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又一日朝议。
关于新天子的人选,今日已然拖无可拖,无论如何,三公九卿、诸大夫们今日必须达成定论。
周公御说自不愿耽搁,朝议初始,他便直奔主题:“诸位臣僚,先王驾崩已近一月,普天同哀。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今太子居于东宫,自当登基称王。此事,诸位可否还有异议?”
召公虎率先出班:“太子乃大周储君,孤亦愿拥立太子为王!”
周、召二公之后,本该同为三公的虢公长父表态。可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哂笑,不发一言。
但见太傅迟迟没有动静,卫伯和身为九卿之首,便第三个作了发言:
“依大周宗法,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祖宗之成规也。太子乃先王嫡长,正当继承大统,以慰先王之遗志。卫和附议,愿立太子为君!”
紧接着,大司马程伯休父、大宗伯王孙赐、少师显父、少保皇父、少傅仍叔等卿,也都先后出班,表示愿辅佐太子,以承继大统。已有二公六卿表态,除去大司寇和大司空二卿暂缺外,九卿之中,只剩大司徒虞公尚未发言,自然成了众人目光所向。
卫伯和知道,虞公余臣素来与虢公长父同个鼻孔出气,昨夜听闻他在太傅府盘桓到深夜,不知二人又要耍什么鬼蜮伎俩。如若虢、虞二人再加阻挠,此事不知又会生出多少变数。
没曾想,虞公余臣的发言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诸位所言极是,”虞公余臣拖着肥胖的身躯,徐徐出列,“父死子继,此周礼之成制也!余臣附议,自当由太子继位为周王!”
此言刚出,朝堂上一片窃窃私语。
卫伯和也暗奇,虞公余臣何时改变了主意,居然也支持立太子为君?难道说,立君之事有转机不成?
这下,三公九卿中只剩下虢公长父尚未发言,他闭目不言,似乎周遭的一切与此公毫无关系。
“太傅,”周公御说不愿扯破脸皮,耐着性子垂询道,“诸公卿皆愿奉太子为新王,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啊,依虢长所见,”虢公长父假装惊醒,故意拉长腔调,“众卿家所言极是,不过……”
“怎么?”众人迫不及待。
“太子嘛,确是周王的不二人选,”虢公长父面露笑意,不紧不慢道,“只不过,我等今日以臣议君,乃是不妥之至!”
“此言何意?”召公虎面色铁青,忍不住出班质问。
“诸位臣僚,我等今日之举,乃是僭越也!”虢公长父语出惊人,又诡辩道,“以臣子之身行废立事,古来只有前朝贤相伊尹而已;以臣子之身摄政王位,大周也不过周公旦曾为之。虢长德鄙功陋,岂敢效法先贤,以臣之身,而议立天子哉?”
虢公长父说得大义凛然,众卿大夫也面面相觑。
“强词危言!”召公虎气得发抖,厉声喝问,“太傅,这么说,你是不愿立太子为君?”
“不敢,”虢公长父阴险一笑,“请问太保,有周以来,可有那位周王天子,是由公卿百官推举而即位登基的?”
“倒是未曾,”召公虎一凛,摇头道,“但太子静乃先王所立,虽经历国人暴动之难,却从未被废黜。我等拥戴太子继位,天经地义,有何不妥?”
“此话差矣,”虢公长父道,“先王崩于彘林,可否另有遗诏,说是让王子友继位?”
“是有此事,”召公虎并不否认,“然而先王彼时以为太子已殁,故而另发遗言,让我等拥立王子友为君。倘若先王知太子尚在人世,定不会有如此之托。”
“可笑,”虢公长父仰天干笑几声,“先王临终之前,太保便在其侧,彼时为不对天子明言,言太子在世之事?”
“这……你……”召公虎被说中软肋,似有难言之隐,一时无法反驳。
众卿大夫见虢公长父占了上风,又是一阵唏嘘。
卫伯和知道,当日彘林之时,周王胡已是奄奄一息,刚交代完后事便已咽气。今日虢公长父以此事发难,虽然无理,但却噎得召公虎哑口无言,不可谓不高明。
“太傅错怪太保也,”眼看局面再陷僵持,卫伯和决定出面调停,“先王崩时,卫和亦在其侧。彼时赤狄之危尚未全解,召公虎以大局为重,自是来不及言及太子静之事,并非知情不报。此事大司马、少保、少师亦可作证。”
程伯休父、显父、皇父闻言,皆出班替召公虎澄清。
“也罢,也罢!”虢公长父理亏,只得作罢。
“那依太傅之见,”卫伯和继续追问道,“天子之位,难道就这样悬而不决么?”
虢公长父摇了摇头,“总之,此事绝非三公九卿可以议之。”
此话倒提醒了卫伯和,以臣议君,确是不妥。另一方面,天子不但是天下之主,更是大周王室的大宗,要商定大宗之首,便少不了宗族成员的参与。只有当朝中的公卿大夫和姬姓宗族达成一致,才能封住虢公长父之口,使之不再有借口发难。
计议已定,卫伯和走到王孙赐跟前,毕恭毕敬道:“兹事体大,还需劳烦大宗伯出面。”
王孙赐颤巍巍道:“但凭太宰驱驰,老朽敢不从命?”
“甚善,”卫伯和道,“便劳大宗伯相邀,请镐京城内的王族长老、宗亲贵胄、先王子嗣们来此明堂,共议新君之事,如何?”
这下,虢公长父只得点头,“也罢,若能如此,亦是好的。”
不多时,大周历代周王小宗之族长、长老,以及共、懿、孝、夷四王尚在镐京的王子、王孙,陆续赶来议事。一阵喧闹后,数十名王室宗亲才算齐聚,在堂中或站或坐,挤得密密麻麻。
在这些人中,当属王子昱、王子望这两位王叔最为人所知。尤其是那位王子昱,卫伯和知他最爱出风头,今日里,依旧是他抢先开口。
王子昱袍袖一挥,朗声对众卿道:“王兄出奔,驾崩于彘地。十四年来,多亏众卿大夫操持朝政,保得我大周社稷安稳,四海升平!”
众臣听他此话,虽说是感谢之语,可话里话外全是天子般的口吻,令人闻之不快。这位王子自视甚高,说话从不掂量斤两,听得卫伯和都替他尴尬。
虢公长父打断道:“今日朝议,公卿们决意拥立太子为王,不知王叔意下如何?”
“什么?尔等就这么定了?”王子昱瞪大眼睛,磕磕巴巴问道,“太傅,怎么,你也同意了?”
众卿大夫闻言,也都和王子昱一般反应——虢公长父此话,难道也同意立太子为王?
“然也!”虢公长父不理会众人的不解,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明堂中央,志得意满地昭告,“孤,虢长,愿与周、召二公及众卿一道,拥立太子为天子!”
此言乍出,堂上一片哗然。既然虢公长父早有打算,又何必费此周折,把这些王族贵胄喊来?难道说,他真的是为诸位臣僚着想,以免留下以臣议君的骂名么?至少,卫伯和太过了解他,这位太傅虢公绝对不怀好心。
“虢长,你骗我等!”王子昱突然愠怒,斥道,“昨夜,你可不是这般说辞!”
“哦?”虢公长父惺惺作态,“昨夜孤如何说?”
“这……”王子昱突然如鲠在喉。很显然,这两位王子被虢公长父摆了一道,吃了个哑巴亏。
一旁的王子望见状,痰嗽一声,用他嘲哳的嗓音道:“既然臣工们愿立王侄姬静,孤亦无甚疑义。”言罢,拼命向王子昱挤眉弄眼,示意对方慎言。
“也罢,立太子静亦无不可,”王子昱有些气馁,却仍有意见,“不过太子年幼,恐无法亲政。孤愿效周公摄政故事,辅佐王侄!”
话音未落,朝堂上一片哄然大笑。
卫伯和亦忍俊不禁,就凭这两位王叔的斤两,竟敢以圣贤周公旦自居?可谓滑天下之大稽也!
“二位容禀,”虢公长父故作为难,“太子已过弱冠之年,如何能说无法亲政?”
“你言而无信!”王子昱并不领情。他臃肿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顾哼着闷气。
“拥立新君乃社稷大事,”虢公长父转向王子望,“二位王叔心系朝政,孤这里倒有个两全之策……”
“是何办法?”王子望显然来了兴趣。
“殿下稍安勿躁,”虢公长父踏着方步,又挪到周、召二公面前,“待孤与二位执政大臣商议。”
卫伯和突然心中一凛,不对,虢公长父今日唱的这出戏,似乎是有备而来。诚然,他昨夜与王子昱、王子望会面,许是做出过承诺。今日明面上虽驳了二人面子,暗中却似乎另有所谋。只是不知,太傅虢公这般煞费苦心,不知究竟有何用意?
“太傅,欲商议何事?”召公虎冷冷道。
“如今九卿之中,大司空、大司寇空缺已久,”虢公长父道:“大司空者,百工之长也;大司徒者,有司之长也。大周欲图中兴,岂能荒废土木、讼狱之事?既然二位王叔赤心为国,热衷国政,孤愿举荐他们担纲此二职,不知太师、太保意下如何?”
“这……”周公御说愣在原地,召公虎也面露为难。
依大周祖制,只有天子才有权任命九卿。前任大司空、大司寇薨于共和行政期间,周、召二公虽名为执政,却不敢擅自任命新卿,便是不敢逾越此制。没想到,今日虢公长父竟却借立新君之事,竟打起了九卿之位的如意算盘。
太子静继位本无异议,虢公长父硬要横生枝节,要请出王室宗族成员前来商议。他这样大费周章,原是为王子昱、王子望二人谋求九卿的差事。而虢公长父的最终目的,自然是培植其党羽,壮大势力,与周、召二公分庭抗礼。
好你个虢长,竟慷大周之慨,以拥立新君为名,行结党营私之事!
卫伯和旁观者清,早已洞悉其阴谋。若非虢公这老狐狸包藏祸心,卫伯和恐怕会忍不住为他喝声“彩”。
“太保、太师,”虢公长父继续逼宫,“二位意下如何?”
见周、召二公沉默,王子昱也忍不住道:“怎么,难道孤与王兄不配九卿之职么?”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召公虎和周公御说骑虎难下,敢怒而不敢言。
“若太子顺利登基,孤与太保定向新天子表奏此事!”周公御说勉强委蛇道。
“不成,”王子昱毫不领情,“空口无凭,还请周、召二公盟誓!”
“盟誓?这里是明堂,不是市井!”召公虎拍案而起,他难忍这等天大羞辱。
虢公长父已达目的,见好就收,对王子昱道:“王叔,太师、太保并非无信之人。依孤愚见,有众卿大夫、王室贵族睽睽众目为证,周、召二公不会出尔反尔……”
“也罢,”王子昱仿佛吃了大亏一般,“那孤来担任大司寇,一言为定!”
“你……”召公虎怒气上涌,差点晕厥。
王子望也是得意洋洋:“那孤就愧领大司空一职罢。”
这两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好生勉为其难的样子。
周公御说也是气得颤栗,缓了许久,方道:“既如此,那拥立太子为新君之事,二位王叔是否附议?”
王子昱显然意犹未尽,正要再起枝节,却被虢公长父拦住。
“恭喜二位王叔,”虢公长父奸计已成,刻意加大音量,“新天子登基后,孤与两位王子便同殿为臣,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王子昱与王子望对视一眼,这才善罢甘休,敷衍地朝周、召二公作了一礼:“孤意已决,议立太子也罢!”
王子望亦附和道:“孤附议!”
其余宗室成员大多无甚主见,见这场闹剧落幕,也都齐声道:“我等愿拥立太子即位!”
大局已定,召公虎总算露出一丝苦笑。
周公御说如释重负,不禁老泪纵横,颤巍巍道:“诸位王族长老,王室宗亲,各位公卿、大夫,此事已无异议,我等便推举太子为周王,择日加冠,待明年春正月加冕登基!”
尘埃落定,在场者无不欢喜,山呼万岁。
新王之事计议完毕,周、召二公便提请大宗伯王孙赐,由他全力操持太子登基之事宜。
大宗伯作礼答谢,转身向宗室宣告道:“今方季夏六月,离故天子下葬尚有半年光景。在此期间,由太子姬静先加冠礼、暂践王位,仍由周、召二公辅政。待天子葬后,明年元春月改元,由太子登基亲政。”
众卿大夫闻言,皆无疑议。
王孙赐欣慰地点了点头,接着安排其属官分头行动,由太卜占筮太子静冠礼与继位之良辰吉日,太祝安排一切祭祀、礼仪应用之物,太史草拟诏书传檄与诸侯国。其余大小事宜,各官署亦有官员应付。
新君人选已定,卫伯和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但显然,事态远比想象中复杂许多。
自从朝廷议定新天子人选之后,太子静尚在人世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镐京城上下,几乎人人都在窃窃私语,对此事颇有微词,又一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不避讳地说,镐京城内近来的诡异气氛,与国人暴动前如出一辙。
起初,国人们只是默默围堵,在太保府、太师府门口作无声示威,阻挠二公出行。一连数日,国人聚众示威频率越来越高,渐渐地,坊中手工业者陆续罢工、巷中商贾贩夫时常罢市,镐京城上空阴霾笼罩,气氛逼仄恐慌,令朝野上下喘不过气来。
幸而,大司马程伯休父敕令虎贲卫士日夜守护,这才确保了太保、太师上下朝路途周全。
十四年前,周王胡用卫巫监谤以堵塞众口,周、召二公不敢重蹈覆辙,他们一面刻意缓和矛盾,一面下令加强镐京城内外防务,给王宫、公卿府邸、各城门加派兵力巡查。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已至年终。
距离太子静改元登基之日越近,国人们的不满情绪日益发酵,肆意蔓延。
为了保障王位顺利更迭,三公九卿们制定各种预案以确保周全。而在此之前,周王室还要面临一场大考,那便是先王的葬礼。根据周礼,天子“七月而葬”,届时其灵柩需葬于丰京故地,而在葬礼之前,祖庙内会先举行祖奠和柩谥仪式;而葬礼之后,紧接着便是太子静冠礼与登基大典。
这一切,不容许出任何差池。
为保障这一切万无一失,光凭周王师那可怜的战力,尚且远远不够。于是周、召二公找到卫伯和商议,议定先从卫国调集两千五百兵马,以戍卫镐京城郊,再从周邑、召邑各调集五百族兵,以加强城内守备。
卫伯和自无不允,当即传书国内,让老将公石焕安排将士,星夜朝镐京城开拔而来。
忙完这一切,卫伯和回到府邸,回忆起这些天来的点滴,心情迟迟难以平复。
对于朝政,卫伯和有种不安的预感,如今太子静即将即位,正是主少国疑之时,国人怒气未消,诸侯各怀鬼胎,四夷更是蠢蠢欲动,等待大周的挑战,会只多不少。
而当大敌来临之时,大周可以倚仗的人,又会是谁呢?
天子么?
昨日卫伯和初见太子静时,便有种不好的预感。和王子友的温润如玉、少年老成不同,太子静平和的外表之下,似乎继承了其父王的执拗脾气。何况太子寄太保府篱下十余年,隐姓埋名,难免桀骜孤僻,或是自卑多疑,或是喜怒无常,此人为君,终有隐患。
三公么?
很显然,虢公长父是只老狐狸,他与周、召二公绝非同心。周公御说已然年迈,可谓大周暮气沉沉的缩影,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又如何是虢公长父的对手?至于召公虎,他严于律己,仁德高洁,却唯独少了点权谋,太刚则易折,将来也免不了吃大苦头。
九卿么?
很不幸,卫伯和并未在九卿中找到栋梁之才。大司徒虞公余臣,酒囊饭袋而已;大司马程伯休父,亦是一介莽夫;大宗伯王孙赐,已然行将就木;其余少师显父、少保皇父、少傅仍叔等人,才学有余,韬略不足。至于虢公长父提名的王子昱、王子望,更是一无是处,徒增笑耳。
众大夫?
放眼望去,当今朝中的中大夫、下大夫们,大多是畿内公族、卿大夫子弟,皆冥顽不灵、食古不化者,有几人能堪大用?虽有王亲贵胄之尊,却无忧国忧民之志,文不能定策安邦,武不能征伐平乱,却唯独在声色犬马中得过且过,迟早皆无建树。
大周之衰,衰于人事。这是卫伯和得出的结论。
自平定暴动以来,卫伯和担任大周太宰已有十四个年头。身为百官之长,他无时无刻不为大周人才之匮乏而担忧。民政、兵政、财政、工政,事无巨细,都需要公卿、大夫、士、府、史等各级官员支撑。而如今吏治不能,民无敬心,如之奈何?
再看今春的彘林一战,周王师上无良将,下无锐卒,就连装备车马都残破不堪。若非卫伯和与公石焕出兵相助,又得赵札、蒲无伤、方兴等人帮忙,莫消说让先王尸骨回京,召公虎若想在赤狄的包围中全身而退,恐怕都是难上加难。
这样的朝政,这样的王师,如何应对天下之变,大周中兴又从何谈起?
大周之弊,弊在用人!
卫伯和想到利害之处,在奏章上奋笔疾书:
“舜乃瞽叟之子,伊尹失于空桑,傅说举于版筑,子牙钓于渭水。唐虞夏商皆野有遗贤,用者昌而不用者亡。然大周开国以来,却皆重亲而又尚贤,未闻布衣之身可为卿大夫者,此大周之不幸也!今大周之中兴,必在举才,望周、召二公详查。”
写罢此简,卫伯和又反复诵读数遍,这才心下稍安,掷笔而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