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艾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芈芙多年的友谊,竟然因为对方毫无由头的猜忌,而烟消云散。
她呆呆矗立在群峰之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山下的鱼腹浦,刚经历过一场杀戮。
板楯蛮和廩君族两大族群互相倾轧多年,争乱不休。此战过后,廩君族全族覆灭,板楯蛮也十亡七八,怎一个惨字了得。
而胜利者是蜀军。
蜀国领兵大将名曰野瞳,历来杀人如麻,有“野屠”之称。这次东征,蜀王命他起三万大军,出蜀夺取巴地,果然,首战便杀了巴人个有来无回。
对此,姜艾身旁的若若只是冷笑,她似已见怪不怪:
“走罢,没甚好看的。廩君族和板楯蛮打了数百年,这下终于分出了个胜负!”
姜艾医者仁心,眼看若若却对这惨相熟视无睹,不但毫无悲悯之意,反倒一副幸灾乐祸样子,未免觉得她也太不近人情。
若若又道:“父王说了,那是巴人活该!多行不义,必有大咎。”
姜艾点了点头,蜀王之女虽然毒舌,但这番话语却说得并无毛病。
巴地虽非沃土,但有巴盐之利,故而堪称一块肥肉。只不过,当初巫族人在赶走此地的原住民冉人后,便一分为二,陷入长时间内乱。可巴人只顾内乱,却不料其东、西两面楚、蜀二国崛起,此消彼长之下,巴人已然难守其土。
于是,当楚国和蜀国尚不够强盛之时,巴人还能苟延残喘,一旦蜀国或是楚国强大,巴地必被觊觎而鲸吞。不过现在倒是有趣,楚、蜀同时强大,竟一战将廩君族与板楯蛮灭了个精光,反倒针锋相对起来。
最初,鱼腹浦的作战双方乃是楚国叛军熊雪与楚国正规军的司马屈破败。后来,双方分别找了板楯蛮和廩君族这两个巴族部落作为援军。如今,蜀国接纳了熊雪,楚国则寻来徐国作为盟军,战场形势越来越白热化。
不过,这一切姜艾已然不想再关心,她已然下定决心,跟着若若入蜀。而她们的目的地,则是远在蜀道那一头的蜀都华阳。
收拾罢心情,姜艾对若若一脸无奈,苦笑道:“你呀,倒是硬心肠。”
“我和艾姐姐不同,”若若不以为意,“你是外冷内热,表面高冷无情,心中却古道热肠;我是外热内冷,外表人畜无害,心里却歹毒无比。”
姜艾听得觉着好笑,她这话倒是一针见血:“我可没这么说你。”
“你是没说,只是都埋在心里咯,”若若傲娇地吐了吐舌头,“我们蜀人说话直来直去,才不像你们中原人那般弯弯绕,虚伪得很。”
姜艾无奈地摇了摇头,算是默认。
二人看得够了,便重新见包袱背在身后,便往西前行。
翻过江北六峰,紧接着便是峰峦叠嶂中的羊肠小道。若若说这叫盐道,是巴人贩盐运盐时徒步踩出来的小径。这条路姜艾再熟悉不过——数日前,她和阿沅正是被玄烟阁三大刺客从这条路上一路押着入蜀。
事实上,从巴地入蜀,有且只有这么一条狭路,沿着江岸,蜿蜒曲折。二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虽然二人毫无武艺,但好在若若有虎蛇所厌恶的奇毒,也得以安然无恙。
走了许久,若若实在忍不住旅途寂寞无聊,又没话找话道:“艾姐姐,你看我使毒的本领如何?”
姜艾也走得倦了,连日奔波之下,她少有歇息,便道:“你用毒技术高超,我才疏学浅,可解不过来。”
若若很是得意:“听说,你们岐黄派投奔了神农派?怎么看,神农派掌门人倒是天下医术之尊咯?”
“你消息倒是灵通。”姜艾知她起了斗法念头,暗觉好笑。
果然,若若突然期待起来:“有朝一日,我要找你们的掌门老头子过过招,看是本姑娘的蛊毒厉害,还是他老人家的解药厉害。”
“老头子?”姜艾先是一愣,转念一想,是了,自己岐黄派的师父岐少师都已然年过古稀,在若若看来,神农派的掌门人年纪定然不会轻了,又如何能想到其本尊竟然会是一个三十上下的白衣青年?
若若疑道:“怎么?不对吗?”
姜艾微微一笑:“那……好吧,有机会,我给你引荐下他,如何?”
若若抚掌大笑,活像一个七、八岁的女娃一般。
眼看夜幕降临,二人便寻个树杈栖身,用帐幕搭成一个小支架,两位姑娘互相挨着,抵足而眠。
睡前,若若的问题依旧甚多:“艾姐姐,我有一事始终不明。”
“你尽管问,”姜艾轻轻叹了口气,“你不问个明白,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若若连连点头,道:“你明知蜀国国内有商盟势力,正要四处捉拿与你,却依然还往这虎穴里投?”
姜艾倒不急着作答,而是反问道:“怎么?你后悔答应我来蜀国了?”
“才不是呢,若若做的事,历来就不曾后悔过。”
姜艾倏然一笑,道:“我要是说,此来蜀国,我是有特殊使命求见你父王,你信还是不信?”
“当然不信,”若若摊了摊小手,“你只是神农派刚入门的三代弟子,哪有甚么特殊使命?快说来听听!”
“我就知道你不信。”姜艾望着远空皎洁的圆月,想到远方的至亲和族人。她方才故意真话假说,此行远去蜀国,自己身上担负的担子可丝毫不小。
“快说嘛,你来蜀国干嘛?”若若还不依不饶。
“寻根。”
“寻根?”若若感到不可思议,“你乃中原华夏之人,乃是南阳姜姓、四岳之后,如何来我蜀国寻根?”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南阳姜姓与古羌人一脉相承,而蜀人祖上亦为古羌人与冉人融合而成,从这说起,蜀地难道没有我姜姓之根么?”
这番说辞倒让若若颇为信服:“看来,艾姐姐对蜀国历史了解颇深么?”
姜艾点了点头:“略知一二,只知其远古些许传说之事。”
“说来听听。”若若显然来了几许兴致。
姜艾回忆片刻,年幼时,她常听族内老人们说起蜀国故事,那可是古羌人魂牵梦绕的好地方——
“想上古之年,蜀地还是一片川泽,有‘西海’之称。故而长久以来,蜀地水患频仍,毫无人烟。再后来,洪患退去,沧海桑田,而蜀地很快从北面和西面迎来了第一波居民,便是蜀山氏。
“蜀山氏来源有二,其一曰冉人,其二便是古羌人。冉人便是巴地最初的居民,只因巫族日渐强大,被鸠占鹊巢,无奈何只能步步西迁,反倒因祸得福,在天府之国开枝散叶。而古羌人本是神农氏炎帝一支,与姜姓同本同源。
“蜀山氏安居乐业于蜀中,直到有女嫁于黄帝次子昌意,并生下高阳氏帝颛顼,这才为世人所知,原来西南群山之内,竟还有如此天地。”
若若拍手叫好,瞬间睡意全无:“艾姐姐,看来你对古蜀历史还颇有见闻!”
姜艾道:“略知一二而已,姑妄言之,不敢在你面前献丑。”
若若微微点头:“如果艾姐姐想听,我便给你讲讲古蜀‘三王二帝’之故事,如何?”
“甚好,甚好,”姜艾闻言,也来了兴致,“三王是谁?二帝又是谁?和华夏族的三皇五帝故事类似么?”
若若笑道:“艾姐姐莫急,容我慢慢道来——三王者,乃是传说中的三代蜀王,一曰蚕丛、二曰柏灌、三曰鱼凫。蜀人认其为祖,世代享受蜀人祭祀。”
姜艾道:“此三王名字,倒是有耳闻。”
若若继续道:“蚕丛是蜀国首位称王者,是位养蚕专家,故曰‘蚕丛’。传说中他的眼睛与螃蟹般向前突起,头发在脑后梳成“椎髻”。‘蜀’者,大眼之虫也,据说形象与蚕丛王类似,蜀地故而得名。
“最早,蚕丛带领蜀人生活于岷山石室之中。后来为了养蚕事业,便带领部族迁于华阳之地,建城定都。华阳位于华水(锦江)之北,故以得名。蚕丛氏‘衣青衣,劝农桑,创石棺’,铸就古蜀辉煌。
“蚕丛王兴盛之时,华夏族恰逢夏桀暴虐之时。夏桀觊觎蜀中财富,派大将军扁攻打蚕丛与其盟友有缗氏。蚕丛知道夏桀好色误国,便让有缗氏献上美人计,夏桀果然受美女蛊惑而罢兵,最终身世国灭,蜀地逃过一劫。”
听罢蚕丛王故事,姜艾心中感慨。这段时间,她听惯了天下各地源流故事,不论华夏诸王,还是楚、徐等诸侯国,甚至是巫族、巴人、蜀地这些偏安政权,其发迹之时必有贤王,也必有慷慨悲歌故事。
或许,怀古观今,便是历史的魅力之所在吧?
她忽然理解了方兴,他每到一处,必问其风土民情、历史渊源,饮一瓢可知沧海,观一粟可知桑田,古人诚不我欺。
想到这,姜艾又问道:“后来呢?蚕丛王之后,蜀地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