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十四年,季春月。
时光荏苒,周召共和行政十余载过去,天下还算太平,唯独北境是个例外。
数年来,北方的赤狄部落接连攻灭杨、蒲等国,沿途烧杀抢掠,大军逼近太岳山麓。然大周朝中无主,自顾不暇,可谓鞭长莫及。
眼看赤狄兵燹又至,地处大周最北的赵家邨,更是笼罩在恐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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邨北宗庙内,两具尸体并列停放,血迹尚新。
血色残阳渗过屋顶茅草,洒落在赵氏列祖牌位之上,映出殷红。
“天杀的赤狄贱种,我恨不能生啖汝肉!”
赵甲是赵家邨的民防队长,看着两位惨死的手下,心中悲痛难已。
赵家邨是赵氏小宗的聚落,同始祖造父一样,邨民们大多都擅养良马。但不幸的是,赵家邨与赤狄领地毗邻,这帮恶邻觊觎良马,屡屡来袭邨掠夺。为求自保,赵甲发动族中青壮男丁,组成邨防小队,在邨内夯土为墙,掘地为沟,又在邨口遍布下暗堡,没再让侵略者占太多便宜。
但今日不同,赵甲敏锐意识到,赤狄似乎改了策略,不再明目张胆来抢,而是暗箭伤人。
血案很快惊动了全邨,陆陆续续,邨中有头脸的人物都来宗庙吊丧。
在人群中,一个丑陋的身影格外忙碌,正在给两位死者验尸。此人三十出头年纪,尖嘴猴腮,面若死灰,样貌有三分似人,七分像鬼。他是赵家邨中的巫医,在族中地位甚高,赵家邨民又偏崇拜鬼神,对巫医的拙劣伎俩尤为迷信;族长是个老糊涂,也对这张死人脸言听计从。
但赵甲不以为然,巫术杀不死赤狄人,他又何必给巫医好脸色看?
“别验了,”赵甲不耐烦道,“我已验过了,是赤狄人所杀!”
“赤狄?”邨长老们闻言,纷纷围了上来。
“非也,”巫医捋着散发,阴阳怪气道,“这伤口分明是野彘獠牙所为,哪里是甚么赤狄人?”
“野彘?哪来的野彘?”邨长老们一阵惊恐。
“自是老彘王!”巫医瞪着大小眼道。
“老彘王?哪来的老彘王?”邨长老又问。
“自然是彘林中的老彘王。”巫医不无得意道。
“放屁!”赵甲爆了粗口,“两位勇士死在邨口暗哨中,暗哨皆是巨石垒成,野彘如何进得去?”
“你倒是魔怔得很,”巫医自是惧怕赵甲的,但嘴上不依不饶,“你的女人惨死在赤狄手上,邨中谁人不知?但你也不必开口赤狄、闭口赤狄,把一切都赖在赤狄身上。”
此话正中赵甲痛处,戳得他头昏脑涨,差点背过气去。
十年之前,赵甲的爱妻被赤狄掳去,惨遭凌辱,待邨民发现她时,只剩下被野兽啃得残破的骨殖。
“你教我如何不恨赤狄?”赵甲几乎将牙咬碎,“血债,自然要用血偿!”
“你怎么动手……”巫医话音未落,已被赵甲推开数步,差点摔成狗啃泥。
长老们见赵甲动了粗,连忙起身拦架,又将巫医搀到一旁,好言相劝。
“当今之计,还是尽快派人去赵邑,将此事报知我赵氏宗主……”一长老唉声道。
“呸!”赵甲想到那宗主就来气,“切莫提那老竖子,他何时管过赵家邨死活?十年前,要不是他见死不救,茹儿她娘就不会死……”说到这,这位七尺大汉竟抹起眼泪来。
“老宗主卒了,”那长老道,“继位的是其嫡长子,名唤赵札,听说有几分本事。”
“黄毛孺子,能有啥本事?”赵甲头也不抬,“论本事,大得过咱祖宗造父?”
昔日赵氏先祖造父神勇,为周穆王驾驭八骏,往西巡游昆仑,往东平定徐乱,立下汗马功劳,天子赐他赵邑之地,并以封地为氏,这才有了嬴姓赵氏一脉。如今百年过去,赵邑的大宗几乎将祖先基业败光,赵家邨虽是小宗支脉,却也耻与大宗为伍。
众长老吵不过赵甲,只得苦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我等又该如何?”
“我去请方武兄长,”赵甲心中早有答案,“让他来验这伤口,到底是不是赤狄干的!”
“不可!”巫医连忙相拦,“他是外人,如何信得?”
“外人?”赵甲忿忿道,“方武在邨中住了十年,哪里算得外人?”
“你怎知他底细?”巫医冷冷笑道,“万一这方武是赤狄细作,又该如何?”
“细作?我呸!”赵甲将陶釜大的拳头举起,在巫医面前晃了几晃,“赵家邨的城防谁修的?邨防的民兵是谁操练的?前番几次赤狄进犯,又是谁将他们击退?还不都是我方武兄长所为!若他是赤狄细作,焉还有你的狗命?”
巫医吓得一哆嗦,赶紧躲到老族长身后,催促他来主持公道。
老族长年近七旬,此前一直闷坐不语,这时才拄着木杖,颤巍巍站起身来。
“甲儿贤侄,你莫急躁,先听老伯一言如何?”
“愿听族长。”面对族中长辈,赵甲也不敢不敬,草草抱了个拳。
“巫医说得不错,”老族长叹了一口气,“今天这血案,终究是赵家邨的事,本与外人无干……”
“怎么?你也不信方武?”赵甲不由将双目瞪起,颇为骇人。
“周谚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方武虽有才干,咳咳,终归不是我赵氏中人……”
“放娘的屁!”赵甲看透了这帮小人,说话也不再客气,冷笑反问道,“老族长,你排挤方武,怕是另有算计吧?”
“这话又是何意?”老族长将脸色一沉。
“你那不成器的孙儿赵丑,怕是惦记我家茹儿很久了吧?”
“这……”
“是也不是?”赵甲催问道。
“唉,也罢,”老族长被逼无奈,只得说了真话,“我就赵丑这么个孙儿,年纪不小了,本也该定门亲事。茹儿这女娃水灵,邨里就数她长得最周正。老朽寻思,你家没了婆娘,拉扯个女娃也不方便,茹儿嫁到我家,倒也是个归宿……”说到这,老族长偷瞧赵甲的反应。
“堂堂虎女,怎与癞虫为配?”赵甲不假思索,便驳了对方面子。
“莽汉,你怎个这般说话?”众人见老族长被呛得发颤,又都来责备赵甲。
“各位不必劝了,”这时,角落传来个刺耳的声音,“这茹儿天天和方兴那小子厮混,怕是早有了苟且之事咯!”这阴阳怪气的腔调,自是非巫医莫属了。
“哪个方兴?”众长老一片哗然。
“还有哪个?”巫医酸道,“自然是那方武带来的野种……”
“这怎么成?”老族长顿足捶胸,“茹儿是赵氏的女娃,怎能肥了外姓人去?”
一时间,宗庙内闲言碎语四起。
赵甲那受得这种侮蔑,不由无名火起,一巴掌拍向供桌,将祭祀用的猪头拍出数丈开外。
正喧闹时,只听门外脚步急促,一人兔头麞脑,撞将进来。
“丑儿来得正好,你祖父快被气死了!”巫医满脸假笑,又要拱起火来。
“不好了,出大事也!”来人正是赵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抬……抬进来……”
话音刚落,几名族人鱼贯而入,肩上抬着一块木板,正在沥沥淌血——第三个受害者!
赵甲赶忙上前检查伤口,竟与前二位如出一辙,他在树上的暗哨遇害,那绝不是野兽所能踏足之处。
“三笔血债!”赵甲大恸,不由怒斥众人道,“事到如今,你们还说是老彘王所为吗?”
众人黯然,哪里还敢说话。
“难道,赤狄鬼真有来了?”老族长弱弱问道。
“废话!”赵甲咬牙含泪,“天杀的赤狄鬼,怎知道邨中暗哨所在?”
“这不奇怪,”巫医又来多嘴,“定是赵家邨出了细作!”
“细作?谁?”众人骇然。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巫医不怀好意地看着赵甲,“谁非赵氏,谁就是细作呗!”
“你怀疑方武?我先宰了你!”赵甲正欲动手,被赵丑苦苦相拦。
“自家人莫伤和气,快想法子才是……”老族长绝望嘟囔着。
“不好!邨东头还有一个岗哨,刚才换班也没见着人。”赵甲心中一凛,又有了不祥预感。
“邨东?”老族长嗅到危险,赶紧唤来孙子,“丑儿,你随赵甲同去。”
“怎么?”赵甲心中老大不快,“你信不过我,派赵丑来监视我?”
“多个人手,总归是好的……”老族长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赵甲知道他们怀疑方武,为了避嫌,带上赵丑倒也无伤大雅。想到此节,赵甲不再抱怨,喊上宗庙外值守的两位胞弟赵乙、赵丙,检查毕随身兵刃,领着赵丑朝邨口奔去。
邨口距宗庙不到三、四里路,穿过桑田,再跨过饮马溪,便是暗哨所在。
四人疾步快跑,行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小土包左近。
“山坡上有人!”赵丑怕死,早早找到处树丛,隐下身形,只留双不安分的鼠眼不住观望。
赵甲远远瞥去,只见土包上并无他人,只有一对男女促膝而坐,言笑晏晏,举止亲昵。
他认得那少年的背影,正是义兄之子方兴,他身材瘦高,不喜习武,毫无其父方武之风范。至于那少女,不是茹儿是谁?赵甲暗叫不好,方武固然是自己的结拜兄弟,但他这个废柴儿子游手好闲,又哪里配得上茹儿?
“好不羞耻,成甚模样?”赵丑脸上挤满嫉妒。
赵甲本就心烦,又怕赵丑回邨后乱嚼舌根,正待要现身训女,不想却被拉住衣襟。
“甲叔急什么,”赵丑猥琐笑着,“先听他们说什么话?”
“小孩风言风语,不听也罢。”赵甲恼羞成怒道。
“倘若说的赤狄之事呢?”赵丑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赤狄?”赵甲目露凶光,“好小子,你连茹儿都敢怀疑?”
“岂敢,岂敢,”赵丑耸了耸肩,指着方兴笑道,“我怀疑的是他……”
赵甲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猫在一株合抱大树后,听这对少男少女蜜语。
“方家兄长,你莫生气嘛!”只听茹儿娇滴滴道。
“你既许了他人婚事,又何苦再来撩拨我。”方兴将头侧向一旁。
“谁许了人家了?你听谁乱说?”茹儿忙解释道。
“还能有谁?自是你们赵家邨的少族长。”
“赵丑?呸,他的鬼话也信得?”
“这也难怪,我父子都是外人,寄居赵家邨中,攀不上你家亲事。”
“你……”
赵甲听了一阵,无非是些小儿女拌嘴的碎语,甚是无聊。又见身旁赵丑那轻薄模样,想来没少在茹儿跟前胡言乱语——这小子也不是好鸟,即便没有方兴,赵甲也不愿将爱女嫁给这种人。但赵甲此刻挂念防务,不想多管这些琐事。
这时,只听茹儿娇喊起来:“方家兄长,别再往外走了,邨外闹赤狄鬼呢!”
“你赵家邨怀疑我父子是细作,要真死在赤狄手里,倒落个清白!”方兴声带怆然。
听闻此言,赵甲心中颇为欣慰,不想这方兴挺有志气,自己倒小觑于他了。又见茹儿依偎在方兴肩头的模样,和她娘亲年轻时何其相似?赵甲触景生情,不由思念起亡妻来……
就在这时,赵丑突然蹿将出去,指着二人脊梁骨便骂。
茹儿哪料到隔树有耳,又见赵丑身后跟着父亲,更是羞得呆立原地。
赵甲心烦意乱,气急败坏之下,生平第一次甩了爱女耳光。
茹儿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眼泪“哇”地奔涌而出。
“你这女娃,好不检点!”赵丑不敢去招惹方兴,只顾责备茹儿。
“呸,无耻!”茹儿又羞又屈,痛哭失声。
“我无耻?我在救你!这姓方的是狄人细作,你娘亲许也是他们害死的!”赵丑继续拨弄唇舌。
“呸,闭你娘的嘴!”赵甲被触到痛处,一把将赵丑推开。
他再无心事去暗哨巡查,匆匆交代赵丙、赵丁几句,也不顾爱女反抗,拽着她回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