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都曲阜。
一转眼,鲁难结束已经逾月,鲁国局势也终于安定下来,对于这一切,公叔夨十分满意。他从不夸耀自己,但鲁国在他的治理下初见成效,走出鲁难的阴霾,井井有条,公叔夨的功劳确实是有目共睹。
战乱后的鲁国百废待兴,政务堆积如山,等待公叔夨处理的大事数不胜数。好在齐国、纪国正交战不暇,鲁国虽然在内乱中元气大伤,暂时也无外患之忧。至于鲁国内部,鲁侯戏一党自失势后,死走逃亡,也都无力再在鲁国国内作妖,公叔夨拔擢了一系列宗族中的后备贤才,鲁国政局反倒愈加稳固了。
尽管如此,公叔夨心中还有一件大事悬着,如芒刺背。那便是——伯御即位已经一月有余,前往镐京请求天子锡命的使者却迟迟未归,王畿中也未尝派来任何使者。
“不会出了什么变故吧?”公叔夨近来眼皮直跳,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如果天子不给伯御锡命为鲁侯,则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又该如何号令鲁国臣民呢?”
他虽然没见过周王静,但是从天子前番替鲁国废长立幼的行径来看,这绝不是一位循规蹈矩的周王。
每想及此,公叔夨都头疼欲裂。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在群臣面前不行,在年幼的伯御面前更是不行。
好在伯御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少年老成,才思聪颖。更难能可贵的是,伯御年纪轻轻,便精通周礼,举手投足之间,颇具人君之姿。公叔夨不由感慨,长公子括和邾曹氏对此子的教养之善。
公叔夨笃定,伯御绝对是个明君的胚子,假以时日,这块璞玉定有大成,不敢说能比肩伯禽、考公这样的开国贤君,但比起鲁国此前的数任国君来,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因如此,公叔夨决定为伯御配置最好的师、傅,以教授其学业。只可惜,鲁国德高望重的老上卿公子元已被鲁侯戏毒死,其余太史、太祝等饱学之士也死于曲阜的乱箭之下,一时间,公叔夨难寻名师,发现自己竟成了满朝卿大夫中最博学之人,也是一种讽刺。
公叔夨无奈,只得不辞劳苦,每天从繁忙的公务中抽出一个时辰,为伯御讲经授业,呕心培养,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一日,刚下早朝,公叔夨照例在夷宫中为伯御讲学。
但今天,伯御似乎对听经不感兴趣:“上卿,这些礼乐之经太过枯燥,寡人今日不听可行?”
他用商量的语气试探公叔夨,声音中还带着稚嫩。
“为何?”公叔夨也是和颜悦色,“那君上想听什么?”
伯御眼睛滴溜一转:“寡人想听些有用的。”
“有用的?”公叔夨觉得有趣,“君上觉得,什么才是有用的?”
伯御撅着小嘴道:“礼乐用于盛世,可今鲁国凋敝,寡人想听些富国强兵之策,让鲁国尽快强大起来。”
公叔夨捻须一笑,心中赞许伯御的志气:“君上,你真想强壮鲁国?”
“想,当然想,”伯御连连点头,“做梦的时候都在想。寡人知道,上卿为鲁国国政殚精竭虑,颇有先祖周公握发吐哺之风。寡人如今日渐年长,当多习学理政之术,早日为上卿分忧才是!”
公叔夨听罢,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声道:“好!好!君上既然想听,臣怎敢不从……”
于是,公叔夨将几案上的周礼篇章收起,转而取来鲁国舆图,小心翼翼地张开,给伯御说起鲁国地缘形势来。伯御从没学过这等学问,自然大感兴趣,正襟危坐,屏气凝神,不敢遗漏任何细节。
公叔夨道:“鲁国定都曲阜,曲阜所在,乃是上古少昊之墟。少昊者,东夷之领袖也。神农氏之时,末代炎帝榆罔失政,有战神蚩尤者,善冶五兵,领九黎之众,自东夷发兵而侵凌中原,炎帝不能敌。是时,亏得轩辕黄帝横空出世,于涿鹿与蚩尤会战,终战而胜之,杀蚩尤于穷桑。”
“穷桑?”伯御挠了挠头,“好熟悉的地名。”
公叔夨指着几案上的地图:“君上好记性,穷桑正是在鲁国境内,又称青丘。”
伯御拍手笑道:“莫不是今周天子前番御驾亲征,被幻象困住数日之青丘?”
公叔夨道:“正是!”
想象昔日周王静被困青丘的窘境,公叔夨也觉好笑。堂堂大周天子涉险亲征,险些全军覆没,可谓贻笑四方。更可笑的是,周王静班师之后,不仅不以此为耻,反而大肆宣扬其武德,更是令各诸侯国啼笑皆非。
伯御听得入迷,又问:“然后呢?”
公叔夨接着道:“轩辕黄帝定鼎中原,成为华夏之祖,子孙遍布天下。我鲁国出自姬周,周人之祖乃是后稷姬弃,后稷是帝喾之子,而帝喾是黄帝曾孙,故而我鲁人虽被封在东夷少昊之墟,却是不折不扣的黄帝子民。”
伯御道:“我听上卿说过《商书》,殷商之发迹,亦是源自少昊之墟么?”
公叔夨点头道:“然也!商人始祖为挈,与姬周始祖弃乃是兄弟,故称‘商周同源’。然而,殷人发迹之时,却与东夷之人无异。‘天生玄鸟,降而生商’,商人崇鸟,与东夷相类。而殷人发祥于东海之滨,起兵亦是在今齐鲁之境。待武王伐纣之时,曲阜所在之奄,与齐国旧都薄姑,都是殷商的重兵大邑。”
“这个寡人知道,”伯御拍手道,“鲁国先祖周公践奄,便是为铲除殷商遗孓。”
“然也,”公叔夨继续道,“周公受封于鲁,便是为了巩固大周于东方之屏障,以弹压东夷、殷商之旧部。”
伯御怅然:“这又谈何容易?”
公叔夨道:“鲁国历代先君之治,无非‘移风易俗’四字而已。然而,鲁国刚经历过剧变,国力大幅衰退,这些东夷、殷商的遗孓很快就会卷土重来,臣甚为忧虑……”
伯御听公叔夨讲到时政,愈加感兴趣起来,忙问:“上卿,那当今之计,寡人又当如何?”
公叔夨欣慰笑道:“君上有如此关切,臣心甚喜。”
伯御急道:“听上卿口气,似乎已有计策?”
公叔夨点了点头:“鲁国周边,小国林立,大多为东夷后裔之封国。如风姓四国,仼、宿、须句、颛臾,皆太昊之后嗣也;其余谭、郯、莒等国,便是少昊之苗裔。鲁强之时,尚可以兵威服之,而今鲁弱,则需派遣使者,重新修好这些东夷裔国,以保我边境稳固。此强国之策一也。”
伯御终于听到重点,不由大喜道:“甚好!便依上卿。”
公叔夨道:“而鲁国之内,尚有殷商遗民。开国之初,周公受封曲阜,得‘殷民六族’,这些都是商朝王族之民,历代鲁侯虽尽力安抚,却从未敢重用。如今鲁国刚历内乱,人才匮乏,这些殷民与鲁人通婚十世,早已归化,其中必有贤能,若君上举贤不问出身,则可为鲁国固本。此强国之策二也。”
伯御笑道:“举贤不拘,寡人如何不允?还有何计策,一并说来?”
公叔夨又道:“齐、鲁同处东方海滨,齐人仗着鱼盐之利,轻农重商,以课税而充盈国库。我鲁国乃后稷之后,固不能抛弃国本,但也不必谈商色变,可农、商并举,以蓄积财帑。此强国之策三也。另外,鲁国历来施行仁政,但往往狱讼过宽,不能纠正民弊,故而君上需选拔刚正循吏,以正律法。此强国之策四也。
“鲁国国境狭长,西有大野之泽,北有泰山之固,南有沂蒙之险,本易守难攻之地。然近年来大野、泰山之贼肆虐,边防失修,乃鲁国心腹之患。君上若有雄心,当发动徭役,重筑边邑工事,可以短痛而解长痛也。此强国之策五也。鲁国以周礼立国,可以天子之礼祭祀周公,周礼乃我鲁国社稷之屏卫,不可偏废。如今大周虽有礼崩乐坏之势,但我鲁国切不可效尤。修宗祠,固礼乐,此强国之策六也。”
伯御喜道:“上卿所献六策,可谓鞭辟入里,寡人无有不从,卿可即刻着手为之!”
“且慢,”公叔夨面露难色,“臣还有第七策。”
伯御急切道:“速速说来。”
公叔夨沉吟道:“这第七策事关国体,但其重要性却远大过此前六策……”
伯御显然也听出公叔夨的为难,小心道:“愿闻。”
“废一继一及之成例,”公叔夨顿了顿,“改为嫡长继承,与其余诸侯国相同。”
“废一继一及?”伯御不明其义,只是觉得这个提议并不简单。
公叔夨知道伯御年纪还小,又无子嗣,对继承制度自然没有概念,但还是耐心解释道:“殷商旧法,兄死而其弟即位,此为‘兄终弟及’之‘及’;周公为大周定宗法之例,乃是嫡长继承法统,此为‘父死子继’之‘继’。然而此例鲁国却没有因袭此例,而是选择‘继’与‘及’交错,是为‘一继一及’。伯禽传子考公,考公传弟炀公,炀公又传子幽公。此后,魏公、献公、武公以弟及兄位;厉公、真公、鲁侯戏以子继父位,一继一及,如犬牙交错,从未紊乱。”
伯御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待细一琢磨,惊道:“这么说,寡人是第一个破此例的?”
公叔夨微微点头:“若按鲁国继承顺序,鲁侯戏薨后,应当是兄终弟及。”
伯御瞪大眼睛:“是我那个在鲁国的小叔?”
公叔夨道:“正是公子称。”
伯御愤愤不平道:“论辈分,他是寡人的叔叔,可他刚刚降生不久,哪里堪任国君?”
公叔夨道:“正因如此,废除鲁国之一继一及成制,尤为紧要。自君上之后,只有父死子继,再无兄终弟及,君上之位便可稳固,公子称亦再无复辟之念。”
伯御紧攥双拳,坚定道:“既然上卿说要改,寡人便改!”
公叔夨苦笑着,叹了口气道:“可这……又谈何容易?”
他望着似懂非懂的伯御,心中又是心疼,又是茫然。要知道,周天子还没有正式承认伯御为法定的鲁侯,鲁国要是这关头再改变继承制度,又不知要惹出多大的是非来?
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时,宫外有快马飞报。
来人报道:“大野泽西十余里,发现大周王师踪迹!”
“王师?”公叔夨心中咯噔一下,“大周王师?你没看错?”
来人道:“禀上卿,确是大周旗号,上书‘虢’字大旗。”
“太傅虢公吗?”伯御吓得不轻,“就是上卿常说的那个大周佞臣?他如何来犯我鲁国?”
公叔夨摇了摇头:“虢公长父已经致仕,此时的大周主帅乃是其子,大司马虢季子白。”
伯御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周如何派军队前来?锡命诸侯,派个特使不就够了么?”
公叔夨心中暗道,好伯御,你未必太过天真,这虢季子白哪是来册封诸侯的,分明是来兴兵问罪的。但他城府极深,不愿将这残酷的现实告诉伯御,不动声色,屏退来人,起身便要离开书房。
伯御惊道:“上卿,你这是要何往?”
公叔夨强摄心神,深吸一口凉气:“臣这就出城,去会会这虢季子白!”
言罢,公叔夨辞别伯御,大踏步走出夷宫宫门,前往校场点兵。
公叔夨熟稔鲁国兵事,鲁国的精锐部队大都是由他亲手操练,奈何经过几番苦战,已经折损大半。清点之下,尚能一战者,不到五千士兵,且大多都疲敝不堪,维持曲阜治安或许有余,若要迎战大周王师,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更何况,周王师前来问罪,就算公叔夨打得过,他又如何敢打?
公叔夨知道,自己兴兵讨伐鲁侯戏,已是臣道有亏,若要抵抗天兵,那便是公然反叛大周,又怎能为世道所容?
这一次,公叔夨真的慌了。他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日一夜,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第二日一早,虢季子白率领的周王师浩浩荡荡,已经抵达曲阜城外十里处。
公叔夨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带领五千鲁军,出城郊迎。
午时,待公叔夨率部摆开阵势时,周王师终于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公叔夨放眼观瞧,只见周王师黑压压一片,摩肩擦踵,旌旗招展,少说也有两万余众。
可再待王师开赴近前,公叔夨便看得浑身难受,心中暗骂:“这虢季子白身为大司马,怎么如此带兵,竟看不出丝毫章法?”
眼前的大周王师,虽然人多势众,但是行伍间却不严整,战车与徒兵缝隙甚大,车兵懒懒散散,徒兵面有菜色,更兼阵容松散,左右两翼缺乏纵深保护。再细看其装备,马匹羸弱、战车破旧,就连士卒的戈、矛、戟、槊,也都泛着铜臭,显然是保养失当。就这样的军容和战备状态,沿途没有遇见强悍的对手,只能算是他们的幸运。
公叔夨不由对虢季子白十分失望,就凭这位大司马的带兵能力,别说与犬戎、赤狄这般强悍的戎狄部落交手,就算是前些日子肆虐齐、鲁的长狄瞍瞒一部,便能轻松将眼前这支周王师击败。想当初,大周王师的统帅可是召公虎、卫侯和这样的风云人物,如今,兵权怎会交到虢氏这般庸才手上?
“陪臣公叔夨,代寡君拜见大司马!”公叔夨强忍鄙夷之心,向虢季子白行礼。
“寡君?”虢季子白冷冷道,“你鲁国旧君已薨,哪来的国君?”
“这……”公叔夨如何听不出这弦外之音,看样子,大周压根就没打算承认伯御的君位。
但公叔夨不甘心,壮起胆来问道:“大司马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虢季子白也不答话,将大手一挥,身后闪出两员副帅,正是已故大司马程伯休父之子程仲庚、程仲辛。程氏昆仲从怀中取出帛书,当即宣读起来:
“奉今天子之敕令,鲁国遭罹内乱,逆臣公叔夨攻杀其君,又驱逐夫人、储君,祸乱朝纲,其罪难恕。余今着大司马虢季伐鲁,擒拿首恶公叔夨,迎立新君,以慰朕忧。往哉惟休,无替朕命。”
待程氏昆仲念罢,虢季子白睥睨着公叔夨:“公叔夨,你可认罪?”
“认罪?”公叔夨听得面皮发紫,心中暗骂周王静不识好歹,“此敕令颠倒黑白,无中生有,让我如何认罪?”
虢季子白闻言大怒,斥道:“逆贼公叔夨,你要抗命不从么?”
公叔夨哪里受得如此委屈,将手中大戟一横,发了狠话:“无道昏君,废长立幼已是不礼,今又不分贤愚,构陷良善,我公叔夨不服!”
这下,虢季子白倒是始料未及,他如何想得到,一介鲁国上卿,居然有这么大气性。
程仲庚、程仲辛忙劝道:“鲁卿不可无礼,休要冲撞大周王师虎威!”
“虎威?”公叔夨不屑道,“我倒要看看,尔等弱兵庸将,究竟是假虎呢,还是病猫!”
言罢,公叔夨长啸一声:“擂鼓!”便要做鱼死网破之状。
鲁军虽然兵微将寡,但是历来军纪严明,唯公叔夨之命是听。尽管面对的是数倍于己的大周王师,但是人人奋勇,战鼓擂得震天动地,喊杀声甚嚣尘上。只不过,公叔夨在进攻时手下留情,只为惊吓对方,并非全力搏命。
虢季子白哪里想得到,竟然有人敢与周王师作对,仓促之间应对不及,竟被鲁军的兵锋逼退两三里。
公叔夨占了上风,但他丝毫高兴不起来,此刻,他陷入了无尽的茫然——我在做什么?我做得对么?我这么做,又有何意义?
这边厢,公叔夨放慢了进攻的节奏,那边厢,虢季子白也总算稳住了阵脚。
“撤!”眼看虢季子白就要组织反攻,公叔夨见好就收,率部退回原地,结阵采取守势。
“杀!”虢季子白吃了瘪,心中不忿,很快便下令强攻。
周王师全军冲锋,距离公叔夨所部愈来愈近。眼看双方就要陷入激战,只见自鲁国方向,两乘车马朝战场飞快奔来。
公叔夨心忖,是谁这么不要命,居然在两阵对垒时前来送死。可待来人渐进,公叔夨心中一惊,看那车驾上的旗号,正是周王室的使者。再仔细已看,来者非是旁人,正是方兴及其属员。
另一端,周王师见方兴前来,也息兵止战。虢季子白从阵中出车,遥相迎接方兴。
公叔夨距方兴与虢季子白一射之地,大声呼道:“方叔,你此来何意也?”
方兴朝公叔夨作了一揖:“特来为两军说和。”
“说和?”公叔夨与虢季子白齐声问道。
方兴笑道:“不错。鲁国与大周族出同源,皆是同胞,何必相残?”又对公叔夨道,“公叔可愿前来,与大司马议和?”
公叔夨思绪转动飞快,一时难以决定。
虢季子白哂笑道:“他怕是不敢前来罢。”
此话显然激怒了公叔夨,他冷笑道:“有何不敢?有方大夫在,你这大司马还能暗算我不成?”言罢,驱车向前,来到方兴和虢季子白车驾之前。
方兴大喜,跳下车来,执公叔夨之手,邀虢季子白同到一出宽阔所在。双方属下各取来草席、几案、伞盖,三人便席地而坐,各自见礼。方兴问起鲁、周二军何故起了冲突,公叔夨将详情大致一说,虢季子白也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
方兴沉吟片刻,问虢季子白道:“这么说,大司马是非要擒拿公叔卿不可?”
虢季子白撇了撇嘴:“王命所令,不敢违抗。”
方兴又问公叔夨道:“那依公叔夨之意,是要与王师对抗到底?”
公叔夨沉默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方兴看罢天子诏书,叹了口气,对虢季子白道:“大司马容禀,依不才愚见,公叔卿绝非不忠不义之臣,鲁侯之死亦与其无干。公叔卿之所以与鲁侯戏抗礼,亦是有其苦衷……”于是,方兴见此来鲁国,亲眼所见鲁侯戏倒行逆施之事,与虢季子白说了一遍。
虢季子白听罢,大为感慨,朝公叔夨长施一礼:“公叔卿,我方才鲁莽行事,多有冲撞。哎,只是……”
公叔夨看出对方为难之处,回礼道:“大司马,有何难处,尽管说来!”
虢季子白摇了摇头:“我与方叔固然能体谅鲁国之难,了然足下之苦衷,可天子远处镐京,其敕令犹如覆水之难收,如何会再更改?我若不照旨行事,天子还会派他人前来讨伐,鲁国终免不了生灵涂炭……”
公叔夨脸色更变,心中阵阵发凉。他如何不知虢季子白的苦口良言,周王静绝不是轻易罢休之君,他废长立幼选中的鲁侯戏薨了,若不严办公叔夨以泄愤,周天子如何出得恶气,周王室的权威又何在?
公叔夨沉思许久,终于道:“二位,夨非贪生怕死之人。倘若以夨一夫之死,能换鲁国长久安泰,夨又岂惜此头乎?只是……”
方兴忙道:“公叔卿有何难处,尽管开口!”
公叔夨咬了咬牙,道:“我可以自裁谢罪,但,天子可否册封公孙伯御为君?”
虢季子白闻言,不敢作答,频频对方兴使眼色。
方兴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情地看着公叔夨:“公叔卿,天子另有一封敕令,已封鲁侯戏之幼弟公子称为鲁侯。就在大司马进兵鲁国之时,已另有一师虽仲山甫入齐,前去接公子称母子归国,卜定三日后吉日,便立之即鲁侯之位。”
话音未落,公叔夨已深陷绝望,脑壳内嗡嗡作响。许久,才挤出半句话来:“那公孙伯御……”
虢季子白低声轻叹:“实不相瞒,公孙伯御之罪,与足下相类。”
公叔夨倒吸一口冷气,他努力克制情绪,可哪里还忍得住,不由大放悲声:“老天无眼,何故逼杀忠良如斯?伯御之德才,胜过鲁国历代国君多矣,偏生天不假其寿乎?伯御若死,我如何对得起长公子括的在天之灵?”哭罢,以头抢地,不多时,已是满头血痕。
虢季子白终究敦厚,他不忍看这场景,扶起公叔夨后,转身掩面而泣。
方兴却不动声色,凑到公叔夨近前,避开虢季子白,用极微弱的音量挤出几个字:“可记得,国人暴动之太保召公乎?”
公叔夨起初不解其意,看方兴朝他挤了挤眉眼,霎时恍然大悟,已知对方此话何意,忙用双指作叩首之状,以示对方兴的感激之情。
方兴微微点头,痰嗽一声:“公叔卿,当断则断,可有计较否?”
公叔夨会意,对虢季子白道:“大司马,既然天子不容我与公孙伯御君臣,夨自取其死便是。”
虢季子白略有意外,显然没想到公叔夨为何突然变得果断起来:“公叔卿,此话何意?”
公叔夨拱手道:“夨死不足惜,只可怜公孙伯御乃鲁武公之嫡孙、长公子括之孤脉,金枝玉叶,如何死于凡夫的刀剑之下。愿大司马赐我一夜余暇,夨这就回归宫中,将天子敕令晓谕幼主,再侍奉其自缢于太庙之内,亦不枉我君臣一场。不知大司马可否成全?”
虢季子白闻言犹豫,不敢擅专,于是来问方兴建议。
方兴颔首道:“公叔卿乃重诺之士,绝非失信之辈。”
虢季子白仍不放心:“可……”
方兴冷冷一笑,打断道:“大司马若不放心,方兴愿以性命担保。明日卯时之后,倘若公叔夨有负其言,我愿献出项上人头,以谢罪于天子!”
虢季子白沉思许久,才算勉强同意:“既有方大夫作保,王师便多等你一夜。”
公叔夨听罢,执方兴双手,仰天大笑:“知我者,方叔也!”
言罢,公叔夨只觉一股豪气冲冠,浑身说不出的畅快,已将身死看淡,抱拳与二人告辞,大踏步跳上战车,朝曲阜城内疾驰而去。
进得城内,公叔夨并未回宫,而是先飞奔回到自己的府邸之中。
门一打开,公叔夨只见幼子朝自己奔来,此子年纪与伯御相仿,又是自幼与伯御同学,举手投足皆有些相类。
“虎毒尚不食子,”公叔夨咬了咬牙,眼眶中泪水打转,“今日,也顾不得那许多也!”
自言自语罢,公叔夨将心一横,用假言将幼子诓骗到家庙之中,屏退左右,便令幼子向祖先磕头。
幼子哪知大难临头,跪下三叩头罢,天真地问公叔夨道:“父上,今日是何日子,何以要祭祀祖先……”
可他话还没说完,眼神便愈来愈惊恐,舌头渐渐伸长,双腿乱蹬,直至气绝。他死前怎么也想不通,历来和善可亲的父亲,居然会向自己下此毒手?
公叔夨长叹三声,将手中白绫收起,用准备好的白布将幼子尸首裹起,抱于肩上,便匆匆从庙门撞将出来。
刚下石阶,公叔夨悲愤交加,只顾埋头赶路,那曾想,竟和发妻撞了个满怀。
上卿夫人见他慌张,急切问道:“出什么事了?听说,今天周王师来讨伐鲁国了?”
“妇人知道甚么?”公叔夨怕耽搁时间,也不顾昔日恩爱,夺路要走。
夫人拦道:“妾今日眼皮直跳,怕是有大不详……”
“让开!”公叔夨狠心推开夫人,可用力过猛,手中尸首滑落在地。
夫人乍见爱子尸体,如同心肝俱裂,悲从心起,双手捶胸,差点没背过气去。
公叔夨抽刀在手,只想一了百了,可夫妻结发半生,又如何下得去手。
夫人微微抬头,惨笑道:“公叔夨,妾嫁夫君二十余年,夫君可知妾心意?”
公叔夨倒退几步,夫人犀利的眼神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你……你待作甚?”
夫人将泪痕拭干道:“妾知夫君要做愚忠死臣,夫君便尽管去,家里之事,妾知如何处置。”
公叔夨愣住:“如何处置?”
夫人正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天子要臣死乎?夫君若去赴死,妾又岂愿苟活?可怜你我育下的其余二女三男,竟要成无父母之孤儿也!”
公叔夨与夫人相拥而泣,身死关头,才知夫人原是女中丈夫,只恨自己戎马倥偬,不知欠下多少温存。
哭了片刻,夫人苦笑道:“夫君尽管去,你我冥世再会罢!”言罢,俯身吻别爱子,将公叔夨一把推开。
公叔夨朝夫人长作一揖,抱紧爱子尸体,匆匆出了府邸,驾车朝宫中驶去。
夷宫。
公叔夨叩门时,伯御正挑灯夜读。没想到城外已是大兵压境,这位年少的君主竟如此淡定。
“上卿,你来也?”伯御亲自出迎。
公叔夨此时有万语千言,可如何说得出口,只是催促道:“来不及了,君上快走!”
伯御丝毫不慌,奇道:“走?去哪?”
公叔夨长话短说,便将今日收到的天子敕令,以及与虢季子白商议的条件,一道同伯御说了。最后,还将方兴耳语之计与伯御转达:“方大夫言下之意,让臣效仿太保以子易君之事……”
伯御半晌无言,轻轻将地上尸首的白布揭开,幽叹道:“所以,卿将令郎勒死?”
公叔夨大恸道:“臣知君上仁厚之君,若臣先禀而后杀,君上必然不允。如今,我子尸骨已凉,君上若不再走,难道要让我儿白死么?”
“罢!罢!罢!”伯御终究是个孩子,终于忍不住,大哭道,“卿是忠臣,只是未免太过狠辣!”
公叔夨收敛泪容,惨然笑道:“臣恨不能再教君上课业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便以鲜血再授君上最后一言——上天无道,君王无德,社稷将倾,君上切勿再踏鲁国半步,免受齐国胡公子之辱也!”
伯御执公叔夨之手,点头道:“寡人记下也!只不知,寡人能去向何方?”
灯影摇曳处,突然有黑影闪动。
公叔夨连忙抽剑,喝问道:“谁!”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道:“鲁君休怕,我乃钜剑门下洛乙丑是也,奉方大夫之命,前来接应鲁君离开曲阜!”
公叔夨大喜,道:“原来方大夫早已安排妥当,”转身对伯御叩首再三,“既如此,恕臣失陪。臣死之后,若有英魂,必助我主逃出重围!”
言罢,公叔夨也不等伯御挽留,转身跺脚离去。
公叔夨找来朝中心腹之人,将爱子尸首化妆成伯御模样,竟有八、九分相像。一切安排妥当,公叔夨匆匆赶回府邸,已是午夜时分。
家宰见公叔夨归来,言带悲声:“夫人让我给主公传话,您的两位女公子,已经送回夫人娘家宋国。至于三位公子,也深夜遣门客送去曹国、邢国和卫国,投奔夫人姨表亲戚。”
“夫人果然安排妥当,”公叔夨心中稍安,又问,“夫人何在?”
家宰也不答话,只是领着公叔夨进了家庙。公叔夨撞开庙门,只见夫人身着出嫁时的华服,已在梁间悬梁自尽,尸体冰冷多时了。
公叔夨抱尸大哭,晕厥再三。
鼓打二更,公叔夨这才缓过神来。他心如死灰,唤家宰将府邸中备好的两方寿材取来,将夫人装殓入凤棺之中。家仆们手忙脚乱,将两口寿材装上大车,那是昔日鲁真公封赏公叔夨祖父的豪华战车,公叔夨视若珍宝。
公叔夨扶着夫人灵柩,只带三名亲信,出了曲阜城门,来到周王师阵前。
虢季子白携方兴出迎,大喜道:“公叔卿诚不我欺,现在才丑时,便来赴约。”
方兴显然看出公叔夨的异样,小心问道:“这两个棺椁……”
虢季子白急忙道:“可是公孙伯御的尸首?”
公叔夨也不答话,他打心眼里鄙视虢季子白,自己已报必死决心,自然不再给他好脸色看。公叔夨将棺椁打开,爱妻的尸首赫然出现。
公叔夨也不顾虢季子白疑惑,转身对方兴道:“方大夫,不才求你一事!”
方兴正色道:“何事?”
公叔夨道:“我死之后,将我与夫人合葬。”
虢季子白急了,劝道:“公叔卿不必寻此短见,天子只让我等押你与伯御回镐京,或许会放你一条生路……”
公叔夨哪里肯等他说完,从袖中抽出匕首,捅向当心,栽倒在地。
弥留之际,公叔夨只觉眼眶中沁满殷红,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在脑海中飞速闪现着……鲁武公、鲁侯戏、长公子括,然后是公孙伯御,还有怀抱着公子称怪笑的齐姜。
疼痛感越来越强,公叔夨急促地喘着粗气,思绪飞快。
我好恨!一年之内,鲁国竟三易其君,公子元等贤臣死伤殆尽,这一切,都怪那昏庸无道的周天子姬静!若不是他废长立幼,干涉鲁政,我鲁国君臣百姓何至如此?
我好恨!就是这等昏君,竟还口口声声要中兴大周?呸!我诅咒你!大周基业就算不败在姬静这竖子手中,也决计再撑不过一个甲子!
“我死不瞑目!”公叔夨心中不住暗骂着,诅咒着,可嘴里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骂着骂着,公叔夨的身体突然发冷,耳边,似有熟悉的声音传来,那是夫人温柔的呼唤,那是爱子无邪的笑语。
夫人,你们走慢些,我公叔夨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