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都城。
在城外的校场上,一年一度的春蒐大围即将开幕。谋主舒参手持令箭,虚位以待主公徐翎,而在点将台上,徐国诸将雁翅排列,各军、师、旅、卒的将官也刀枪出鞘,整齐肃立。一切准备就绪,人人摩拳擦掌,只待国君一声令下,便争先恐后,为拔今日演武之头筹而拼命。
经过数年的秣马厉兵,不知不觉间,徐国暗中招兵买马,已然练就一支近两万人的精锐之军。虽还比不上昔日徐偃王之军势,但是放眼望向各中原诸侯,也难有匹敌者。
望着眼前这支虎狼之师,舒参颇为欣慰。这一切,都是他呕心沥血的成果。为了君上复兴徐国之大计,为了实现自己逐鹿中原之野心,纵然多些辛劳心酸,又有甚么要紧?
吉时已到,徐侯翎却还未现身。
“主公向来守时,今日因何缘故迟到?”身后,已经有将领窃窃私语。
“谋主,是否需要前往催促?”副官前来征询舒参意见。
“不急,”舒参表面仍然佯装镇定,“君上或有急事,不可搅扰!”
“唯,唯。”副官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吹来,卷起漫天黄沙,竟几乎将中军主帐掀起。一时间,战马嘶鸣,士卒骚动,亏得舒参素来军令如山、执法森严,待大风平息,队伍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殷周之时,淮水喜怒无常,其南北流域常多暴风骤雨,水流泛滥之时,泥沙俱下,农田尽毁,生存环境十分恶劣。这正是因为如此,世世代代的徐人才会谋以外图,以期离开这块贫瘠的祖地。毕竟,徐国人是少皞氏之后,身上流淌的是东夷的血液,逐鱼盐而居,本就没有姬周之人安土重迁的臭毛病。
“好个妖风!凭空而起,是何道理?”
舒参双眉紧皱,望了眼天边的黑云,心中突然起了不安的预感。
眼看时近正午,却依然不见徐侯翎的身影。
舒参只觉眼皮直跳,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他的直觉一向十分准确,而直觉告诉舒参,今日似乎并不是徐侯翎遇到了什么麻烦,遇到麻烦的,更可能是他自己。
果然,不多时,舒参没等到徐侯翎,却等到了徐侯派来的“特使”。
“舒谋主,君上有请,让你回宫去会贵客!”来人油头粉面,神态娇柔,毫无男子气概。
此人是徐侯翎最新宠幸的优人,单名一个“慧”字,精通断袖分桃之事,在后宫秽闻不断。
“今日是春围大蒐,”舒参强忍着不悦,“可知徐侯何故不来出席,反倒相召?”
“他是君上,不想来,自然可以是不来的。要不是君上召见谋主,我也本是不愿来的。”优人慧阴阳怪气道。
你爱来不来,舒参心中暗骂,不耐烦道,“了然,你请先回去复命罢!”
“不成,”优人慧兰指微翘,恹声道,“君上有命,要我带谋主同归,我可不敢惹他生气……”
“也罢,”舒参最恨这些优伶,可又得罪不起,“我这便随你同去!”
于是,舒参喊来麾下诸将,交待罢大蒐的相关事项,各自嘱咐再三,便踏上了战车,与竖人高一道,前往徐国都城城内而去。
行至半道,又见徐侯翎遣娈童来催,说是有贵客造访。
“贵客?”舒参轻轻一哼,“到底是甚么贵客,竟比春围大蒐还要要紧?”
“谋主噤声,这话换作是我,是万万不愿多言的。”优人慧冷冷一笑,煞有介事地对舒参道。
舒参心中暗骂,尔等不过玩物而已,怎配与我相提并论?近年来,徐侯翎虽然野心依旧,却染上酷好男色之癖,宠幸这些不男不女之辈。长此以往,徐侯若是受这些阿谀小人蒙蔽,又如何能图大事,复兴徐偃王之大业呢?
想到这,舒参眼皮跳动地愈发激烈,他长叹一声,只顾低头驾车前行。
待行至城内,只见一乘车马在逵道上飞驰,远远望去,那车辇鲜艳华丽,十分堂皇。
舒参道是徐侯翎亲自来迎,受宠若惊,连忙收拾仪容,准备下车见礼。
“谋主何去?”车上,优人慧不冷不热问道。
“这不是徐侯车驾?”舒参一愣,指着前方车辇。
“非也,非也,”优人慧笑得前仰后合,“这哪里是君上的车驾,分明是那贵客的轺车!”
“哪来的贵客?来我都城,竟然敢不下车步行?”
舒参好生不悦,心中愈发怨愤。
眼前,一座新建筑赫然矗立,那是刚刚落成的徐国宫殿。
舒参举目而望,那宫殿白墙朱瓦,气势非凡;走近一观,又见雕栏画栋,何其奢华!
自王三年天子愈加亲征东夷,徐国从王有功,被晋封为侯爵以来,如今已过六年。这六年中,徐侯翎在国都大兴土木,将宫殿、园囿修建得美轮美奂。可奈何国库终究有限,徐侯翎为了修建宫殿,动用了不少钱粮。而这些开支,原本是舒参用于扩军练兵的。
对此,舒参屡次上书劝谏,可徐侯翎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有意疏远于他。
还记得一年前,舒参苦劝徐侯翎道,“君上,你如此沉怠于声色,难道忘了复兴徐偃王之大业也?”
不料徐侯翎答道,“恰恰相反,寡人如此行事,恰是为了重现徐偃王之霸业。”
于是,徐侯翎大谈特谈他的“避祸”之术,“寡人欲谋大业,必不可在天子面前显露不臣之心。天子若得知我徐国日夜练兵备战,自然多加提防;可天子若听闻寡人沉湎酒色,定然放松戒备。此寡人之计策,以蒙蔽天子,使之不疑我徐国也!”
起初,舒参还道是徐侯翎确有远见,深谙藏拙之道,可如今一年过去,周天子未见得对徐国放松警惕,但徐侯翎却已然沉沦,湎溺于声色犬马之中,难以自拔。徐君素有龙阳之癖,近来更是不加掩饰,宠幸优人、娈童,白日纵酒,夤夜笙歌,好不潇洒惬意。
舒参见势不妙,便召集徐国众臣,纷纷上书劝谏,徐侯翎深厌其烦,索性就连朝会都频繁缺席。竟让优人慧代收奏章,此人恃宠而骄,飞扬跋扈,众臣见状,谁还敢轻易向徐侯奏报?优人慧大权在握,愈加花钱如流水,重修宫墙,反倒是太庙和社稷坛年久失修,垣裂木朽,不成体统。
眼看着徐侯翎如此堕落,舒参如何不急?今日不参加春蒐大围,更是令他气馁。
想及于此,舒参竟有些麻木。
“谋主,还不进宫,难道要让君上苦等么?”优人慧阴阴笑着。
舒参不愿理会他,深深叹了一气,心中暗骂,有此妖孽,国将不国。可当他前脚刚迈入宫殿大门时,只觉一股阴森之气袭来,眼皮不觉抖动地愈加厉害。他下意识地停住步伐,侧过身来,想要问话,却欲言又止。
“谋主,又何故踟蹰耶?”
“你说主公在接待贵客?”
“然也。”
“敢问,是何贵客?”
“我又如何得知?”优人慧不耐烦道,“我等只是奉命去请谋主,至于所见何人,谋主稍后便知……”
舒参心中不悦,不愿再问,便要跨步入殿。
“稍侯,”优人慧冷不丁喝道,“谋主,不可带利刃入宫!”言罢,指了指舒参腰间的佩剑。
“甚么?”舒参剑眉直竖,紧紧握住剑柄,“君上历来准我剑履上殿,不必奏请,怎么?尔等不知么?”
“非也,非也,”优人慧连连摇头,“那是以前,如今不同也!”
“有何不同?”舒参愈发愠怒。
“刀剑乃凶器也,会冲煞君上的贵气!”优人慧尖着嗓门叫嚷起来。
“你……”
舒参已是怒不可遏,他知道,这些妖言惑众的理论,必是眼前宵小炮制而出,用以离间徐侯翎和臣下的关系,好让这嬖人专宠。舒参正要发作,可转念一想,“小不忍必乱大谋”,终究还是忍住怒火。
想自己不为群舒所容,自幼追随徐侯翎,为之出谋划策,就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复兴徐偃王昔日之伟业。彼时,徐人羸弱无援,徐侯翎只能寄居淮夷国主麾下。正是舒参屡献奇计,帮助徐侯翎投靠周王师,反噬淮夷,夺其民土,这才重新晋升为侯爵大国。
徐国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哪项不是舒参的心血?他夙兴夜寐,同徐侯翎辛苦创下这些基业,如今却被小人腐蚀。舒参如何甘心,将这些血汗辛劳拱手让给男宠?但他又心存一丝侥幸——或许,徐侯翎的蠢行真的只是伪装,为了麻痹周天子对徐国的提防呢?
想到这,舒参精神微微振作,解下腰中佩剑,重重甩到优人慧身上,砸得他哇哇乱叫。
穿过游廊,舒参快步来到宫中,在徐侯翎的路寝外,舒参终于看见“贵客”的尊颜——
就是因为他,徐侯翎才没去春蒐大围现场。
这位“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被徐侯翎待若上宾?
只见此人三十岁出头年纪,衣裳褴褛,显然刚经历长途奔波,但眉宇间英气逼人,却是与众不同。
若说他是某国使者,这样的装扮未免太不体面,可他分明长着中原人的模样,身上的装束确是夷狄的款式,披发文身,不伦不类。
舒参不断打量着这人,这人也在盯着舒参上下端详,眼神犀利,不甚友善。
“爱卿来了?”徐侯翎打破尴尬,笑着对那来客引荐道,“这位便是寡人之谋主,名曰舒参。”
“倒是闻名,嘿嘿!”来客把头侧向一旁,只是冷笑道。
舒参刚要见礼,将对方出言不敬,忍不住面带愠色。
“谋主,可知这位贵客是谁?”徐侯翎起身降阶,倒是对来客毕恭毕敬。
“舒参不知。”
“这位贵客,非是旁人,乃犬戎国师是也。”
“犬戎国师?”原来是他!舒参愣了片刻,心中不是滋味。
气氛尴尬,徐侯翎却依旧满面堆笑:“国师,谋主,二位今日初次相见,不必拘束。今后二位同为寡人之左膀右臂,还要多亲多近,共谋霸业才是!”徐侯翎说话历来中气十足,但今日在舒参听来,却觉他气色大不如前,已然被声色所伤。
“悉听遵命!”犬戎国师毕恭毕敬,朝徐侯翎行了臣下之礼。
舒参见状大惊,他这才意识到不妙,原来犬戎国师此来,并非是出使徐国,反倒要在徐国谋一份差事?
“怎么?国师不再为犬戎谋事,反要转投门庭,来投我徐国么?”
“你也不过是舒人而已,你来得,我便来不得?”犬戎国师也不客气,反唇相讥。
“谋主可矣!”徐侯翎十分不悦,欠身对犬戎国师道,“国师不必挂怀,舒参历来直言直语,若有顶撞之处,还望国师包涵!”
“我此来是为为徐侯图谋大事,并非为占鹊巢。事成之后,我亦不图徐国权位,拂袖再回塞外,又有何碍于谋主乎?”
犬戎国师话里藏针,舒参如何听不出,他这是在讥讽自己恋权,排斥异己。
话已说到这份上,舒参也知多言无益。徐侯翎铁了心要拉拢犬戎国师,却不知是何计较?
说起这位犬戎国师,舒参倒是颇有耳闻——此人或几分韬略,但在犬戎,他却是个十足的灾星。
想当初西戎犯周,犬戎国师意图从中渔利,弄巧成拙,竟将战火引入犬戎境内,被尹吉甫杀得老巢失守,几近灭族。前些天,犬戎国师又不知何故现身茅津渡,再次被周王师杀得片甲不留,伊洛之戎也为此受了连累。
就是这位不甚高明的国师,穷途来投,却被君上待作上宾。徐侯翎待他敬重,言听计从,颇有相见恨晚之意。更让舒参惶怖的,犬戎国师擅长奉承,哄得徐侯翎大为快意。相比之下,舒参的忠言是何其逆耳,惹人讨厌。
但舒参也非气量狭小之人,倘若徐侯翎因国师到来,发奋振作,不再废颓,倒也未尝是件坏事。若君上能重振雄风,就算犬戎国师喧宾夺主,自己失宠而屈居其下,又有何妨?
想到这,舒参紧绷的心弦又释然许多。
见情势稍有和缓,徐侯翎又来了兴致,便召舒参同犬戎国师商议,如何兴复徐国大业。
换作往常,舒参向来以策论见长,但今日不同,他想先听对方有何高见。
徐侯翎见舒参不言,笑问犬戎国师道:“寡人欲复兴徐偃王之业,国师当如何谋划?”
“徐侯欲效偃王之事,必先正其名!”犬戎国师刚压过舒参半头,正是趾高气扬之时。
“正名?愿闻其详!”徐侯翎捋着刚蓄起的浓厚长髯,颇具兴致。
“称王!商革夏命,周革殷命,皆是先称王,后伐兵。名不正,则何以号令天下,何以以顺讨逆?如今大周失政,诸侯离德,四夷并起,天下等候明主出世。倘若徐侯顺应天命,效仿偃王故事,自称为王,分封诸侯,自命百官,天下定蜂拥响应!”
舒参听到这等大话,不禁吓得浑身哆嗦,但徐侯翎却听得入迷,由不得他人插嘴。
“待君上称王,便可复少皞氏之政,南伐群舒,西联荆楚。姬周诸侯虽多,然大国屈指可数,畿外诸侯能与徐国一战者,不过齐、鲁、宋、卫而已。今周王昏庸,废长立幼以干涉鲁政,齐国大小各宗内耗不断,宋国冢中枯骨,徐国所虑者,不过卫国而已……”犬戎国师继续大言不惭。
“说得容易,大周畿内的王师精锐,难道是吃素的么?”舒参再忍不住,打断了他。
“王师?”犬戎国师冷冷笑道,“古来两国交战,胜败在将,而不在士卒多寡。周人善战者,不过召虎、兮甲、方叔而已,如今召虎告老、方叔遭弃,兮甲空有太宰之衔却无一兵一卒可用。王师之权柄,落在虢长、虢季这对庸才父子之手。徐国此时不称王起事,更待何时?”
“倘若徐国起事,天子重新启用召虎、方叔时,我等又当如何自处?”舒参据理力争。
“谋主实在多虑!昔日周穆王之际,大周国力正强,徐国兵力不过千余,徐偃王便敢与楚君互尊为王,并霸于东、南二方。如今大周羸弱,空有中兴之志,却无中兴之运,我徐国兵强马壮,楚国亦久有反心,徐楚联盟,进可图谋中原,退亦可吞吴越,又有何惧哉?”
“好个国师,你要是有此图谋,何不让犬戎国主为之?为何兵败成丧家之犬,来我徐国鼓弄是非,是何居心?莫不是大周派来的奸细否?”舒参见犬戎国师尽出馊主意,也再不顾及徐侯翎颜面,指着犬戎国师的鼻尖斥道。
犬戎国师被斥得一愣,徐侯翎也有些犹疑起来。
“称王之事,寡人亦觉太速,可缓议之。”徐侯翎总算听了舒参一回。
舒参见徐侯翎松口,趁机攻讦起犬戎国师来:“君上不知国师底细,切不可轻信与他……”
“可矣!”徐侯翎连忙摆手,打断舒参道,“谋主不必起疑,国师此来绝无异心,”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封帛书,丢在案前,“其中干系,皆在此信之中!”
舒参大惊,连忙拆信细看,才读了几行,便觉后背发凉。
“国师此来……”舒参气势弱了七八分,“乃是出自商盟的差使?”
徐侯翎微微点头,表示默认。
“怎么?舒谋主还有何质疑否?”犬戎国师又占了上风,气焰愈发嚣张,“若非商盟所差,我怎会不避箭矢来见徐侯?不仅如此,大周朝中还有商盟之内应,徐侯若称王举事,王畿内必有人里应外合,成徐侯之千秋王业,岂不美哉?”
徐侯翎被说得心动,干笑两声,打起圆场道:“称王之事,还容寡人徐徐图之。至于联楚、伐舒二事,倒是甚合寡人之意!”
舒参听闻徐侯翎打起群舒主意,又忙劝道:“舒人历来归顺君上,何必伐之?”
徐侯翎面无表情,还是犬戎国师代为答道:“舒人虽无不臣之心,但舒地土地肥美,又在淮水之南,易守难攻,可为徐国根基,若要举大事,如何不图群舒之地?”
“可是……”舒参还要再劝,被徐侯翎拦住。
“谋主不必再谏,”徐侯翎不悦道,“我知你是舒人,不愿与故土之民为仇。正好,寡人今日得犬戎国师襄助,夺取舒人之地,便交由国师代劳如何?”
“愿意效力!”犬戎国师大为振奋。
“至于联楚之事,寡人与楚子之妹缔结亲事已久,如今楚人国丧已满,也该到了迎娶楚国女公子之时也!谋主,此姻事本就是你一手操持,便有劳你出使一趟楚国,替寡人办成此事,如何?”
“遵命。”舒参不敢抗命,只是唯唯。
“你先退下罢。”徐侯翎显然还有话要同犬戎国师相叙,便要支开舒参。
“我……”
“怎么?你还有甚疑虑?”
舒参点了点头,终于将憋了许久的疑惑问出口来,“我记得商盟的帛书中说……国师竟是周人?”
“我确是周人。”犬戎国师不冷不淡。
“你既是周人,又何故反周?”舒参低声咕哝道。
犬戎国师也不答话,突然怒目圆瞪,一把扯烂上身的破衣烂衫,露出胸前恐怖的刀疤,足有数尺来长,如同猛兽的钢牙铁爪,令人可怖。
徐侯翎再不淡定,骇然道:“这等伤口,是何由来?”
“这便是我与大周之仇,”犬戎国师紧咬牙关,“若非命大,我早死在国人暴动之中也!”
“国人暴动?”舒参奇道,“不知阁下与之有何渊源?”
“我只需提及先父之名,谋主便知端的!”犬戎国师惨然道。
“愿闻。”舒参和徐翎异口同声。
犬戎国师突然收敛神色,面朝西北,口中挤出三个字:“荣!夷!公!”
这三个字,竟将舒参和徐侯翎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犬戎国师竟是荣夷公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