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静九年,春正月。
瑞雪兆丰年。
去岁年末的大雪旷日持久,国人们坚信,开春后的这一年,定会五谷丰登。
周人以农立国,视农事为最重,始祖姬弃在尧、舜时便是“后稷”,被后人奉为农事之神,与社神合称“社稷”,同享万世烟火。而农事之中,又以“籍田”之礼最为隆重。所谓“籍田”,乃是天子亲自主持的春耕之礼,以后稷之德垂范农夫,以此祈禳丰年。
周数尚“九”,今年正是周王静继位的第九个年头,籍田之礼显得尤为盛大。
对此次籍田大典最为上心的,当属大司空申伯诚。
一来,籍田之礼要先勘定修籍之田,并在公田修筑高台,大动土木,本大司空的职责范围所在;二来,太卜卜定籍田方位,以王畿西侧为大吉,故而申伯诚自告奋勇,从自己的封邑中划出大片田地,名曰“千亩”,作为此次籍田大典的场地。
为了将籍田大典办好,申伯诚煞费苦心,没少往太史府里跑。
太史颂掌管守藏室的典章制度,了解籍田之礼的所有仪程。至于太史颂一知半解的部分,还可以咨询他的爱子、名闻镐京的“神童”伯阳,自从跟随郑伯友、方兴出使齐鲁之后,伯阳的学识甚至已然超过他的太史父亲。
“太史,”申伯诚毕恭毕敬,“按周礼,何时举办籍田大典为宜?”
“自古以来,当等到阳气积聚充足,土气开始活动,房星在中晨见于南天,日月都出现于营室,土地方可耕耘。从现在到月朔,阳气全部上升,土地润泽萌动。如若没有动静,那就是地脉郁结错乱,作物便不能生长。”太史颂一贯照本宣科。
“籍田之礼乃大周国本,还望足下不吝指点,到寡人封国盘桓数日,如何?”
“我身为太史,自当去贵国千亩之地勘察一番。”
申伯诚大喜,当即谢过太史颂,领着其父子二人前往申国,大鱼大肉,好生款待。
太史颂倒是尽职尽责,他不顾舟车劳顿,竟然将千亩之地都巡查一番。
“九日!”太史颂观测过土壤,“再过九日,便可举行籍田大典!”
申伯诚大喜,与太史颂父子连夜赶回镐京。
次日一早,申伯诚迫不及待,在朝会上奏请周王静道:“禀天子,太史带领农官已勘察千亩之地,九日之后正是仲春朔日,正可举行籍田大典,请天子恭行祓仪,督促农务不致荒废!”
周王静闻听此言,似乎神情有异。他沉吟许久,最终还是点头道:“既如此,便有劳大司空在籍田之上修治土台,并召集申国所有农夫,准备好耜耒犁耙等农具,以待召用。另着大司徒起草告示,告诫公卿、百官与王畿国人,于九日后在千亩举行籍田大典!”
申伯诚欣然领命,又策马回封地,开始忙碌起来。
又过了四日,距离籍田之礼只有五天之时,朝廷中百官也已全部动员,各自忙碌起来——礼官们奉周天子莅临斋宫,他要斋戒三天,同时一边沐浴,一边饮醴酒以示敬天。在此期间,郁人进献香酒,牺人进献甜酒,天子以酒灌地行礼,众卿大夫、宗族元老、国人百工,也都悉数随从参加。
籍田的日子马上便至,就在大典的倒数第二日,除了尚在镐京斋戒的天子之外,所有参与籍田之礼的卿大夫们都已齐聚千亩,举行最后的预演。
“膳夫、农正,”申伯诚指挥着,“你们负责陈列籍田所需的祭品,切记是牛、羊、猪三牲,依次排列,不可混乱。宰夫,你负责在台上陈设宴席,待天子结束锄田,你便安排分赐祭品,先是百官,其次是王室宗亲,最后是国人!”
刚交代完毕,申伯诚便见太史颂正在排演礼仪,于是疾步来到近前,询问详情。
“虽说籍田之礼每年都有,但都在镐京城郊,此次千亩之地甚大,天子的步数、卿大夫的站位、农夫的朝向,都需重新规划。”太史颂倒是谨慎。
“时刻紧迫,便有劳太史。”申伯诚连连点头。
太史颂头也不抬,继续自言自语演练着:“天子耕一坺,百官依次每人耕三坺,接着由庶民耕千亩之田。然后,太宰视察之,大司徒、大司空、大司马依此监督……”
看众人身心投入的样子,申伯诚很是欣慰,此次籍田面积最大、人数最多,必将载入大周史册。
但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籍田之礼的前一天,周天子竟然反悔了。
“太子有恙,”周王静的理由简单粗暴,“余一人无心籍田,今岁之籍田大典,便暂停一年罢!”
明堂之上,所有卿大夫惊得目瞪口呆,申伯诚更是惶恐无比。
有周以来,除了国人暴动、厉王出奔的那十四年,籍田之礼向来未曾荒废。哪怕是周成王时三监作乱、周穆王时徐偃反叛,哪怕是共、懿、孝、夷四王之昏聩无道,也都在每年开春举行籍礼。难道说,籍田这个沿袭了两百多年的成制,要在周王静手上戛然而止么?
不籍千亩,天下诸侯会如何看待周王室?戎狄蛮夷又会如何嘲笑周王室?
周王静这般任性而为,比起废长立幼、干涉鲁政之事,怕是难分伯仲。
朝堂上鸦雀无声,竟无人敢出头谏言。
如果仲山甫在场,这诤臣定会力劝周王静回心转意,但不巧的是,这位“大周喉舌”如今正在齐国公干,并不在场。其余曾规劝过天子的召公虎、王子友、方兴等人,或告老,或就封,或被贬,早已不在朝中。而位列九卿首位的尹吉甫、次位的虞公余臣,也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众卿若无事要奏,便就此退朝!”
言罢,周王静便要起身离席。
“天子且慢!”朝堂上,一个犹豫的声音传来,“微臣虢季……有本要奏。”
人群中,虢季子白缓缓出班,五体投地,跪倒在青石板上。
“大司马?”周王静语调拉得很长,“爱卿还有何事?”
“禀天子,臣以为,籍田之礼决不可无故而废!”虢季子白踌躇很久,终是选择了直言劝谏。
众臣闻言大惊,没人会想到,出言劝阻周王静的,居然是这大司马。虢季子白自升任九卿以来,在朝中历来沉默寡言,从不建言献策,是出了名的闷葫芦。可今日他不知为何,竟然犯颜直谏,实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说来听听。”周王静耐着性子问道。
“古者,大周天子耕籍公田,使之为天下万事之先,不可无故废之。”
“然太子重病,寡人难离寸步,奈何?”
虢季子白却未知难而退,进而又劝:“天子,民以食为天,民之大事在于农耕。天帝靠农耕供奉粢盛祭品,民众靠耕作繁衍生养,国之战事靠粮秣供给。君民和谐靠公田兴盛,财用增长靠农事奠基,国力之强靠陇亩维系。故而有周以来,历代天子唯农事为要务,春、夏、秋三时务农,冬季讲武,不辍农耕,不误农时,故而征伐则有余威,守成则有余财,这样才能得上天庇佑、民众拥戴,否则……”
“否则什么?”周王静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虢季子白正待要说,身旁的虞公余臣假意咳嗽,企图打断他的发言。
但虢季子白不为所动,继续道:“如今,天子决意中兴大周,重振先王之基业,又如何能废弃籍田之礼?今日天子不籍千亩,便是使天地之祭祀匮乏,阻塞王畿万民之财路,从今往后,我大周凭什么向上天祈福,又凭什么役使民众也?”
此话掷地有声,明堂内众卿大夫皆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申伯诚听罢这番言辞,不由暗自叫好。虢季子白的谏言朴实无华,丝毫谈不上华丽,但难得的是情感诚挚,在场的史官已将此言如实记录,今后定会永载史册,彪炳春秋。起初,申伯诚还以为虢季子白的发言出自其父授意,但看在场太傅一党惊慌失措的神情,申伯诚心中早已有数,这番忠心耿耿的高论,虢公长父无论如何也教导不出。
“好个大司马,”周王静干笑两声,“你与方兴出使同归,倒也学得伶牙俐齿!”
虞公余臣面如死灰,赶紧出班道:“虢季口不择言,还请天子从轻责罚……”
“责罚?”周王静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大司马言之有理,余一人何必罚他?”
“怎么说,天子决定恢复籍田也?”虢季子白大喜过望。
“余一人并非昏君,爱卿建言甚是,若是不听,岂不是自甘与夏桀、商纣同流耶?”
“天子圣明!”众人连忙高声附和。
“籍田之礼实不可废,”周王静避重就轻道,“然今太子染上重疾,乃是上天示余一人以灾殃,不敢不慎而又慎。故明日之籍田大典,恕余告假不临,还望众卿家奉大司空申伯为尊,替余籍田于千亩之上,钦哉!”
没想到,在虢季子白一番苦劝之后,周王静虽未废弃籍田大典,却依旧不愿亲临。
可眼看天子已然做出让步,众人哪里又敢再劝,只得山呼万岁,作礼称谢。
“大司马,”周王静又对虢季子白道,“如此,卿意如何?”
“这……臣不敢有异议!”虢季子白虽还不甘心,但见虞公余臣拼命朝他挤眉弄眼,也只得作罢。
“甚善,”周王静面带轻松,又喊尹吉甫道,“太宰何在?”
“臣在。”尹吉甫连忙出班。
“太宰以文才名动天下,余一人既无法亲临籍礼,便由你作祭文一篇,于千亩籍田之台上焚烧,以上祭皇天,下祀后土,如何?”周王静微微笑道。
“自当效劳。”尹吉甫并无犹豫。
周王静大喜,命人在明堂上摆下几案,准备好竹简笔削,供尹吉甫作颂使用。
朝上众臣见状,也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以为周王静设下的这个“考题”,可不是能轻易完成的任务。此颂虽以籍田为题,但毕竟是代天子而作的祭文,既不能有损大周权威,还要平息臣民百姓的疑虑,措辞行文都需斟酌周全,可谓难上加难也。
但尹吉甫却若无其事,他正襟危坐,略作沉思,早将颂文挥就,名曰《载芟》。
左右呈上天子,周王静粗略一览,抚须大笑,旋即将竹简交于太史颂,命他大声念出。
太史颂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
“载芟载柞,其耕泽泽。
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疆侯以。
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
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
实函斯活,驿驿其达。
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麃。
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
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不洽百礼。
有飶其香,邦家之光。
有椒其馨,胡考之宁。
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念罢,周王静大为称赞:“太宰之颂,可谓字字珠玑哉!”
申伯诚也大为赞叹,世人皆道尹吉甫文采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方知所传非虚。
尹吉甫再拜稽首:“天子谬赞,臣愧不敢当!”
周王静很是得意:“既如此,明日便请太宰代劳,替余宣读此颂,上祭皇天,下祀后土,焚烧祭拜。”
尹吉甫领命而退,周王静意犹未尽,又让太史颂拟诏——
“余承先王之道,立志去除中衰之弊,将安抚流居之民作为国事之根本。即日起,若有鳏寡孤独者,不安其居者,灾荒离乡者,不论乡、鄙、国、野,皆可登记于簿,颁赐宅居,复其田赋,以安其心,以乐其业!钦哉!”
申伯诚听罢诏书,心中暗喜,有了这道为民谋福的诏书,加上尹吉甫所献《载芟》之颂,明日纵然周天子没有亲临籍田大典,也足以抚慰民心,倒也不全是坏事。
众臣闻言,也都山呼万岁,旋即散朝。
次日,春和日丽,轻风和畅,倒是令人畅快。
九卿早已齐聚千亩北隅,率领众大夫各持农具,分列于籍田大典的高坛之上。在祭坛的对面,五个硕大的仓廪耸立于陇亩田间,里面装满了五谷的种子,等待耕耘后的播种。而在祭坛和仓廪中间,数千农夫齐聚于此,等待籍田之礼的开始。
吉时已到,大司空申伯诚缓步走上台前,代周天子发令:“春风之日,春雷惊蛰,阴阳均分,昼夜相等。诸子民者,如有不垦田耕耘者,大司寇将治其罪也!”
“诺!”随行的周王师士卒高声齐呼,声震动天。
紧接着,九卿分别象征性地在公田上挥锄耕地,先是天官太宰、地官大司徒居首,春官大宗伯、夏官大司马、秋官大司寇、冬官大司空紧随其后,并少师、少保、少傅等“三孤”,各领其属员,在公田上开出阡陌。如是再三。
九卿籍田礼毕,太宰尹吉甫焚香祭祀后稷,宣读天子的安民诏书,并《载芟》之颂,百姓欢呼雀跃。
虢季子白见状,如释重负,对身旁的申伯诚道:“看起来,天子虽然未亲临籍田,民众却也未有异议……”
申伯诚苦笑着,摇了摇头:“大司马,王畿之民淳朴,一卷诰书足以安抚,可畿外的诸侯们不然。天子之不籍千亩,乃抛弃祖宗成法之举,祖宗之法尚且可废,天下诸侯又该如何看待我大周?戎狄蛮夷又如何不起轻慢之心?”
听罢这番危言,虢季子白目瞪口呆,许久未再说话。
就这样,在乏善可陈的仪式结束后,籍田大典终于告一段落。申伯诚作为典礼的主要策划者,此时如释重负,可又觉味同嚼蜡,毫无任何值得回味的情节。
当天,申伯诚处理完封国内的事务,便匆匆赶回镐京。
可他前脚还没踏入大司空府邸,便有宫中内侍请见,说是天子有要事相召。
“要事?”申伯诚心中咯噔一下,不知周王静又有何指示,可又不便多问,只得忐忑地随内侍入宫。
宫门通禀之后,周王静在路寝相召。
“国舅,”路寝中只有君臣二人,因此周王静没有呼其官名,而是换了更亲切的称谓,“昨日之籍田大典如何?”
申伯诚答道:“托天子之福,典礼还算顺利。”
周王静微微一笑,似乎对此不甚关心,而是语重心长道:“国舅,有些心里话,余不敢对众臣明言,卿则不然……”天子顿了顿,凝视申伯诚片刻,又道,“余视你作腹心之人,有些事,只能先道与你听。”
申伯诚只觉背后发凉,忙道:“承蒙天子错爱,还望赐教!”
周王静眉头紧锁,问道:“余之不籍千亩,可知何故?”
申伯诚不敢贸然揣度,只是委蛇道:“乃是世子之疾?”
“非也,此虚言也,”周王静干笑了两声,“实不相瞒,余有意废籍田之礼久矣!”
申伯诚闻言大惊,这是祖宗之法,如何说废就废?
“废籍礼,又当如何?”他小心翼翼问道。
“余欲改‘籍礼’为‘彻法’,爱卿意下如何?”周王静的语气不像玩笑。
“彻法?”申伯诚一凛,这个提法,他似乎听曾仲山甫说过。
大周之田赋,建立在井田制度之上。所谓井田,乃是将一块田地横竖均分为九,类似“井”字形状,故而以此得名。九块田地中,最中心的那块为天子之公田,其余八块为私田,耕田者必先耕公田,以确保天子之产,而后才能耕作私田,并将收成按不同比例贡于天子,作为赋税。
但井田之法的弊端显而易见——耕作公田,可以视作一种徭役,乃是天子权威的象征。然而国人暴动之后,百姓流离失所,公田无人耕作,连年歉收,大周财用疲敝,就连周王师的粮秣都难以保证。周王静即位后,任用仲山甫协理财政,才算略有改善,可终究治其标而难治其本。
而至于“彻法”,则是仲山甫提出的一种大胆创想,意在彻底废除井田,取消籍制,将所有田地都划为私有,周天子无需享有公田,便可用“彻法”收取所有私田的赋税。如此,周王室固然少了公田收入,但可以大大激发百姓躬耕私田的积极性,从而大幅提高贡赋,一劳永逸。
可“彻法”毕竟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此令一旦颁布,其影响或许不亚于周厉王的“专利”之策。
但很显然,这一次,周王静和他的父王一样,要对大周沿袭两百多年的井田制度动手了。而今春的不籍千亩,便是推行“彻法”前的一次投石问路罢了。
“这么说,”申伯诚考虑良久,低声问道,“天子决心已定也?”
“大周恰逢多事之秋,诸侯离心,四夷蠢动。余一人决意中兴大周,然耗用极大——王师军费颇巨,畿内入难敷出,至于关外诸侯之贡赋,经去岁齐、鲁之乱,又已五去其二也……”周王静说得很笃定,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
这时,申伯诚才多少体会出天子的处境来。这些年,大周虽有中兴气象,不过外强中干而已,兴“彻法”而废“籍田”,似乎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这也是为何在众卿大夫之中,天子尤其亲近信任仲山甫的缘故。
“既如此,”申伯诚小心翼翼道,“天子又待如何推行‘彻法’?”
“兹事体大,余若猝然推行此法于王畿之中,则必大遭非议,与前日不籍千亩相同。故而,余有意于天下诸侯中,寻一心腹之人,施以‘彻法’,不知国舅意下如何?”
天子之意再清晰不过,他不仅铁了心要变革祖制,而且已经将申国选中为改革的试点。
既然这个提议不容拒绝,申伯诚无法选择逃避,但他不急着应允,也绝非没有条件——他要同天子做个“交易”,一个足矣决定申国前途与命运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