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叔夨殉国的第三日,齐姜便乘着周王师派去齐国的车马,匆匆往曲阜城赶来。
在她的怀中,公子称尚未断奶,而这个年未周岁的小孩,即将成为鲁国的新任国君。齐姜这次回来,难掩眉飞色舞,鲁国人或许都还记得,仅在一个月前,她携公子称仓皇出逃齐国时,可谓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而今,她最大的政敌公叔夨和公孙伯御已死,公子称又得了周天子的策命,齐姜继鲁侯戏当政之后,第二次坐上了太后的宝座。
鲁国人赞扬公叔夨,痛恨齐姜;鲁国人拥护公孙伯御,虽说公子称只是个婴孩,但是他同胞兄长鲁侯戏在位的那段恐怖的统治,令鲁人不敢对未来抱有太大希望。
齐姜也知道她母子不得人心,故而十分急迫,草草地卜了个不吉不凶的日子,便要虢季子白、仲山甫和方兴主持大局,正式替周天子为公子称锡命,成为鲁国的正式国君。
周王静八年,冬十月。鲁国夷宫。
襁褓中的公子称即将受周天子锡命,即位为鲁国国君。
仲山甫用匕首挑开御封,将策命张开,皱眉看了半晌,还是硬着头皮念道:“鲁幼公子称,肃恭明神,敬事耆老;赋事行刑,必问於遗训而咨於固实;不干所问,不犯所咨。以其有德,余锡命其为鲁侯。钦哉!”这段话可谓十足的官话文章,策命中的每一个赞扬之词,用在还未牙牙学语的公子称上,实属诡异。
照例,新任的诸侯必须要三拜九叩,从天子特使仲山甫手中接过策命。但这位婴儿鲁侯称哪里能知礼节,反被鼓乐惊吓得哇哇大哭,见此糗态,鲁国群臣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张仲看到这场景,险些笑出声来。他本非大周卿大夫,但作为方兴同行属员,也得以与吕义一道,受邀参加今日的锡命大典。
吕义白了张仲一眼:“张子,何以发笑?”
张仲掩面道:“我非笑其他,乃是叹这齐鲁堂堂侯爵大国,国君却一代不如一代也!”
张仲道:“此话怎讲?”
张仲用嘴努向鲁世子称——准确地说,他现在应该被称为“鲁侯称”,道:“鲁武公还算是个有为君主,奈何耳根太软,听这齐姜的枕头风,动了废长立幼的心思。结果呢,长公子括被废,换了刚刚弱冠的鲁侯戏来作国君,鲁侯戏无道,公叔夨又立了六、七岁的公孙伯御,可这才一月未到,天子又废了素有贤名的伯御,命这未断奶的婴孩来作鲁侯,也算天下奇闻!”
吕义无奈摇头道:“哎,我齐国又何尝不是如此?齐侯无忌壮年薨逝,只留下年仅三岁的幼子赤当了齐国国君。齐与鲁,可谓难兄难弟之国也,如此幼君在朝,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元气?”
张仲冷笑道:“齐、鲁虽然都是娃娃称君,但召姬和齐姜两位太后,可皆非省油之灯。如今鲁国没了公叔夨,齐国也削了国、高两家,这两位太后独断坤纲,齐、鲁之间,也免不了多生是非!”
吕义叹道:“这便非是我辈所能料及也!”
二人正聊着,突然钟罄大作,乳母将婴孩鲁侯称抱离夷宫,锡命仪式宣告结束。
就在众人松口气之时,齐姜换上重孝,也不撤去现场的乐师和礼官,直接就要给故去逾月的鲁侯戏进行柩谥。仲山甫虽让面露难色,但是客随主便,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准备给鲁侯戏呈上周王静拟定好的诸侯谥号。
张仲大奇,低声问吕义道:“鲁侯锡命乃是吉礼,先君柩谥则是凶礼,有周以来,可曾有吉礼与凶礼并举之先例?”
吕义思索了半晌,终道:“怕是从未听闻。”
张仲道:“这便怪哉。鲁国乃礼乐之邦,如何行此无礼之事?再说,所谓‘柩谥’,自然是对着鲁侯戏的灵柩作谥,可如何不见灵柩,只草草取来灵位充作灵柩?”
吕义道:“我看在场的鲁国官员,也大多面露尴尬的神色,想必也知太后齐姜此举不妥。”
张仲沉吟片刻,推断道:“她这么急迫,也许另有目的……”
吕义道:“何许目的?”
“我尚未知,”张仲顿了顿,“或许,谜底不用等太久。”
就在鲁侯君臣窃窃私语之时,仲山甫徐徐走向鲁侯戏的灵柩,他脚步沉重,显然多有不满。
“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仲山甫从属员处接过另一帛书,匆匆览罢,转向众人,宣布道,“温柔贤善曰‘懿’,鲁侯戏生前性纯淑,能和贤良,故赐谥曰‘懿’,曰‘鲁懿公’!”
言罢,仲山甫将帛书交给齐姜,只是淡淡道句“节哀”,便退回席位。
这下,夷宫中的众位鲁臣再次哗然,鲁侯戏被谥号为“懿”,绝对是出人意料的决定。
张仲也是不可思议,谥号是国君一生行为的精炼概括,而鲁侯戏生前逼父、弑兄、杀臣、伐国,可谓是无恶不作,这与“懿”这个代表和善、温良的美谥,不仅没有任何关系,反倒更像是一种讥讽。张仲暗忖,周王静这不分是非、颠倒黑白的本领,已然愈发炉火纯青了。
再看仲山甫、方兴这些在场的大周卿大夫,他们脸上毫无波澜,似乎已经对周天子乱赐谥号的举动见怪不怪。在给齐、鲁两国国君柩谥这件事上,周王静已经不是第一次视若儿戏了——
此前,齐武公毫无武功而赐谥为“武”,纯粹因为对方是周天子的岳丈泰山;而周王静给前任老鲁侯赐谥号为“鲁武公”,也是对其迎合天子废长立幼动议的褒奖。而至于齐侯无忌,在前日仲山甫去接鲁侯称母子之时,也为其举行了柩谥典礼,被赐了“齐厉公”这个恶谥,天子是真心对齐侯无忌的暴虐不满,还是为了致敬周王静的父王周厉王,便不得而知也。
一阵哀乐过后,柩谥礼毕,齐姜却完全换了个模样。
幼子如愿以偿即位,长子也得了理想的美谥,此时的齐姜春风得意,渐渐忘形起来。就算是对虢季子白、仲山甫等大周卿士,也变得不向先前那么客气。
众臣正待退朝,齐姜却突然宣布:“左右,将贱种伯御的棺椁抬来!”
鲁国大夫们连忙阻拦:“太后不可,此乃夷宫,如何能停逝者之灵?”
齐姜冷笑道:“伯御真死了么?”
众大夫七嘴八舌道:“伯御已被公叔夨用白绫勒死,如何有假?”
齐姜眯缝着眼,不屑道:“是么?公叔夨弑君,是你们亲眼所见?”
众大夫不再做声,纷纷摇头。
齐姜阴阴笑道:“既如此,我要亲自开棺验尸,左右,还不去抬伯御的灵柩来?”
左右侍卫刚要出门,仲山甫显然看不下去了,劝道:“鲁太后,容听我一言!”
齐姜脸上不悦,却还不敢对天子特使口出恶语。
仲山甫道:“公孙伯御虽非鲁君,但终究是鲁武公之嫡长孙,乃汝鲁国之贵胄。且伯御年幼无知,公叔夨作乱已然伏法,又与伯御何干?死者为大,望鲁太后切以周礼为重,勿要行此逆事。”
齐姜颜色更易,似乎不愿就范。
虢季子白见状,也抢步上前,毫不客气地对齐姜道:“我奉天子之命,乃是要擒拿公叔夨与公孙伯御。此二人畏罪而死,我周王师亦要将其尸首扭送回镐京,由有司定罪,供天子发落。鲁太后若执意开棺,该如何向我王交代?”
鲁国众公卿大夫见周卿们都出头劝阻,也纷纷下跪求情,希冀齐姜高抬贵手,不要再侮辱伯御的遗体。
齐姜不敢得罪大周天子,但怒气难消,便想找个折中办法,对仲山甫道:“既如此,我鲁国便将伯御棺椁呈交贵使。只不过……”
仲山甫道:“不过甚么?”
齐姜愤然道:“公叔夨乃是鲁国逆臣,起兵反抗国君,害死懿公,驱逐我与称儿这对孤儿寡母。我与公叔夨狗贼有深仇大恨,只可惜他死得太过便宜。他虽是大周钦犯,却亦是我鲁国奸臣,周有国法,鲁有家法,二者并不相斥……”
虢季子白见齐姜半天没说重点,打断道:“鲁太后,你欲待如何?”
齐姜目露凶光,哂笑道:“我要将他陈尸三日,游街示众,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谁也没有想到,半个时辰前还装作弱小可怜的齐姜,竟然会是这等凶狠的面目。
虢季子白还要反对,却被仲山甫拦住:“大司马,此乃鲁国国事,我等不便干涉。”
安抚完虢季子白,仲山甫又对齐姜道:“便以三日为限,三日之后,务必将公叔夨尸首盛殓入棺,移交周王师。”
齐姜大仇得报,讪笑道:“那是自然,自然!”
次日,公叔夨的尸体被鲁人从棺木中掘出,四肢钉在木板之上,由他生前视若珍宝的御赐马车载着,绕鲁都曲阜全城,游街示众。可怜公叔夨死前壮烈,死后却还逃不过曝尸之劫。齐姜显然还嫌不过瘾,不知何时在公叔夨尸首上又捅了数十刀,游街之时,黑血遍地,蚊蝇环绕,臭不可闻。
公叔夨尸首每到一处坊巷,鲁人纷纷出门围观。起初,还有人怜悯公叔夨,朝他行礼作别,可这些人很快就被鲁国士兵盯上,被投入囹圄之中。两日之后,竟没有人敢再为公叔夨鸣冤,恰恰相反,人群开始向公叔夨遗体投掷秽物,骂他是祸国殃民的奸臣,似有杀父夺妻之恨一般。
张仲和吕义对坐于馆驿之中,亲眼目睹鲁国民众对公叔夨态度的翻转,唏嘘不已。
吕义叹道:“分明是公叔夨拨乱反正,除去鲁懿公戏,挽救曲阜臣民于水火,如何短短几日,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权奸了?”
张仲轻叹一声,道:“成王败寇,古道一也。百姓皆乌合之辈,又哪能分辨贤愚?昔日镐京国人之暴动,不是亦出此理么?依我看,今日临淄咒骂公叔夨之民,与十几年前镐京城诛杀荣夷公之民,并未有任何分别,皆人云亦云,而毫无主见者也!”
二人又嗟叹一阵,张仲望了眼院中矗立失神的方兴,低声问吕义道:“吕兄,方大夫近来似乎大有反常?”
吕义点了点头:“自从公叔夨自戕之后,方大夫便闷闷不乐。那日在鲁国夷宫,仲山卿与虢卿同齐姜辩斥,方大夫亦是一言不发。这几天公叔夨被游街示众,方大夫愈发显得阴郁了。”
张仲长吁口气:“方大夫与公叔夨虽无深交,但英雄相惜。或许,方大夫在公叔夨的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吕义何等聪明,自然听得懂张仲的弦外之音。
二人对坐无言,心意难平。
曲阜城的夜空,被阴云笼罩着,阴晦,无光。
但对于张仲来说,在即将离开曲阜的前夜,收到了天大的好消息——在昏迷了整整七日七夜之后,阿岚终于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阿岚的声音微弱无比。
“不要怕,是我!”张仲的声音因兴奋而嘶哑,他紧紧拽着阿岚的手,“这是在曲阜,不是在临淄!”
“曲……曲阜?”
“是的,曲阜!”
阿岚的眼神局促而不安,迷离中带着不可思议,她努力地回忆着,回忆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许久。
“这么说,”阿岚警惕地看着屋内的岐叟,小心翼翼道,“这么说,我们不在齐国?”
“是的!”张仲道。
“那……夫人,不,齐太后呢?”阿岚紧张兮兮。
“她在鲁国,没有跟来!”张仲努力安抚着对方,把那日阿岚如何在临淄宫殿内撞柱自尽,张仲如何请求召芷将阿岚的“尸首”相赠,岐叟替阿岚入殓之时又如何发现她尚有余息,“你昏迷了七日七夜,也是老天开眼,你果然醒了!”
阿岚听得如痴如醉,难以置信。
透过微弱的灯光下,张仲心疼地看着阿岚那毫无血色的面庞,一连七日没有进食,她已经憔悴得骨瘦如柴。
“岐叟?”阿岚挣扎着起身,“是你救了阿岚的命么?”她正准备下拜,却哪里支撑的住,差点跌下床去。
岐叟赶忙相搀:“此乃姑娘命大,非是老朽之功也!”
张仲将阿岚重新扶到枕边,让她半倚在床头,岐叟连忙唤徒弟取来老参熬汤,用药丸冲开,由张仲侍候着让阿岚服下。阿岚小心翼翼地嘬着药汤,渐渐地,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
“这药材,很贵重的吧?”阿岚弱弱问道。
张仲笑道:“也是姑娘福气,偏生遇见神农派的神医。若非岐叟他老人家慷慨解囊,夜夜将名贵的丹药碾碎,撬开姑娘牙关送服,姑娘恐怕……”
岐叟笑着打断张仲:“此皆老天开眼,神农祖师庇佑,老朽只有这七个丹药,今日恰恰用罄。姑娘若是今日不醒,老朽亦是回天乏术也!”
阿岚微微点头,权作施过大礼:“岐叟真乃神医也!阿岚白死莫偿!”
岐叟摆了摆手:“姑娘家家,尽说甚么胡话?老朽不敢妄当‘神医’二字,这些丹药,亦是由恩师于神农顶上炼制。老朽学艺不精,尚未学会砲制神药,惭愧惭愧!”
阿岚讶异道:“老神医已然如此高龄,那您的恩师,那位老老神医,怕是已过百岁高寿了吧?”
岐叟闻言,与张仲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阿岚不知所措。
张仲莞尔道:“姑娘有所不知,岐叟的恩师乃是重整神农派的名医,集神农、岐伯、黄帝医术之众长,可谓千年不世出的医药宗师。不过,极少人知道,这位声名远播的蒲氏神医,年齿也只是三旬有余,而非耄耋之年。”
阿岚大奇,忙向岐叟道歉:“老神医,阿岚无知,多有冒犯。”
“不怪,不怪!”岐叟拈须大笑,又用慈爱的眼神望着阿岚,“我倒是有个爱徒,是个生性调皮的女娃子,算来年齿,也只比你大上两、三岁,想来也已到嫁人的年纪。哎,只是我与她两年多未见,还甚是想念呢……”
张仲、阿岚见岐叟想起心事来,赶紧安慰。
岐叟揉了揉眼眶,转身道:“时候不早,丫头你大伤初愈,还要多加歇息。”言罢,便转身出屋熬药去了。
张仲又伺候阿岚吃罢半碗黍米汤粥,也将油灯吹灭,依依不舍地离开。
门外,岐叟在等着张仲。
“多谢岐叟,若非你仁心妙手……”话说一半,张仲见岐叟面色凝重,心中咯噔一下。
岐叟将张仲拉到一处僻静所在,低声道:“张子,我有一言,请你不要见怪。”
张仲愈发觉得对方话锋不对,忙问详细。
岐叟叹了口气:“老朽学艺不精,我看阿岚这丫头,怕是时日无多也……”
张仲大惊,努力抑制自己的忐忑:“此话怎讲,她不是已经醒转了么?”
岐叟无奈道:“丫头虽是醒转,但伤势过重,我见她气促神散,脉象虚浮,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唉,若是老朽恩师在侧,或是其所赐丹药尚有余量,或许能多支撑月余,可惜,可惜……张子,还望早做准备才是。”
张仲的心凉了大半截,一股急火攻至心间,惨叫一声,差点晕厥过去。
岐叟连忙施救,用力掐其虎口,又以细针扎其人中,方才让张仲缓过神来。
这下动静不小,倒将吕义和洛乙丑惊醒,岐叟又对二人诉说了方才之事,众人哀叹不已,除了安慰张仲,也没有多余办法。
张仲沉默许久,突然仰天惨笑。
吕义大惊:“张兄,你如何发笑?莫不是伤心过度,得了魔怔了?”
张仲摇了摇头,淡淡道:“在临淄时,我本以为阿岚已然无幸,有赖岐叟圣手医治,七个昼夜后居然醒转,已然是老天眷顾张仲,我又如何敢贪天之寿,奢望阿岚与我白首偕老呢?生死有命,只要阿岚一息尚存,便是我张仲的幸事,我又如何不喜,反倒愁眉不展,作丧气之态哉!”
众人见张仲如此豁达,也都释怀,感叹其胸襟之开阔。
当晚,张仲彻夜难眠。
次日,大周诸卿大夫皆已完成各自使命,齐聚于鲁国夷宫,与鲁国太后齐姜及众臣辞别。
齐姜虽然对公叔夨余恨未消,却也不敢多言,只得命人将公叔夨溃烂见骨的尸首盛殓,与伯御的尸首一道,交与虢季子白,着周王师押运回镐京。
仲山甫取了鲁国的回书,交给方兴,让他面圣时代为转交当今天子。
方兴奇道:“仲山兄,你不回镐京?”
仲山甫摇了摇头,无奈道:“愚兄另有重任在身,奉天子之命,还要前往齐国一趟。”
方兴问道:“何事再赴齐国?”
仲山甫道:“经过胡公子之乱,齐都临淄城墙破败,已难以再次抵挡外敌入侵。周天子念及齐国是姜后母国,于是将重修城池的重任交由愚兄,待鲁国之难平定,便赴临淄营城。”
方兴听罢,皱了皱眉,也没再答话,只是默默接过鲁国的国书。
仲山甫与众人一一作礼辞行,又刻意嘱咐吕义几句。这些天来,自从方兴将吕义引荐给仲山甫后,二人便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仲山甫自升任小司徒以来,钻研法典礼教甚深,自然与出身政法世家的吕义多有共鸣,在曲阜的这些天,仲山甫常与吕义彻夜长谈,吕义亦以师礼对待仲山甫。二人依依惜别,仲山甫这才奋马扬鞭,朝临淄而去。
望着仲山甫离去的身影,张仲十分惆怅,心道,这周王静也太过古怪,堂堂大周九卿,居然被派去齐国监管土木工程,真不知这是何道理。想到此行自己和吕义要去镐京觐见这位周王静,心中就愈发郁结,只是碍于已答应过王子友和伯阳,便只得硬着头皮前往。
出了鲁国疆界,虢季子白也来与方兴辞行。
这位大司马道:“方大夫,你我虽是同往镐京,但我手握兵权,还需在洛邑休整几日,届时再轻车简从,回京交旨面圣。大军行迟,方大夫行速,不知可否在途中迁延些时日,以十日为期,你我在镐京城外相汇合后,再一同振旅入京?”
方兴点了点头:“便依大司马,我等此去镐京,正乐得沿途悠闲,赏玩东都雪景。”
虢季子白大喜:“甚善,我为方大夫留下两百兵马,权当护卫,以表谢意!”
方兴微笑道:“那便敬谢大司马也!”
虢季子白行过军礼,便催动王师,朝洛邑先行而去。
这边厢,方兴一行得了王师兵马卫护,又不需匆忙赶路,乐得放慢脚步,徐徐朝京畿进发。
时至初冬,洛邑方圆百里内已下过初雪,山河披上银装素裹,令人心旷神怡。
张仲、吕义诗兴大发,竟在途中吟起诗来。
吕义遥望东面,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张仲笑道:“此《采薇》之篇也,倒是应景,只是略显哀伤。”
吕义低下头去,指了指身上的丧服,面露悲色:“斩衰在身,岂敢言乐?”
“吕子,我听这诗词之意,却也无哀伤之感呀?”阿岚近来气力日益恢复,此时览此雪景,心情也是大好。
吕义叹道:“姑娘不知,这句诗前半句以雪为赋,后半句却以家国比兴——‘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说到这,吕义不由想到齐国衰颓,黯然神伤。
张仲连忙拦住他:“今日我等赏雪便是,如何谈起这伤心事来?扫兴!扫兴!”
阿岚也吐了吐舌头,附和道:“是呀,扫兴!扫兴!”
吕义被二人逗乐,嘲笑道:“你们还未结为夫妇呢,就夫唱妇随啦?”
“呸呸!”阿岚笑靥如花,佯嗔道,“吕子,你瞎说什么呢?”言罢,她显然是笑得过力,咳了好长一阵,又羞又累,软倒在张仲怀中。
众人见状,皆拍手大笑,少不了说些打趣这对爱侣的笑话。
不得不说,有了阿岚的加入,枯燥的旅途突然有了乐趣,欢声笑语不断。
然而,快乐的情绪并未传染给方兴,他依旧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但张仲又何尝不是如此?关于阿岚的伤情,他从未质疑岐叟的判断,但内心里,他在虔诚地祈祷上苍,祈祷奇迹的再次发生……
这一日,过了桃林塞,眼前赫然出现一处险要之关隘。
“好道雄关!”阿岚感慨道。
张仲见阿岚心情不错,笑问道:“阿岚,可知此是何处?”
阿岚不答,神情十分肃穆。
“这是潼关!”张仲道。
阿岚抿着嘴,眼睛始终痴呆呆盯着眼前的巍巍关隘:“张子,你可曾来过潼关?”
“惭愧!”张仲摇了摇头,“我自夸曾遍历天下,却唯独没有到过关中京畿,引以为生平之憾也……”
阿岚挤出一丝微笑来:“看来,这次张子要圆梦也!”言罢,经不住一阵寒风,又剧烈咳了起来。
张仲连忙将阿岚的手揣入怀中,将其焐热,笑道:“有你在,去哪都行!”
阿岚笑靥绯红,依偎在张仲身旁。这些天,两个人说了许多交心话,虽未私定终身,但也心意相通,与一对比翼鸟相仿。
“实不相瞒,”阿岚轻轻叹了一口气,“潼关,是我的故乡……”
“真的?”张仲脸上发烫,心道,原来此地便是阿岚的桑梓,刚才竟还为她大肆介绍此地风物,羞也不羞。
阿岚似乎没有理会张仲的窘迫,她深陷回忆,在张仲的催问下,终于说出了她的心事——
“阿岚的先祖,本是召康公的旁支,虽非簪缨贵胄,但也衣食无忧,在畿内被封有食邑,便是位于这潼关左近。待传至阿岚祖父时,因屡立战功,家道还算殷实。只可惜,二十年前,国人暴动自镐京而起,叛军欲夺东都洛邑,在潼关与前来救驾的卫侯和激战三日三夜。最终,卫侯和获胜,可祖父的封邑,却因卷入战火,而被叛军烧成焦土……”
说到这,阿岚啜泣起来。
张仲赶紧安慰,他原以为阿岚只是寻常侍女,却没想到她竟出身于肉食世家。
阿岚平复了下情绪,继续道:“国人暴动平定后,祖父、父亲失了采邑,积劳成疾,未及三年便相继故去了。娘亲怀胎十月,即将分娩,奈何饥寒交迫,竟在一农家老寡婆门口晕厥。那老寡婆为人心善,施舍口粮救下娘亲。当夜,阿岚也是在这样一个风雪夜降生于彼,但娘亲也因难产,终是弃阿岚而去……
“那老寡婆怜惜阿岚,便当起了阿岚的养母,左近没有乳母,老寡婆便去富户家浆洗衣服,以换来些许羊羔乳,以喂养阿岚。只可惜,待阿岚长到三岁,关中闹起饥荒来,老寡婆几日未食,已是穷途末路。就在这时,太保召公正率兵前往洛邑平叛,路经潼关,老寡婆拼死一搏,豁出命去,冲撞王师,企图拦驾……
“也亏得太保召公仁善,不仅没有怪罪老寡婆,听说阿岚是召氏苗裔,竟答应收留于我,并将阿岚送入太保府中,陪伴召氏的女公子左右。老寡婆大喜过望,怎奈灯尽油枯,最终死在老太保车前。召公感叹老寡婆的义举,于是命人将其收殓,与阿岚死去的父母一道,埋葬在潼关下的宗族墓地中……”
说到这,阿岚已经哭成泪人:“只是,潼关这么大,哪里才是阿岚父母与养母的安息之所?”
或许是因为伤心欲绝,或许是费了太多力气说话,阿岚咳得越来越厉害,香帕竟被咳成殷红色。
张仲赶紧安慰:“阿岚别再说了,身体要紧!”
“张子,阿岚否求你一事?”阿岚强挣扎着,泪眼婆娑。
“尽管吩咐!”张仲忙道。
“要是……”阿岚喘着粗气,“要是阿岚不成了,请张子务必寻访我父母的坟茔,将阿岚与他们葬在一起……阿岚欠他们的养育之恩,只得地下再报也……”
张仲强忍悲伤:“阿岚,别说傻话……”
“你们不用瞒我,”阿岚摇了摇头,“阿岚的身体如何,我自己清楚……张子……”
话音未落,阿岚竟昏倒在张仲怀中。
张仲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喊来岐叟。岐叟一会儿诊脉,一会儿翻找着药箧,忙碌得满头大汗,却没有任何办法。不得已,岐叟只能用他口中最“下乘”的疗法,靠扎针放血,来维系阿岚最后的气息。
天公亦不作美,是夜气温骤降,鹅毛大雪铺满了潼关官道。
阿岚高烧不退,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到后来,竟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方兴知道阿岚的情况不妙,当即命令使团原地歇息,派出随行军士去找寻干柴,在阿岚的营帐盘生火取暖,把月光下银装素裹的雪地,照的如晚霞般通红。
深夜。
张仲忐忑地陪伴在阿岚身旁,将二人双手的十指紧紧相扣。他彻夜不敢合眼,生怕一闭眼的功夫,就再也见不到阿岚那动人的双眸。他祈祷着,千万次地默念着阿岚的名字……
不知到了几更时分,阿岚再次睁开了微弱的眼睛。
“张子……”
“在!我在!”
“太后……太后她……”
张仲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忙给阿岚披上皮氅。
“齐侯是太后……她毒死的……”阿岚的眼神中充盈着惊恐,“我若不自尽……太后便要杀我……”
张仲脑中嗡嗡作响,但他哪里还去管那齐国的宫闱之事,只一心期盼阿岚无恙:“阿岚,都过去了!我们早就离开齐国了,前方便是镐京,你要坚持住……”
阿岚喘着粗气:“这个秘密……张子不要告诉方大夫……他会更伤心的……”
张仲哽咽着:“好!好!”
阿岚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张子……老太保于阿岚有活命之恩……方大夫这些布衣大夫……是他的心血……你一身本领与抱负……休要埋没山林……望你能替大周出力……也算替阿岚报答老太保了……”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张仲已是哭腔。
“张子别哭……这七天……是阿岚一生最快活的七天……”
阿岚努力着伸出手,想最后触摸爱侣的脸庞,可哪还有任何气力。
可怜!好一位节烈佳人,终是红颜命薄,香魂伴着张仲的哭天抢地之声,如青烟般飞逝,离开了她热爱且眷恋的世界!
相比于逝者的一了百了,或许,余生对活着的断肠人而言,显然要更加煎熬。
张仲的世界崩塌了,幸福来得很突然,消逝得又太过迅猛。
好在,张仲有吕义这个生死之交。在张仲以泪洗面的时候,吕义已经探访出阿岚父母的坟茔所在。眼看方兴与虢季子白约定的十日之期将至,众人不敢怠慢,赶紧将阿岚埋葬在其宗族墓地之内。
依周人丧礼,坟地内不封不树,但张仲决定破例一回,他取来一块半人高的木牌,含泪刻上了六个大字——
“爱妻召岚之墓。”
吕义不解,正要发问,却被张仲拦住。
“我与阿岚有缘无分,做不成阳世夫妻,”张仲顿了顿,坚定道,“阿岚已逝,我心之弦亦告崩断。从今往后,我张仲终身不娶,百年之后,请吕兄将我葬于此地,夫妻并穴,长伴于地下,如何?”
“这……”吕义尚在犹豫。
“怎么?吕兄不允否?”张仲冷笑道,“吕兄若死在张仲之先,便告诉子孙为之,望勿推托!”
吕义那还敢不允,含泪答应。
“你们请回吧,我再陪阿岚说说话……”
张仲执意留在墓地,众人不敢有拗,皆默然告辞而去。
关中的夜,尤其漫长。
按张仲往常的心性,他此次随方兴等人回京,只是为了对王子友、伯阳有个交代。即便天子赐官,他也下定决心坚持不受,挂印而出,依旧享受闲云野鹤的日子。旋即,转而南下蜀国,前去求见神交已久的钜剑掌门杨不疑,方不负平生之所愿。
但如今,阿岚的遗言言犹在耳,张仲显然没有别的选择。
“好阿岚,呜呼哀哉,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