人,”召芷眼圈泛红,抱住召公虎,“公父就这么一个女儿,还要拱手送人么?”

“胡闹……”召公虎摇了摇头,似乎被勾起伤心事来。

“公父,听说你和周公伯伯要立太子为君?”召芷突然想起一事来。

召公虎也被问得一愣,“怎么?芷儿何时关心起国事来?”

“公父,你千万不能立他!”召芷一急之下,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怎么?”召公虎面色一沉,“此话你切不可乱说!”

“他……他是坏人!”召芷忍不住哭出声来,“听人说,都是因为这个太子,害死了芷儿的兄长,呜呜……还有娘亲的病,是不是也因他而起?”

召公虎闻言大恸,此话犹如晴天霹雳,将老太保劈得目瞪口呆。可他如何舍得训斥爱女,只是轻抚着召芷的发髻,也不由老泪纵横。

“你都听说了?”半晌,召公虎柔声问道。

“唔……”召芷将头埋入公父怀中,已是泣不成声。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在公父面前提起娘亲。

“唉,你的兄长不是太子害死,乃是为父亲手送给暴徒……”

召公虎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双目出神地看着,似乎在捧着爱子的遗体。

“公父,为什么……你怎么忍心将兄长……”

“唉……为人臣而不能为君分忧,不忠也;为人子而不能继以后嗣,不孝也;为人父而不能抚养成人,不慈也……芷儿,公父如此不忠不孝不慈,早已如行尸走肉,又何尝不恨啊……”

“这……”

召芷从未见过公父如此悲伤,不由心中大恸。老父年刚半百,已然满头银发,他为国为君竭尽忠悃,以至于失子丧妻,还要身背骂名,其中苦楚,又有谁人可知,谁人可忍?此刻,召芷不知如何安慰公父,只能紧紧地抱着他,如同儿时一般。她生怕手儿一松,便会永远失去他……

许久。

召公虎总算缓过神来,颇有些不好意思:“为父失态,让芷儿见笑了。”

召芷连忙抹去泪痕,强装坚强,“不,芷儿懂你!”

“你还小,”召公虎无奈叹了口气,“总有一天,你也会为人之母,到那时,你方能体会为父的痛楚……”

召芷心中无限惆怅,紧咬嘴唇,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退下罢,”召公虎挥了挥手,“公父倦了,要歇息片刻。”

“芷儿告退。”

召芷强抑悲伤,倒退出了书房,将门掩上的那一刹那,泪水再次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她一路跑回闺房,再不顾甚么矜持,躲入被褥中,蒙头大哭了一场。她突然想起来,当初方兴初来太保府时,也曾这般埋头大哭,还被自己嘲笑了一番。如今,嘲笑者换成了伤心人,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哭得累了,已到夕食时分。

用罢晚膳,召芷心情还算不错,乘夕阳未落,便拉着丫头阿岚去后院散心。

刚出房门,又听府门“吱呀”打开,一个少年身着布衣,大大方方入得府来,正与门童、仆役寒暄谈笑,正是方兴。

“此人是谁?”阿岚没见过方兴,故而奇异。

“他叫方兴,”说出少年的名字时,召芷心中砰砰直跳,“是公父从彘林带回来的遗孤。”

“我听说过他。”阿岚倒不意外。

“你哪里听说的?”

“在召邑,乡邻们都在说他的故事,说是他救了先王的命云云。”

“原来如此……”召芷心中暗笑,看来这方兴还挺有名。

“他这才来几天呢,”阿岚啧道称奇,“同府内上下人等混得很熟嘛!”

“可不,他的亡父曾是府的家宰,仆从们大多感念其父昔日恩情,对方兴可热情得很。”召芷殷勤地介绍着,语气颇为骄傲。

“原来如此。”

“走,”召芷一拉丫头的衣襟,“找他玩耍去!”

“玩耍?你们很熟么?”阿岚还没来得及惊诧,就被拉到了府门口。

方兴正低头朝屋内走去,乍一抬头,差点与召芷、阿岚主仆撞了个满怀。

“见,见过女公子……”方兴战战兢兢,努力躲避着召芷的目光。

“你不好好在府内复习功课,又去哪贪玩啦?”说这话时,召芷俨然是其公父口吻。

“这……”

“你是不是向公父告芷儿状了?”

“未……未曾……”

“还嘴硬,”召芷努力憋笑,“你定然又是去找那个酸臭诗人了?”

“是……”方兴见状不妙,赶忙改口,“不,不曾……”

“好啊,你还敢骗芷儿!”召芷佯怒,举手作势要打。

方兴下意识闪躲,只听“啪”地一声,有物件从他怀中掉落。方兴刚要弯腰去捡,召芷先出一脚,把那包袱踩在脚下。

“阿岚,看他偷偷掩着什么好东西!”召芷得意洋洋,对着方兴坏笑。

“这位女公子是……”方兴不认得阿岚,满脸疑惑。

“我可不是什么女公子,”丫头俏皮一笑,“叫我阿岚。”

“阿岚不必理他,”召芷继续吩咐道,“快去看看,地上是何物什?”

“是几卷竹书……”阿岚低头拾起,打开观瞧。

召芷嘿然,对方兴道:“老实交代,这是什么?”

方兴神情尴尬,赶忙解释:“是……是好友相赠之物……”

召芷将信将疑,把头探到丫头身前。只见阿岚已将竹卷抻开,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娟秀的蝇头小字。

“哟,这是女子字迹?”召芷有意调侃方兴一番,“好啊,你原来是出府拈花惹草去也!”

“非也非也,”方兴急得直摇手,“乃是男性友人相赠。”

这倒是个满意的答复,召芷微笑不语,转头问阿岚道:“上面都写了啥?”

“啥?”丫头茫然,“我可不认字……”

“不认字你看这么久?”召芷又好气、又好笑,一手夺过书卷。

“诗,这是诗……”方兴愈发窘迫。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召芷念着,突然脸色一红。

此诗题名《木瓜》,分明是首情诗,其感情之浓烈淳朴,要是让那呆板严肃的先生看到,定会勃然大怒,斥其词句轻浮。

“噗嗤”一声,阿岚哑然失笑。

“笑什么!”召芷瞪了丫头一眼。

“就是好笑嘛,”阿岚笑得花枝乱颤,“有趣,有趣,没事丢什么木瓜?这哪里是诗,分明是庖人做饭嘛?”

“你懂什么,”召芷偷瞄一眼方兴,“先生说,这叫起兴。先言物,再咏情!”

“是,是,”丫头唯唯,努力憋笑,“那情在何处?”

召芷脸颊滚烫,念了下去:“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哟,这诗也太甜了,比木瓜还甜!”阿岚大惊小怪,坏笑着看方兴。

这一喊,搅得召芷心神不宁,赶紧换了下一首,题曰《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咦,这首更是直白哟,羞也不羞……”丫头继续插科打诨。

“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召芷嗔道。

不经意间,她瞥了方兴一眼,心跳得愈发快了。

“别念了……”方兴试图解释些什么,羞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召芷定了定神,继续念下一首《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回,阿岚努力捂着嘴,不敢再发声响,但她的双眼已经眯成月牙,幸灾乐祸地看着方兴。

“倒是好诗!”召芷又反复看了几遍,这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简,回味无穷。

“兮兄误我!兮兄误我!”方兴不断重复着,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这些诗,”召芷顿了顿,只觉脸上发烫,“是你送芷儿的?”

“不……”方兴刚想拒绝,可又怕拂了召芷的兴致,又犹豫不决。

“哎,你真啰嗦!”阿岚早已看穿女公子的心思,挺身而出,将这些诗简夺将过来,藏在身后。

“这……”方兴慌了神,只得低声道,“也罢,也罢……”

“什么也罢?”召芷忍俊不禁,“舍不得送芷儿啊?”

“舍得,自然舍得,”方兴百口莫辩,“不过,此事千万不能让太保知晓……”

“那是自然!”

召芷很是得意,可当她轻抬美目,与方兴四目交汇的那一刹那,心头乱蹦的野兔几乎要撞将出来,她热血一涌,转身便跑回闺房,反倒将阿岚关于门外。

……

深夜。

“女公子,已然二更天了,你还不歇息?”阿岚睡眼惺忪,显然已经支撑不住。

召芷哪里睡得着,反将灯芯又剪了一截,火光霎时又将闺房照亮。

“唉,我要是个平民女子就好了……”召芷双手托着下颚,呆呆看向窗外。

“瞧你这话说的,”阿岚也没了睡意,“女公子锦衣玉食,阿岚羡慕尚且不及,你反倒好,想当民女?”

“饥寒穷迫,也比困囿在这深深庭院好吧……”召芷又叹了一口气,“至少,你并不必如芷儿这般,婚姻皆由公父做主,来年还要远嫁他乡……”

“女公子,你乱想什么呐。”阿岚情窦未开,自不懂何为闺怨。

召芷苦笑着,也不答话,只是翻看手中的三首情诗。

“女公子,你莫不是……”阿岚突然花容失色,“使不得的!”

“什么使不得?”

“他是孤苦野人,你是太保千金,女公子可不能对他……”

“行了,别说了,”召芷意兴阑珊,赶紧打断丫头的话,“芷儿倦了,你也去歇息吧。”

灯灭油尽,房内只剩下烟气缥缈。阿岚旅途刚归,很快沉沉睡去。

可召芷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睁眼闭眼,皆是诗句跃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