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卷5-14章 尹吉甫 ? 壹

方兴刚和申伯诚见礼完毕,却没发现,尹吉甫竟在身后。

尹吉甫微微笑道:“别来无恙,方大夫!”

方兴大惊失色,随即,欢喜之情愈加超出惊讶之情:“太宰,许久未见,不料在此相见。”

尹吉甫摆了摆手:“你我老友,何必如此客气,以官位相称?”

申伯诚也打趣道:“是啊,诸位都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何必多礼。”

方兴声音在颤抖,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意绪难平。

尹吉甫和申伯诚相视一笑,便吩咐麾下数千申国精兵打扫战场,而后将营寨扎寨广安城外,以防备蜀军溃败后的报复行动。

方兴缓了好一阵,便问起尹吉甫和申伯诚为何会天降神兵般,前来广安城解徐、楚联军之围。

尹吉甫笑道:“说来话长,自从楚国内乱以来,大周就十分关注南国局势变动。熊雪叛逃至鱼腹浦后,廩君族和板楯蛮又先后被卷入楚乱。直到舒参派徐国大军千里驰援,徐、楚联军进军蜀地,这些情报我皆了如指掌。”

方兴点头道:“这两年来,南国局势确实纷乱复杂,我深陷局中,不暇应付。”

尹吉甫道:“大周虽贵为天下共主,但不论是楚国、徐国,还是巴、蜀之地,都未曾真正宾服过大周。今天子年轻气盛,渴望平定巴蜀,于是待蜀中战局失衡,便派为兄介入。”

方兴看了一眼身后的申国军队,疑道:“这次前来蜀中征伐的,似乎不是大周王师?”

尹吉甫道:“镐京离蜀中虽然不远,但有南山峻岭阻隔,加上蜀道险峻难行,故而未能成行。而此时恰逢申伯来朝,言及从褒斜古道入蜀之策,可以平定蜀中之乱。天子大喜,便派我与申伯同来。”

方兴对申伯诚愈加敬佩,连连道:“申伯如此神机妙算,真乃大周之栋梁也!”

申伯诚笑道:“方大夫过谦,说起来,这也是申诚祖先馈赠的遗产而已。”

方兴问道:“此话怎讲?”

申伯诚道:“我申国前身便是姜戎部落,蒙天子圣恩,封为伯国。姜戎久居陇右,祖上便是商朝西域最强的方国——羌方。羌方地域广大,西抵昆仑,南及褒、蜀之地,更有甚者,蜀人自称为冉人与羌人之后,说起来,与我申国甚至有血缘之亲。”

尹吉甫知道身为蜀国小兮丞相之子,对蜀国先祖的历史自然如数家珍,颇为赞同。

申伯诚又道:“诚年幼之时,曾听族中长老言说,从关中平原南下,顺散关而东折,乃是汉水上游,古名‘汉中’,自古便有褒国在此建城。从关中南下,有一条密道,名曰‘褒斜古道’,可神不知鬼不觉抵达蜀中。”

尹吉甫频频点头,他自幼跟随父亲出蜀,便是走得这条密道。只是没想到,申伯诚身为姜戎首领,居然对入蜀密道如此熟悉,倒是不能小觑。

适方才,尹吉甫和申伯诚一路急行军,为的就是尽快击败鬼午的大军,若是徐、楚联军被蜀军聚歼,怕是蜀国定会趁此机会做大,并吞巴地,然后东进楚地,无人可挡。

尹吉甫固然出生在蜀地,但他自幼落魄于镐京,如今又平步青云、官拜大周“百官之长”的太宰,心中已然把自己当做周人,把他乡当做故乡。

更何况,自从蜀王将小兮丞相灭门之后,他对蜀国更是没有任何眷恋之情。

可如今,残害自己全家的大仇人鬼午得势,在蜀国呼风唤雨,更是让他如坐针毡。于公于私,尹吉甫都必须将他击败,以报仇雪恨。

自别蜀地以来,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自己再次回到蜀国,故地重游,却已是物是人非,不由得唏嘘不已。

申伯诚见尹吉甫茫然若失,于是与方兴叙起旧来:“方大夫,原来太宰早就知道你还在人世的消息,他可把我瞒得好苦。我也是到了广安城,太宰才提及此事。我们如此拼命,还以为你被困于广安城内,生怕你被蜀国人害死。”

方兴尴尬笑道:“戴罪之身,有劳挂怀。”

申伯诚道:“话可不是这么说,天子听说你不幸在南国‘殒命’,可是伤痛欲绝。”

方兴脸一红,连呼惭愧。

于是,方兴才把这几日的战况与二位故旧言说。言道舒参如何从华蓥密道袭击蜀军,却因楚子熊徇不愿弃城而退,才被卷土重来的鬼午大军围困。而此时,熊徇仍在固守江州城待援,他则随屈老将军深入险地,到这广安城救援。

尹吉甫听罢,徐徐道:“看来,申伯与我只是打了一场小胜仗而已,我等今日能胜得如此顺利,还倚仗于方老弟在徐、楚联军中献计献策之故!”

申伯诚也啧啧称赞:“前几日,我曾听闻江州城的徐、楚联军中有人善用奇阵,以千余人之众,逼退蜀国四万围城大军。没想到,这位高人竟是方叔你!”

方兴连忙摆手:“此阵正是‘握奇八阵’,乃出自申伯昔日镐京城相赠之《太公兵法》。只可惜,得宝书之后便沦落南国,无缘拜读更多……”

申伯诚大笑道:“方叔子真乃奇才也,此阵虽变幻百出,但在你手中能发挥如此威力,倒是古圣先贤都未曾料及。”

方兴羞赧,连连道:“申伯谬赞,方某受之有愧。”

聊到入港,尹吉甫又对申伯诚言及昔日与方兴传信之事,自那以后,他便暗中派人关注巴、蜀局势,以求有朝一日能出兵相助,将方兴平安接回镐京。

说到这,方兴正色谢尹吉甫道:“多亏太宰指点迷津,让我先去巫山探究巫教之秘,再伺机平定巴蜀之地。如今,前者已有眉目,后者如今也颇有进展,也算不负太宰所托。”

尹吉甫回礼道:“此等小事何足挂齿,本战既谐,大事便成一半。”

这时,方兴才突然想起一要事:“二位请随我来,我为你们引荐下屈破败老将军!”

屈破败早在一旁等候多时,在方兴的引荐之下,与尹吉甫和申伯诚各自见礼。

尹吉甫与屈破败初次见面,见他精神矍铄,浑身尚武精神,果有一股名将风度。作礼道:“久闻於菟神将威名,只是无缘拜会,今日一见,老将军依旧不负当年之勇,令晚辈敬佩!”

屈破败喟然:“惭愧惭愧,老来不以筋骨为能。老朽此来蜀中,差点晚节不保,还当急流勇退,不敢与后辈才俊争锋也!”

尹吉甫笑道:“老将军过谦,晚辈在镐京城内,听闻楚军于鱼腹浦履胜楚国叛军,在江州城连挫蜀军锋芒,皆由屈老将军指挥若定之故也。”

屈破败不安地捋了捋银髯,连称“侥幸”。

寒暄几句,老将军再三谢过尹吉甫和申国军队的驰援,解徐、楚联军的燃眉之急,保全楚国的有生力量。又见方兴在场,屈破败对这位忘年交也不吝夸赞之词。

尹吉甫知道屈破败是楚国的耄耋宿将,在楚军中颇有威望,虽然此战楚国险象环生,但也是寡不敌众之故。于是,尹吉甫对他好言劝慰,极尽恭敬。

论理,楚国和徐国皆是大周诸侯,私自结成联军,进犯巴、蜀之嫌,颇为不礼。但鉴于巴人和蜀人不臣大周已久,此役落败少不了徐、楚联军之苦劳,也不便斥责。

未几,广安城紧闭的城门也终于打开,经过三日三夜的鏖战,舒参率领的五千徐、楚联军减员严重,折损千余人,几乎人人带伤挂彩。这支兵马浴血奋战,若非是徐、楚联军精锐中的精锐,换作寻常军队,便早就分崩离析,全军覆没无疑。

这一次,尹吉甫终于见到了舒参。

舒参乃是徐国谋主,尹吉甫对他早有耳闻,此前周王师与徐军的两次亲密接触中,尹吉甫都未能在场,与其未能谋面——

周王静元年,召公虎平定五路犯周时,尹吉甫还被冤囚于大狱,与鼠虫蚊蚁为伴;而周王静御驾亲征淮夷之时,尹吉甫也留守镐京城,未能出征。

今日相会,尹吉甫仔细打量此人,只见舒参神色惫遢,显然多日的征战,他身为守城大将,未曾敢有片刻合眼。但是从他神气上看,依旧面容秀美、英姿勃发。

尹吉甫此前多有耳闻,那徐国国君徐侯翎身为天下头号猛将,却有男色之好。这舒参名为其谋主,但私下也与徐翎有扯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此前,尹吉甫听闻密报,舒参率领五千徐军驰援楚国,还觉奇怪。仔细探得,原来是徐、楚二国为结婚姻之好,故而组成联盟。

可徐翎有特殊癖好,却为何要娶楚君熊徇的妹子为夫人?若非掩人耳目,便十分费解也。

当然,面对舒参,尹吉甫自不能提这些。

交流几句,舒参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话不投机,尹吉甫心中不忿。想必,舒参率领徐国军队到蜀国征战,本就是徐国怀有不可告人之密,心中有鬼,如何敢在大周太宰面前抬得起头来?

话说回来,尹吉甫纵然对徐国的行为十分不爽,但此时蜀国才是共同敌人,楚国、徐国与大周貌合神离早已不是秘密,也自不必明言。

再看舒参和屈破败身后的虎狼之师——年轻小将们目光犀利,一场旷日恶战已然洗礼了他们的灵魂和勇武;而其后的数千名徐、楚联军,经历了生死考验,更是同仇敌忾,士气高涨。

尹吉甫倒吸一口冷气,不禁对眼前的这支军队敬畏三分。

过去的几年年,周王师固然打了几场胜仗,退了五路犯周,又平定了东边的淮夷、东夷和西部的西戎、犬戎,但很快周王静安于现状,亲信听话的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疏远了召公虎。

再后来,周王静又以虢公长父伐楚失败、失落了中大夫方兴为由,贬了南仲、师寰等人的军职。就这样,周王师在短暂复兴之后,很快又走了下坡路。

如今,和眼前这些徐、楚军士相比,不论是将官素质,还是士兵的骁勇,周王师都被远远甩在身后。尹吉甫不敢想象,他日战场上若与徐、楚联军会面,会是如何场面?

屈破败的统兵御将之术,舒参的足智多谋,徐翎的勇武无双,熊徇的野心勃勃,让尹吉甫觉得头皮发麻。反倒是刚才与申国军队浴血奋战的鬼午之流,倒显得不那么入流了。

不过,现在情况还没那么遭,徐国、楚国依旧还是大周的诸侯,而新归附的申国军队以少胜多,解了广安之围,更是堪称徐、楚联军的救命恩人。

舒参谢国前来救援的各方兵马,便尽地主之谊,邀众军将帅入广安城内议事。

广安城乃是蜀地,四面无险可守,尹吉甫也知道此地并非久居之所,但鬼午此役又折损了数千蜀军,想必短期内是难以复元。

众将入城内坐定,申伯诚和方兴便奉尹吉甫坐了首席,舒参和屈破败皆是诸侯卿士,已然也以大周太宰为尊。

今日议题,自然是下一阶段如何作军事部署。清点兵马,广安城内外有徐、楚联军六千余人,加上申伯诚手中五千骁勇,也仅一万余众而已。蜀军虽然连战连败,但毕竟人数占优,尹吉甫难有必胜之策。

见申伯诚与舒参、屈破败皆低头不语,尹吉甫知道,此时可以提出自己此行的最终目的——议和。

显然,这话说到了屈破败和舒参心里,他二人对此并无异议。

方才入城前便听方兴言说,徐、楚联军中,只有楚子熊徇对议和并不感冒。但今日熊徇远在江州城,尹吉甫又代表大周天子前来,徐、楚、申军自然以他马首是瞻。更何况,此役徐、楚联军得以死里逃生,本就赖尹吉甫和申伯诚所救,自无插话余地。

舒参和屈破败是明白人,他们很清楚,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得不到。于是皆对尹吉甫道:“议和之事,全听太宰安排!”

尹吉甫环视在座众人,显然都对议和一事毫无异议。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如何议和?

很显然,尹吉甫旁观者清,他对徐、楚联军为何要发动入蜀战争的原因,可谓心知肚明。

先说熊徇,他本意只在追杀他的叛兄熊雪,可自从廩君族、板楯蛮等巴族部落卷入战事,熊徇野心逐渐膨胀,开始对盛产盐泉的巴地垂涎三尺。

因此,当他得知屈破败在鱼腹浦节节胜利之时,毅然向徐国请求救兵,于是舒参便率五千徐军参战,名曰“联姻”,实为助阵。

而后,熊徇又亲自率兵西进,在巴人自相残杀之后,轻狂挥师向西,深入蜀中腹地,在江州城筑城据守,大败蜀将野瞳,又奇袭鬼午所在的广安城,一度兵锋甚劲。

可以说,如果鬼午就此认输,楚子熊徇确实能在谈判桌上赢得筹码,不仅他所觊觎的巴地会成为囊中之物,从蜀国手中割走广安城和江州城,也并非没有可能。

然而,鬼午并没有给熊徇这个机会。

过去的三日里,鬼午卷土重来,狂攻舒参驻守的广安城,使之岌岌可危。若非得尹吉甫和申伯诚所救,广安城早就重新为蜀国军队所占据,而不论是舒参手下的徐、楚联军主力,还是前来救援的屈破败所部,便也会全军覆没。

届时,蜀军长驱直入,直逼江州城下,熊徇手中仅有三千楚军,显然不会是鬼午四万得胜之师的对手,必会弃城而逃,乘舟狼狈回到乔多城,而巴地将尽为蜀人所有。

故而到此时此刻,局势胶着难分——徐、楚联军胜而后败,蜀军败而后胜,双方打来打去,除了虚耗军力、徒增死伤之外,并没有任何进展。

僵局,反而对大周最为有利。

尹吉甫打完腹稿,对在场众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徐、楚联军与蜀国所争者,巴地也,故而解局之要,亦是在巴地。”

屈破败和舒参连连点头,事实上,尹吉甫这番话便就是要说给他二人听。

尹吉甫继续道:“楚军虽先后占据江州、广安,但进不足以鲸吞蜀地,退亦难久守于此二城,早晚必退。蜀军虽逢连败,但元气未伤,但亦不足以进犯楚境。故而,若巴地归蜀,则徐、楚联军必袭扰不辍;若巴地归楚,则蜀军亦不会善罢甘休!此局已成棋中‘连环劫’之势,反复难解。”

这为太宰近日逢名手教习围棋之术,每逢与高手手谈对弈之时,皆以兵法参之,互为印证,颇有收获。而今日蜀中兵势如同棋中死局,故而有感而发,以“连环劫”为喻,心下也觉大妙。

屈破败起身作礼:“太宰此言,老朽昔日曾屡次言于君上,只不知如何破局?”

尹吉甫道:“既然巴地为楚、蜀必争之地,若要息兵,只得使巴地物归原主。”

“太宰,此举欠妥!”

众人转身,见说话之人正是舒参。

舒参起身,捋了捋鬓角秀发,道:“巴地原先为廩君族、板楯蛮二部所有,已逾千年,本该物归原主。可如今,廩君族族灭,板楯蛮亦为我徐、楚联军击溃,户不过千,如何守得住偌大巴地?”

尹吉甫笑着摇了摇头:“舒元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舒参对尹吉甫似乎颇有芥蒂,听他此言,面露不忿,只是冷冷道:“愿闻高见。”

尹吉甫道:“两千年前,蜀地还是一片泽国,史称‘西海’,蜀中先民冉人最早占据巴地,算是大巴山南麓最早的原居民。至于巫族兴起,其后人中分化为廩君族、板楯蛮二部,驱赶冉人入蜀,这才尽占巴地。然而,二族虽占据巴地,却从未被大周承认。”

舒参“唔”地一声,没有反驳。

尹吉甫继续道:“早在我大周武王灭纣之后,封姬姓宗族于巴地,为子爵封国,以统御廩君族、板楯蛮。然而,这支诸侯实力弱小,不受巴地土著所容,只得退居大巴山以北,占据上庸之地。”

听罢这番话,屈破败和舒参都默不作声,显然已被这番话说服。诚然,巴地自武王时起便被封给巴子,然而这支姬姓贵族徒有法统,却无能力占据巴地,徒传笑柄。

在大周立国的二百年来,历代周王囿于国力之限,对南国诸侯鞭长莫及,自然也无法为姬姓巴国重夺巴地。

如今,大周虽未中兴,兵锋亦非昔日昭、穆二王时强盛,但机缘巧合之下,尹吉甫与申伯诚入蜀奇袭蜀军得手,又在徐、楚联军中声望颇高,正适宜重提此事。

舒参皱着眉道:“这么说,太宰是想让姬姓巴国镇守巴地,以为楚国与蜀国之缓冲?”

尹吉甫淡然一笑:“巴地本就姓姬,既然如今廩君族和板楯蛮皆元气大伤,大周便也既往不咎。更何况,巴地有同宗诸侯镇守,天子想必也会龙颜大悦罢!”

舒参讨了个没趣,不由得拿眼看身边的屈破败。

屈破败倒无不可,只是道:“既然太宰有此主张,我楚国身为子爵封国,自无不允。只是兹事体大,老朽不敢擅专做主,还望能回禀君上一声。”

尹吉甫道:“此事老将军无需挂怀,晚辈这就修书一封,连同广安城解围之捷报,一并传于楚子便是。”

屈破败作揖道:“太宰周到,老朽再无异议。”

舒参见於菟老将都愿意服从尹吉甫安排,徐国大军不过只是援军,也不必再多言。且巴地地处偏远,距离徐国国都千山万水,本也没指望在此战分到一杯羹,便也作罢。

见大帐之内再无异议,尹吉甫正要筹划议和的具体事项,突然听闻帐外奏报,有蜀国使臣前来。

尹吉甫心中暗惊,连忙唤蜀使入内。

来人是一位年纪在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身着黄袍,身高九尺,一副文生模样。

但尹吉甫知道,此人身怀高超武艺,今日在战场之上,申伯诚曾让自己加倍对方。尹吉甫也亲眼见证,若非此人勇武护主,鬼午怕是难逃兵败生死的命运。

尹吉甫见此人气度不凡,孤身入敌营而无丝毫惧色,显然并不把营中众人放在眼中,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于是问道:“敢问,来人可是杜风侠客?”

那黄袍客正是杜风,他见尹吉甫认出自己,只是微微一笑,拂袖一抛,一封书信便朝尹吉甫面门飞去。

尹吉甫下意识闪躲,却发现对方掷出书卷的力道恰到好处,书信在眼前平铺而开,落入尹吉甫手中。

这一下功夫俊得很,虽然不礼之至,但却让在座众将都吃惊不小。

尹吉甫忍住心中的怒气,也不急着看信,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杜风。

杜风却毫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扫视营中众人,面带轻蔑之色。唯独将眼神望向尹吉甫下首的申伯诚时,突然脸色微微一变。

换作其他人,自然发现不了杜风眼神中的异样。但尹吉甫何等敏锐,心中突然一凛——难道,这杜风与申伯诚有旧不成?

片刻的踌躇,杜风已然有些不耐烦:“兮甲,信已带到,还望赐回信!”

尹吉甫心中已然怒不可遏,此人语气虽然一贯柔和,但他竟然直呼自己的名姓“兮甲”,这可与当面骂人无异。更何况,尹吉甫自从担任太宰之后,便改“尹”为氏,已然极少人称呼他幼年姓氏。

而眼前之人乃蜀国特使,想必对自己的身世也颇为了解,不由得多了几分心眼。

“贵使稍候,”尹吉甫挤出一丝笑容,“待孤细细观之。”

简单扫了几行,此书乃是鬼午所写,无非就是些“有失远迎”、“误打误撞”之类的花样文章。言下之意只有一条——蜀国只是反击徐、楚联军入侵,无意与大周结仇之意。

尹吉甫点了点头,问杜风道:“敢问鬼使,依鬼午丞相之意,是有意与我大周和谈?”

杜风方才一直在闭目养神,此时才微张双眼:“正是,特邀足下相谈议和之事。”

尹吉甫道:“敢问所约何时何地?”

杜风道:“为表诚意,蜀国悉听尊便!”

尹吉甫沉吟片刻,便道:“如此甚好,贵军为东道主,我军远道而来,便约期明日午时,双方于广安城西郊三十里处之野渡口和谈,如何?”

他刻意挑选此地,乃是出自深思熟虑,那里正好处于广安城与蜀军营寨之中,四野空旷,绝无伏兵之处。

杜风不假思索道:“合理,一言为定!”

言罢,这黄袍侠客朝众人简单作了一揖,转身离去,消失在视野之外。

“送”走了杜风,帐内如同炸开了锅,屈破败、舒参皆不理解:“太宰,贵军乃是战胜方,本应让蜀国蛮子来广安城内和谈,为何还要另选客地?”

尹吉甫摆了摆手:“和谈以和为贵,何必剑拔弩张?”

申伯诚也劝道:“太宰,敌军势大,且又有杜师……杜风那等绝世高手在场,若失去广安城庇护,怕是被敌军挟持。”

尹吉甫不以为然,对众人道:“大周以德服四夷、诸侯,岂能以尹某一己安危,而废先王诚信之本耶?”

舒参与屈破败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申伯诚便请缨道:“既然太宰已下定决心,便由不才随行,亦可保无虞。”

尹吉甫喜道:“有申伯相随,此事谐矣。”又转身对方兴道:“方大夫,为兄有一事相烦。”

方兴作礼道:“尹兄请讲。”

尹吉甫道:“此次与蜀军和谈,我只打算带你与申伯二人,可否有胆色随我二人走上一遭?”

方兴笑道:“悉听遵命!”

于是,尹吉甫对舒参、屈破败道:“二位将军征战多日,和谈之事,便不劳二位亲往。”

徐、楚二帅本来也知道他们在这次和谈中分不到任何好处,虽有怨言,但皆不敢发作,只是连连点头,借故告退。

当晚,尹吉甫与方兴、申伯诚大致说了和谈的条件,又提前做好了蜀军反悔的部署,便吩咐各自早歇,等待天明。

次日三更,三位和谈要员在申国部队的守卫下,轻车简从,西行三十里,终于赶在午时之前来到渡口。

对面,蜀军也已驻扎完毕,远远望去,鬼午也不过只带来三千鬼卒而已。

见到对方阵势,尹吉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叹道:“鬼午虽是个枭雄、权奸,但对此大是大非看得倒清楚。”

方兴不解道:“此话怎讲?”

尹吉甫道:“鬼午所图者,乃取蜀王而代之而已,蚕食巴、楚之地倒在其次。与徐、楚联军之旷日恶战,乃是驱除侵略,并不想与大周撕破脸皮。”

申伯诚也附和道:“诚然,蜀国虽不朝贡于大周,但他要篡蜀国王位,也需要得到大周承认。在此之前,鬼午倒犯不上与大周兵戎相向。”

尹吉甫道:“我之所以甘赴今日之险,便是料定鬼午有此野心。莽夫看不长远,奸雄才棋顾后招。不错,这鬼午是个有趣的对手。”

言罢,依昨夜商议,尹吉甫派方兴骑上一匹快马,到蜀军阵前送口信。

未几,方兴便从蜀营回来,面露喜色:“尹兄,鬼午同意了你的条件,三对三。”

尹吉甫点了点头:“他们也就来三个人,如是最好!”

于是三人皆下车改为步行,前往渡口而去。申伯诚命令申国军队退避三里,与此同时,蜀军也撤退了相应距离。

渡口上,大周太宰的大纛迎风飘扬,蜀国的虫蛇大旗也格外醒目。

昨夜,双方早有土工兵卒筑了一座临时茅草亭,尹吉甫于几案前坐定,申伯诚居左为尊,方兴居右,敬陪末座。

而在对面,一黑衣长髯者面带黄金面具,正襟危坐于主座,想必是蜀国丞相鬼午无疑。在他的左手边,黄袍侠客杜风面带微笑,而在鬼午右侧,则坐着一位翩翩少女,浅颦含笑,正是蜀国公主若若。

尹吉甫听方兴介绍过这位身怀奇毒的女子,只是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天姿国色。

但他不敢多看佳人,强摄心魄,只是盯着正前方的鬼午。

而他的脑海里,无数次地回旋着同一句话——“他是我兮家的仇人!”“他杀了我兮族全族!”“我与他不共戴天!”

我竟要与仇敌和谈?尹吉甫心中块垒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