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天子不籍千亩后不久,虢季子白抽空回了一趟虢国,前去拜谒告老致仕的父亲。
“逆子,还不跪下!”虢公长父见到来人,便劈头盖脸训斥起来。
“这……公父……”虢季子白满怀孝心而来,被骂得一头雾水。
“好个大司马,连你公父的话,也敢不听了?跪下!”
“不敢,不敢……”虢季子白闻言变色,赶紧匍匐在地。
来太傅历来严厉,以至于虢季子白虽年过三旬,长子都已十岁,但在老父面前还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忤逆顶撞之言行。
“怎么?”虢公长父哼道,“你不知所犯何错么?”
“儿实不知,望公父示下……”虢季子白思来想去,不知近来有何有违父命之处。
“老父便点拨点拨于你——”虢公长父将手中的书简怒掷于地,“天子不籍千亩,你是如何表态的?”
虢季子白心中一凛,原来是为了这事,看来,公父的消息十分灵通嘛。
自从虢公长父在镐京遇刺之后,如今两年过去,身体已然恢复,他虽赋闲在封国,但朝中前来拜访的公卿络绎不绝,他们每次都声泪俱下,恳请虢公长父重新出山,重掌大权。对此,虢季子白见怪不怪,老父恋栈,又岂会甘心隐居一隅呢?
“公父,不孝儿知错也!”虢季子白赶紧道歉。
“吁!说来听听,错在何处?”虢公长父很是得意。
“天子不籍千亩,不孝儿身为九卿,却劝阻不力,没能让天子收回成命……”
“呸!逆子虢季,你想气死老父否?”
“这……”虢季子白愈加惊诧,难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吗?
“劝?天子是你劝得的?我虢国享国两百余年,累世公卿,可曾出现过直言劝谏天子者?”
“未……未曾……”虢季子白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老父之所以震怒,乃是源于自己的犯颜直谏。
“你倒好,”虢公长父咬牙切齿,“别的不学,反去学那召虎、方兴之流,也要当诤臣么?当诤臣是什么后果,你看得还不清楚邪?”
虢季子白沉默不语,召公虎、仲山甫和方兴等人都是忠直良臣,值得敬佩。虽然他们都是布衣大夫,与虢氏为首的世卿贵族政见不合,但虢季子白却对他们一视同仁。更何况,在他看来,太保与太傅的党争本来就毫无必要,于大周中兴毫无裨益。
“这周王静与他父王一般,都是倔种,执拗起来,元戎十乘都拉不回来,如何肯听臣子之言?厉天子不听劝,推行专利,方有国人暴动之祸;周王静不听劝,废长立幼,这才使得齐、鲁内乱……虢季啊,你此番劝谏天子,可知已种下祸殃也?”虢公长父越说越气,甚至夹带大逆不道之言。
“唯唯……”虢季子白吓出一身冷汗,哪还敢再作申辩。
虢公长父训子训得累了,便在厅堂上踱起步来,时而沉吟,时而自语,约摸躁动了半刻钟之后,老太傅总算安静下来,坐回席上,拍手直称“妙计”。
虢季子白双腿已然跪麻,又被老父的举动蒙得一头雾水。
“公父,何谓‘妙计’?”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为父想出一个攘凶之计,可保天子不再埋怨于你!”虢公长父颇有得意。
“愿闻其详?”
“周天子好大喜功,尤以武功自夸。你若能立下赫赫军功,便可博取天子欢心,至于你日前谏言不籍千亩之怨,便可就此勾销!”
听闻此言,虢季子白却大不以为然,在他心中,直言劝谏并不可耻,又何来“恩怨”之说?
“怎么?你觉得不妥么?”虢公长父见爱子心不在焉,又厉声呵斥。
“不敢,不敢,”虢季子白赶紧藏住心事,“如今太平时日,何来战事?不孝儿又如何立功?”
“这有何难?”虢公长父仰天笑了一阵,从怀中掏出一封书简,转交于虢季子白。
虢季子白赶忙接信,速速读罢,不禁心中大奇。
“犬戎?犬戎不是早被尹太宰、南仲将军赶出萧关以北,如何又有动静?”
“自太原大败后,犬戎元气大伤,今日此信,非是来战,乃是来访!”
“来访?”虢季子白愈加惊疑,这可是个稀罕事——犬戎乃化外蛮族,何时也学会礼尚往来?
“来信之人,乃是昔日犬戎之国师,”虢公长父解释道,“犬戎被周王师击败后,他率领部族蛰伏于西北边陲的群山之中。如今,这个犬戎国师欲远道造访虢国,不日便将顺流沿大河而下,同为父叙早日之旧……”说到此处,老太傅发觉说漏了嘴,便打住不言。
虢季子白并不愚钝,自然觉察到父亲异样。心道,公父如何会与犬戎国师有旧?
父子俩沉默了片刻,终是虢季子白打破了僵局。
“公父,这犬戎国师,与不孝儿立军功以攘凶,究竟有何关系?”
“犬戎据此山高路远,其国师此番来访虢国,必然选择水路而来,于茅津渡口登岸;他们一行人有数十余众,又多带货贿之物,不敢白天赶路,只会夜间潜行。你既手握兵权,便可以巡河为名,于风陵渡与上阳沿岸巡逻,猎杀犬戎一行,便可向天子邀功!”
虢季子白闻言大骇,公父视犬戎使团的性命犹如草芥,这就是他对故人的待客之道?
对此,虢季子白大为反感,但父命如山,他又不敢不从。
“只这点人马,尚且不够邀功,”虢公长父意味犹尽,“要博天子欢心,至少要杀敌一千以上……”
“公父,又去哪来找来这许多敌众?”虢季子白听出话中杀机,背后发凉。
“有了!”虢公长父一拍大腿,疾步走到舆图之前,指向洛水附近,“伊洛之戎!你杀了犬戎国师及其随从后,便挥师南下,只扑伊洛之戎老巢,杀其个措手不及!”
“公父,伊洛之戎不是已然向大周称臣,不再进犯了么?”
虢季子白知道,伊洛之戎名虽带“戎”,但大多是避祸或逃亡的华夏流民所居,并非西戎之属。周王静登基之初,召公虎曾率周王师平定过伊洛之戎,使之纳贡称臣,不再敢犯。
“你啊,尽是妇人之仁!”虢公长父瞪了爱子一眼,恶狠狠道,“我虢国迁封之后,北有大河之险,东、西各有崤函之固,唯独南面无险可守,正是伊洛之戎所在之地。如今,伊洛之戎固然未再谋反,但日后谁敢保其不起异心?不再来进犯虢国?”
“这……”
“还有,”虢公长父继续交待,“依大周成例,这些伊洛之戎不能全杀,要留数百活口,向周天子献俘,方才能彰显军功。”
“可伊洛之戎与犬戎习性不同、言语不通,若将其族人献俘,定有纰漏,如之奈何?”
“为父所忧虑者,正是此节……”虢公长父沉吟片刻,逐渐眉开眼笑,“召虎、方兴不在朝内,仲山甫在齐国筑城,布衣大夫之中,仅剩尹吉甫能看出端倪。我儿献俘之时,若能将其支离王畿,此事便无人质疑,可告功成也!”
“太宰乃百官之长,如何能擅离王畿?”虢季子白不解。
“你莫多管,”虢公长父诡然一笑,“为父自有安排!”
虢季子白心有不忍,截杀犬戎使团也好,偷袭伊洛之戎也罢,都胜之不武,不甚光明正大。
但他不敢拂逆父亲,只得连夜告退,赶回洛邑,自去操持军务不提。
数日过后,已是季春之月,虢季子白再次收到公父密信。
信中,虢公长父备言犬戎国师行程详细,并再三嘱咐儿子,此事如有半点延误与差池,决不轻饶。
虢季子白无奈,只得从洛邑的成周八师中点起两千兵马,星夜朝西进发。
经过昼夜行军,总算在虢公长父预定的日期之前,赶到了茅津渡口。茅津是一处极为古老的渡口,昔日大禹治水,开了天、地、人三门以导流,故而又称“三门峡”。
自担任大司马以来,虢季子白未经大战,这些年大周宇内平静,确是罕有立功机会。但他自幼投身军旅,跟随太傅父亲屡次出征,耳濡目染之下,也积累了不少实战经验。今日,尽管对手不足百人,但虢季子白不敢大意,他在渡口周边登上高点,观察起地形来。
“传令下去,”虢季子白看罢地形,心中已然有数,“茅津渡口左侧泽薮之中,安排五百士卒,布下锁链,多备挠钩,以阻截犬戎人来路;茅津渡口右侧,乃是寻常民居,派五百士卒扮作农夫装扮,暗藏兵刃,以提防犬戎人乔装改扮,混杂于寻常民众中。另外,挑选两百擅长水性之锐卒,于河堤旁往来巡查,以防犬戎另择它处登岸。其余士卒,沿岸一字排开,不可放走犬戎任何一人。”
安排已毕,虢季子白犹嫌不足,正待巡视诸部,麾下众将却大笑起来。
“尔等何故发笑?”虢季子白面露不悦。
“主帅未免太过谨慎,”副将直言不讳,“犬戎不过数十人众,我部有两千精兵,有何担心?”
“犬戎狡诈,这位国师又极奸猾,怎由得本帅不防?”
“为将者当顾全大局,如大司马这般事事过问、处处关心的主帅,末将还是初次见到……”
这副将原是虢公长父的亲信,论辈分亦是虢季子白叔伯之辈,对虢季子白倒也不怵。
“大胆,你此话何意?难道要抗命不成?”虢季子白不由着恼。
“岂敢,岂敢,”副将摇着头,悻悻道,“便依主帅部署便是……”
言罢,他便带着手下几名旅帅,按虢季子白的吩咐,分头安排去了。
可虢季子白却心烦意乱,副将言者无心,但却暴露出自己最大的问题——不服众。想自己是贵胄之后,未曾立得半点军功,只凭出身便能出任大司马,执掌大周王师。对此,朝中、军中颇多非议,加之太傅父亲在朝野的风评不佳,虢季子白又凭空替父亲背负了诸多骂名。
正因如此,虢季子白今日愈发担心闪失,倘若走漏犬戎一兵一卒,将这丑事传扬出去,遗祸甚大。
就这样,在忐忑不安中,虢季子白终于熬过黄昏,总算等到夜幕降临,手中令旗已被汉水沁透。
可眼看深夜将至,河面上却依旧毫无任何动静。
难道说,公父提供的消息有误?抑或,犬戎使团在半途之中便遇到什么意外不成?
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某处突然传来喊叫之声。
虢季子白大怒,喝问左右道:“何处喧哗,本帅定要军法处置!”
设伏之前,虢季子白曾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论是何处遇敌,交战之后切不可高声喧哗,以免犬戎警觉,不能全歼而还。可眼下,这道命令显然被当做了耳旁风,发出这般大动静,岂不是将犬戎使团吓跑了么?他心中暗下主意,不论战果如何,今日有违将令的士官,是不论如何都不能轻饶的了。
“火!火!”一员小校飞奔而来报信,“主帅,河边茅草荡内起火……”
虢季子白一凛,赶紧循声望去,果然,在茅津渡口的左岸,已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尽将黑暗的夜空照得透亮。
“荒唐,”虢季子白低声骂道,“本帅未曾交代用火攻,是谁擅自焚火?”
可眼下火势甚大,浓烟密布,虢季子白犹豫许久,他最终还是决定应战。他先将令旗朝河岸方向一挥,早有士卒将信号箭燃起,朝北面连射三箭。沿河巡行的王师将士看到信号,纷纷催动战船,朝起火位置包抄而去。
“全军进攻,擂鼓助威!”虢季子白抖擞精神,发起总攻指令。
一时间,王师的伏兵从各处杀出,同时朝起火位置冲杀,茅津渡口震天动地,喊杀声直冲云霄。
可就当虢季子白觉得胜券在握时,却突然见茅草荡中人影晃动,竟是王师伏兵大败而归。
“茅草荡内有数百伏兵,如何敌不过区区犬戎?难道是公父情报不准,犬戎出动了大批人马?”
虢季子白大惊失色,急忙勒令暂停行动。
正踟蹰间,那队王师败兵已退至近前,其旅帅见到虢季子白,犹如抓住救命稻草。
“是犬戎人……他们放的火……”
“什么?”虢季子白大惊失色,“是犬戎放的火?犬戎有多少兵马?”
“属实不知……”那旅帅战战兢兢,“听那动静,约有数百人众……”
虢季子白心中一凛,暗叫“不好”,只怪自己太过托大,仅仅带来两千士卒,如今敌在明而我在暗,王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谁胜谁负还未可知。此役若出师不利,又该如何收场?
思索许久,虢季子白决定改变策略,既然进攻受挫,只能改为采取守势。
忖度已毕,虢季子白当即下令,命所有弓弩手就位,随时提防犬戎军队从茅草荡中杀出。可此令既出,却没得到任何响应,阵中连一名弓弩手的影子都没见着。原来,他慌张之下,竟将战前的部署忘了干净。弓弩手早被派上河面,埋伏于舟舸之中,岸上哪还有任何远程部队?
虢季子白颜面尽失,不得已,他只好收拢残兵,临时组成盾阵,以防备犬戎的冲击。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茅草荡的火势已然减弱,河边的喊杀声逐渐消停,弓弩手也已纷纷归队。但随着王师将士陆续归来,糟糕的消息也接踵而至——各处伏兵骤见火起,只道是戎人被困在茅草荡内,他们立功心切,却不料攻击的乃是己方部队,死伤者十有八九,竟是被友军所害。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虢季子白痛心疾首,可再怎么自责,都已为时晚矣。
就在这时,茅草荡中再次传来动静,虢季子白如临大敌,他将弓弩手分为三队,皆呈扇形排列,弓拉满弦,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可同时轮番向茅草荡中的犬戎大军攻击。
“齐射!”虢季子白未及细看,再次下达了进攻命令。
周王师的弓弩手们倒是训练有素,他们听闻指令,纷纷张弓搭箭,飞箭如雨,齐刷刷朝茅草荡中射去。一时间,草丛之中惨叫连连,少说也有百十余人被乱箭击倒。
“不对!”副将最先听出异样,“不对,不对!听这叫声,怎么像是华夏口音?”
“什么?”虢季子白闻言,只觉一阵头皮发麻,“难道茅草荡中还有我大周王师将士不成?”
“主帅忘了,你曾派二百将士沿河搜查,尚未归队……”那副将神色痛苦。
“啊也!”虢季子白只觉天旋地转,几乎吐出血来。
副将赶紧下令停止射击,为时已晚,可怜这百余名将士还未见到戎人踪迹,便成同袍的箭下冤魂。
虢季子白万念俱灰,一时寻了短见,抽出佩剑,便要朝脖子抹去。
那副将眼疾手快,赶紧从主帅手中抢下佩剑。
“大司马!”那副将怒其不争,咬着牙劝道,“大敌当前,好歹先击败贼兵,再去寻死不迟!”
“那……”虢季子白脑海一片空白,“那该如何是好?”
副将急道:“大司马若信得过末将,可否让末将代为指挥?”
虢季子白如何不允,只是颤巍巍道:“有劳!有劳!”
那副将也不客气,他虽非帅才,却胜在身先士卒,带领麾下数百残兵,杀奔茅草荡而去。其他王师士兵见状,也都同仇敌忾,纷纷加入其中。虢季子白虽觉此举太过冒失,绝非数百犬戎锐卒的对手,刚要阻止,可哪里还来得及。
出乎虢季子白意料的是,副将的办法虽然笨拙,却反而收到奇效。只见周王师将士一窝蜂地冲向茅草荡,不出一刻钟功夫,又一窝蜂地杀将出来,齐呼“万岁”。狭路相逢勇者胜,周王师放下了心理负担,反倒打了一场漂亮仗。
烟尘退去,一场恶战之后,犬戎竟然只留下了几十具尸体——
虢公长父的情报并没有错,犬戎的使团的确不到百人,却被魂飞胆丧的周王师将士讹传为数倍之多。可即便是这几十个未带寸铁的犬戎“使者”,竟借力打力,让周王师付出死伤半数的代价,足以让其对手汗颜……
“押上来!”副将话音未落,左右扭送上一位俘虏,他是犬戎使团唯一的幸存者。
虢季子白定睛一看,但见此人披头散发,衣不蔽体,但还是能从残存的装束上看出,其在犬戎使团中的地位不低,十有八九,便是与公父通信的犬戎国师。
“来者可是犬戎国师,报上名来?”虢季子白见他面带嘲讽之色,心中十二分不悦。
“是又如何?要杀便杀,何必废话?”那人并未否认,眼神中满载着嘲讽。
“嚣张!”副将闻言大怒,一拳挥在犬戎国师面庞,将其两个门牙打落。
“呸,卑鄙之徒,”犬戎国师吐了口血水,“我部诚心来使,尔等却设计陷害,传扬出去,世人如何看待尔等周人?”
虢季子白被骂得面红耳赤,他自知理亏,便斥责副将退下。
“虢季,你是不是有许多疑问要问?”犬戎国师鬼魅一笑,如同会看穿人心一般。
“你……”虢季子白想问又不敢问,神色十分尴尬。
“倒也不急,”犬戎国师冷笑道,“等你成了我的阶下囚,我自会告于你知!”
“此话何意?”虢季子白大惊。
“你看,前方那数千兵马,是何处军队?”犬戎国师促狭一笑,看向南方。
虢季子白只听一阵喊杀声渐进,心中大惊,忙抬头观瞧,不远处果然烟尘四起,显有大部兵马来袭。
“他们是……犬戎的军队?”虢季子白几乎失声。
“非也,乃是伊洛之戎!”犬戎国师说得轻描淡写。
“伊洛之戎?”虢季子白愈发惊诧。
“怎么?老太傅的阴险毒计,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犬戎国师说罢,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