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兄,快动手呀!”蒲无伤差点叫出声来。
此时此刻,他和杨不疑正猫在翠屏峰山巅的溶洞门外,看着芈芙以一敌五,与黑衣人们厮杀在一起。蒲无伤不晓武功,望着眼前阿沅陷入危险,却只有干着急的份。
“不急,再看看。”杨不疑微声道。
“哎呀,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依我说,一发现这帮刺客之时,便当把他们一刀一个宰了,你偏等到现在还不动手。”蒲无伤颇有抱怨。
“不急,我保你的阿沅无虞!”杨不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其他人也不能有事啊!”
蒲无伤眼看自己有力使不上,不断地在衣襟上擦拭着渗出的汗水。
“尾随”方兴一行到巫山以来,一路历程太过艰辛,这位神农派掌门不愿过多回忆。
在大江北岸倒还一切顺利,只要和方兴等人保持一定距离,倒也还能游山玩水。可当四人折而南下,前往江南三峰时,蒲无伤的痛苦旅程便告开始。
比起芈芙和阿沅,杨不疑扎木筏的水平显然差了许多,钜子虽然躲在树上“偷师”了一个晚上,但最终只是模仿出了个姑且称之为独木舟的小艇。
大雾垂江,为了不把四人跟丢,不习水性的杨不疑孤注一掷,撑起长蒿便驾舟往南岸追去。大江波澜起伏,波涛汹涌,蒲无伤不是被颠簸昏迷,就是被惊吓晕厥。如是昏昏醒醒数次,腹中三日饭食早吐一空。
紧赶慢赶,独木舟到了次日晌午,这才勉强在南岸搁浅。可此地如何寻得到方兴等人踪影,杨不疑沮丧不已。
二人沿着岸边寻了整整三个昼夜,功夫不负有心人,杨不疑总算在飞凤峰下,找到四人遗弃在山下的车马。
两匹战马虽然被放生,但因其在军营吃惯了草料,在这潮湿的山林竟难觅食物,饿得皮包骨头。蒲无伤用水化开丹丸,这才把两匹牲口救活。
就在二人准备上山之际,却撞见五名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在密谋些什么。杨不疑敏锐地发现,他们的行事作风、兵刃武功皆与前番在神农架别院劫掠姜艾、刺伤阿沅的刺客相同,故而特意留心窃听。
跟踪了一阵,这才搞清对方意图,他们原要前往捉拿私闯巫山之人。杨不疑喜出望外,知他们定然知道方兴等人踪迹,故而决定一路跟踪。
果然,黑衣人们最终找到了这座通体翠绿的药山,并在山顶洞内与芈芙、阿沅交上了手。
“杨兄,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蒲无伤拽着发小的衣袂,“你在等什么?”
“看,熊徇这幼妹居然有巫教南方使的令牌!”杨不疑的苦等果然有收获,芈芙亮出了其兄身份。
“那又如何?”蒲无伤不解道。
“这商盟的刺客居然不认此令牌,这倒是印证了本钜子的想法。”杨不疑喃喃道。
“什么想法?”
“咦,奇怪,他们又是冲艾姑娘而来?”
蒲无伤刚还要发问,杨不疑已然钜剑出鞘,直奔那黑衣人头目而去。
“来者何……”
那黑衣人话刚开了个头,就再无后文。当蒲无伤看清他时,已被割破喉头、倒地殒命。兔起鹘落,另两名黑衣人也被杨不疑一剑一个击毙当场。
“杨兄,”劫后余生的方兴激动万分,“我就知道你会来相救!多谢多谢!”
“方老弟客气!”杨不疑拍了拍方兴肩膀,又对芈芙邪魅一笑。
“嘿,我说你这么猴急干嘛?一个活口都不留下来盘问盘问?”芈芙并无感恩之意,而是白了钜子一眼,不冷不热道。
“芈姑娘,你这口气可不对,”杨不疑不以为忤,皮笑肉不笑道,“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呐?”
“要你救,”芈芙语气略微软了半截,“三个毛贼,芙儿自然能对付!”
“行了,”蒲无伤见危险已然解除,这才放心走到众人跟前,与阿沅相视一笑,“你主人和钜子怎么一见面就拌嘴不停?”
“芈姑娘,你伤得不轻,赶紧让蒲老弟给你治疗,”杨不疑佯装关切,嘲笑芈芙道,“顺便把你这不服输的嘴巴也缝上。”
芈芙皱着眉头,转向姜艾:“我有艾姐姐,劳不上神农蒲掌门大驾!”言罢便背过身去,让对方治伤。
阿沅见到蒲无伤,屈身行了个礼:“恩人。”
“嗨,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见外?师爷对你用情至深,你这么生分,他老人家可是要伤心的呢。”芈芙死里逃生,一边等着姜艾上药,一边开起阿沅玩笑来。
蒲无伤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扫视着洞内的诸人,也觉莞尔——芈芙和杨不疑从一见面便拌嘴,姜艾和方兴都在一旁看热闹。而自己的心上人阿沅,则忸怩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方老弟。”蒲无伤悻悻笑着,没话找话同方兴聊起来。
“蒲兄,有何见教?”
“这几日你都去了哪里?让杨兄和无伤颇为牵挂。”
于是,方兴把这几日在飞凤峰、聚鹤峰和翠屏峰的经历与蒲、杨二人简要一说,也介绍了巫礼氏、巫祗氏的壁画,以及其他与灵山十巫有关之事。
“你呢?自神农架一别,你二人怎么也来这里?”方兴对蒲无伤眨了眨眼,反问道。
蒲无伤微微一笑,自己和杨不疑同行前来巫山之事,方兴自然早就知情。只是此时对方有意替自己隐瞒真相,故而明知故问。
“他们呀,早就预谋跟踪我们了呢!”芈芙经过姜艾简单包扎,手臂已然能活动自如,她嘴上又闲不住,又怼起杨不疑来。
“跟踪?你这姑娘好生不识好歹!”杨不疑故意激芈芙生气。
“你!”她果然中计,面带怒容。
“我和蒲老兄早就想来巫山找巫教踪迹,又不和你们同路。只不过沿途遇到这五位刺客,听他们说要来找你等晦气,只好改变行程,专门上山相救。要怪,就怪你打不过他们呀!”杨不疑故意调侃芈芙。
“强词夺理。”芈芙没有方兴那般口才,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瞪眼嗔怒。
“你不是问我为何不留活口么?”杨不疑噘着嘴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路偷听他们对话,何须额外盘问?不信你问蒲老弟。”杨不疑转头,对蒲无伤抛来诡魅的眼神。
无缘无故招惹我干嘛,蒲无伤一脸无辜,只是点了点头。
“那这些毛贼所来为何?”芈芙追问道。
“当然不是为你,”杨不疑故意卖着关子,指着她手中还握着的半截黑木牌,“再说,你这个巫教的南方使,只是个赝品而已。”
“这……”她恼羞成怒地把木牌摔在地上,“哼!”
“那他们是为了谁?”方兴接着问道。
杨不疑收敛了笑容,对姜艾道:“艾姑娘,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神农架也好,翠屏峰也罢,巫教刺客两次都点名要活捉你,是何缘由?”
听闻杨不疑质问姜艾,众人皆看向了她。
“我?”姜艾惶惶然道,“巫教刺客难道不是冲着神农派来的么?怎么可能只针对我?”
蒲无伤也不解地看着杨不疑。这位发小自始至终都对姜艾充满了怀疑,他总是提防他看不透的人。杨兄总是会给他的猜忌找许多佐证,但在蒲无伤看来,未免防备心过重。
姜艾的眼神并未闪烁,蒲无伤看不出端倪。当然,她若真是别有用心,那她的伪装功夫也早在杨不疑之上,自己更不是对手?
“嘿,钜子大人,你可别乱扣帽子。”芈芙听不下去,站出来给姜艾鸣不平。
“你少来添乱。”杨不疑没心情搭理她。
“我说,”芈芙似笑非笑,“我可能打不过你,但我不怕你!”
“不用可能,你就是打不过我。”杨不疑哂笑道。
芈芙嘿然一笑:“那我问你,你与蒲大掌门煞费苦心地跟踪我们到此,岂不是嫌疑更大?你急着把这几个黑衣人灭口,在芙儿看来,你们才是巫教同党咧!”
蒲无伤闻言,大吃一惊。更糟的是,阿沅似乎对主人的话如奉圭臬,也将信将疑地看着自己。
“不,不是我!”他赶紧摆手朝丫头示意,“你们这两个冤家斗嘴就斗嘴,平白无故把我牵扯进去干嘛!”
“好一张伶牙俐齿,”杨不疑鼓了鼓掌,“不过,你不知艾姑娘是何来头,就这么信任于她?”
“少来挑拨!”芈芙有些生气,“七年前她救了我,去岁她又救了方大夫,我不信她,难道信你不成?”
方兴见状不谐,只得出来劝架。“杨兄,你说他们是巫教刺客?可为什么又拿着商盟的兵刃?”他擅长转移注意力,众人果然都把目光改投地上的五具死尸。
“他们不是巫教刺客,而是他人假扮。”杨不疑摇了摇头。
“嘿哟,上次在神农架山腰别院,信誓旦旦说黑衣人乃巫教刺客的也是你。喏,他们身上也有黑羊头标记咧!”芈芙举起利刃,挑开这些黑衣人衣襟。
“死者为大!你别……”蒲无伤最反感他人对尸体不敬,但话说一半,就被芈芙瞪了回去。
“我不想说第二遍,”但杨不疑还是很快松口,“但他们确实是他人假扮,千真万确!”
“为何?”芈芙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杨不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那黑木令牌是真的?是巫教之物?”
“当……当然,”她犹豫了下,“是君兄给我的,千真万确。”芈芙偷偷瞄了一眼方兴,她也知道对方忌惮巫教与她的关联。
“哪位?你君兄那么多。”杨不疑语带讥讽,故意问道。
“亡故的那位!你问这个干嘛!”芈芙有些不高兴,所有人都知道她与长兄熊霜最亲近。
“有关联,”杨不疑双手叉在胸前,斟酌道,“南方使,巫教南方使,是也不是?”
“是!”芈芙眼光有些闪烁。
蒲无伤看不懂,她眼眶中吐露的究竟是思念亡兄的泪光,还是有意隐瞒的秘密?
“熊霜,巫教南方使。如果这些刺客真是巫教教众,如何会对这令牌不敬?”杨不疑自言自语。
“芙儿哪里知道?!”她咬着牙,但更多的怨愤被发泄在那几句尸体身上,芈芙又用力踏了几脚死者。
杨不疑继续分析道:“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你的令牌是假令牌,要么巫教刺客不是巫教的刺客。”
“当然是真的,君兄让我带令牌来巫山,或许芙儿能接任他的南方使……”芈芙突然发现自己说漏嘴,支吾道,“咳咳,不可能,令牌是真的!”
“你比熊霜还天真,你不可能接任南方使!”杨不疑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蒲无伤认识这种微笑,他总爱设计从别人口中套话,而成功之后都会有这般促狭的笑容。
“为什么?”芈芙瞪大了惊疑的双眼。
“哪有女人当四方使之理?”杨不疑摊了摊手,故意对芈芙作遗憾之态,“熊霜似乎搞错了,南方使又不同于楚国君位,想传谁就传谁呀?”
芈芙似乎很受打击,嘟囔道:“那我来巫山干嘛?我就是来接替君兄……不,芙儿就是来巫山探寻南方使之事的……”她都快要哭了,双手不安地搓揉着衣襟。
方兴一直在沉思,弱弱问道:“既然令牌是真的,那依杨兄方才推测,只有另一种可能咯?”
“对!这几个死鬼不是巫教的刺客!”杨不疑斩钉截铁道。
“不是巫教的刺客……那会是谁?”许多人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方兴、蒲无伤、姜艾皆在此列。
“商盟,除了他们,谁还会有这种利器?”杨不疑捡起黑衣人手中的兵刃,挑了两把,分别递到芈芙和阿沅手中。
“给我干嘛?”芈芙白了他一眼。
“好刀配女侠,二位收下吧。”杨不疑说得轻描淡写。但蒲无伤瞥见二位姑娘眼中,感激和兴奋之情交织。
“谁说只有商盟有的,我四兄也有!”芈芙嘴上不服,但双手很诚实。她摩挲起这把削断自己佩剑的宝刀,并配在腰间。
“呵呵,你开心就好,”杨不疑又挑了两柄宝刀,递给方兴和姜艾,“你二人虽不会武功,但巫山之旅凶险,留着这兵刃防身也不错,寻常刀剑不是它对手。”
“多谢钜子!”二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又各自羞涩地背过头去。
蒲无伤仔细观察方兴和姜艾的神态,艾姑娘尽管努力掩饰对方大夫的情意,但毕竟少女怀春,她脸上的红晕瞒得过芈芙主仆,却瞒不过自己。
“拿着,剩下的这柄给你。”杨不疑把最后的宝刀递给蒲无伤。
“我才不要,打打杀杀的破玩意儿,拿来干嘛?”蒲无伤连连拒绝,他最讨厌这些锐利的不祥之物。
“拿着防身!”杨不疑哭笑不得。
“有你在身边,我还不够安全么?”蒲无伤笑道,“再说,你留着多好。”
“保不齐,大部分时候我并不想保护你!更何况,我有陨铁打造的钜剑在手,这些铜刀又如何用得上?”杨不疑深吸一口气,不耐烦写满脸上。
“那我也不要,这么长如何带得!”蒲无伤继续拒绝。
杨不疑二话不说,拔出钜剑朝这柄铜刀便是一剁,刀锋应声两段。
“哎哟!”溶洞中传出轻声叹息,那是芈芙和阿沅的惋惜声,她们显然识货。
“你这是?”蒲无伤一脸不解。
“嘿嘿,你不是嫌弃它太长碍事么?给你改造下——利刃可以割草药,断裂处磨平了,也是个不错的药锄!怎么样,这回你这神农派掌门用得上了吧?”杨不疑揶揄道。
“哈哈,早说嘛,”蒲无伤欣然接过,兴奋地在地上铲着,“杨兄你别说,还挺趁手!哈哈哈!”
众人皆忍俊不禁,溶洞上空一片笑声飘荡。
方兴小心翼翼地捡起被一劈两断的巫教南方使令牌,把碎片重新拼接在一起,道:“当初我先随周王师西征西戎,又东征东夷,见过两次商盟的令牌,与这巫教南方使之牌相比,倒是大差不差。”
“然也。”杨不疑点头道。
方兴微微颔首,问道:“杨兄说过商盟与巫教同盟反周?为何这些刺客完全不把南方使令牌放在眼里?难道有结什么仇怨?”
“是我疏忽了,”杨不疑有些不安,双手紧攥钜剑,轻声叹道,“早知道我该留个活口……”他说这话时压低了声音,刻意避开芈芙的注意。
“这倒无妨,这帮刺客想必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只要他们还来,凭杨兄之能,定会顺藤摸瓜,找到其由来。”方兴安慰道。
“实不相瞒,自出恩师仙逝以来,不疑一直在追寻巫教四方使下落,如今好容易有些眉目。”
“噢?愿闻其详!”方兴眼神放光。
“商盟常年赞助巫教四方使,扶持、煽动赤狄犯彘、四夷五路犯周。不疑经数年明察暗访,查得西方使西戎渠帅速答、南方使楚君熊霜、东方使淮夷国主皆死,仅余北方使尚在人世,想必便是黑衣赤狄中两大首领之一。”
“旧四方使死后,会有新的四方使递补么?”方兴顿了顿,又道,“为何我觉得这几个巫教四方使死后,反叛势力不弱反强?”
“方老弟担心颇为有理,”杨不疑帖耳轻声对方兴道,“东方使、南方使要是换成徐翎、熊徇,怕是要比原先的人选难对付许多。”
“我听申伯诚对太师召公说过,大周平定四方叛乱,反倒是替巫教做嫁衣裳。”方兴若有所思。
“申伯诚?就是原先姜戎的族长?”
“正是。”
“他倒是个智者,”杨不疑皱眉沉吟,“北方赤狄实力在四夷中最弱,西方诸戎亦为大周彻底平定。只怕……”
他们三人刚才这番谈话很是低声,芈芙等三位姑娘对政治话题不感兴趣。但等得不耐烦了,芈芙便凑了过来催促。
“嘿,下一步我们去哪?”她重重拍了下蒲无伤肩膀,差点把他拍散架。
“这座山是座药山吧?”蒲无伤吃疼之下,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正是!蒲兄请看这壁画,”方兴见芈芙在场,便也不再谈论四方使之事,“上面画满了当初巫族人各种本草药物,你定会喜欢!”
“无聊!”芈芙见他们又聊起壁画,失望地又扬长而去。
但蒲无伤却兴奋不已,踱步到壁画之前观瞧。才看了片刻,便已然心潮澎湃。
“这……这是《神农本草经》里的内容啊!”
“看来我猜的不错,”方兴也来了兴致,“先圣神农当年的医术,曾同巫族人有过融合?”
“这是巫彭氏的洞穴?”蒲无伤想起来《神农治世经》中的内容,“当初神农祖师击败魁隗氏和灵山十巫后,有三个巫族部落改邪归正,投奔神农祖师,巫彭氏便是其中之一。”
“那另外两个部族,可否是巫祗氏和巫礼氏?”方兴道。
“正是,神农祖师吸收了这三个部族的智慧结晶——丰富了华夏族的祭祀、占星和药理之学说。对了,贤弟你是如何知道的?”蒲无伤很是好奇,对方说得一点也不差。
“哈哈,他们都把本族事迹刻画在壁画之上,”方兴眉飞色舞,“我方才和你说的飞凤峰和聚鹤峰,便是巫礼氏与巫祗氏的发祥地!”
蒲无伤惊喜交加:“原来如此!这么说,投奔祖师神农的三大巫族部落,其本营就是这江南三峰?”
“不错。其中巫礼氏的壁画内容丰富,翔实介绍了其族之历史。”方兴道。
“此话当真?速带愚兄前去一观!”蒲无伤迫不及待。
“那倒不必,”方兴嘿然一笑,取出一大摞泥板,“我已将其壁画大部分内容都拓在其上,正待蒲兄前来破译其中密码。”
蒲无伤连连称妙,便将这些拓片在地上摆开。方兴的记录非常细致,而且分门别类,其中最吸引眼球的,毫无疑问是巫族人的派系与族徽。
“这是窫窳!”蒲无伤一样就认出地上那个马面人身的怪物。
“窫窳?原来蒲兄识得它,”方兴眼中放光,“这江南三峰的壁画中,有且只有这个符号同时出现,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认识,说起来,当初神农氏击败魁隗氏,便是靠这个神奇的怪物呢!”
“愿闻其详。”
“史载窫窳是个赤身、人面、马足的怪物,体型与牛一般大小,声音却细如婴儿。它本生性祥和,一直被魁隗氏历代炎帝奉若瑞兽。直到魁隗氏末世,其部落中出了强悍的勇士,名曰贰负,奔跑极快,残忍好杀。
“魁隗氏里有个叫‘危’的小人,经常挑唆贰负干尽坏事。一日,危向贰负献谗言,说窫窳长着人脸,乃是天下至不详之物,故而二人一起设下埋伏窫窳。没想到,窫窳死后怨气化作瘟疫,降临到中原大地,夺人命无数。”
“所以,这就是那场让魁隗氏由盛转衰的天灾人祸?”方兴问道。
“正是,就在此时,魁隗氏末代炎帝并未责罚贰负和危,而是不分青红皂白,把这场瘟疫怪罪到巫彭氏、巫礼氏、巫祗氏三个部落身上。”蒲无伤道。
“这又是为何?”方兴不解。
蒲无伤道:“事有反常必有妖,魁隗氏末代炎帝已然昏聩不堪,事事倒行逆施。瘟疫肆虐,其便怪罪于巫彭氏无药可医,怪罪巫礼氏失敬于鬼神,怪罪巫祗氏未能提前占卜预知。”
“好不讲理的君王。”方兴讪讪。
“魁隗氏炎帝要屠戮他们三个部族以谢罪,故而他们弃暗投明,转投祖师神农。”
“怪不得,原来这三个部落并非背叛,而是谋求自保。”方兴若有所思。
“正是如此。这三个部族给神农氏部落带来福音——他们知道瘟疫乃是因窫窳而起,故而带领祖师神农前往寻找窫窳尸体,最终根除了毒源,瘟疫自解。百姓对祖师神农感恩戴德,奉其为中原共主,最终击败了魁隗氏炎帝。”
方兴听罢,沉吟许久:“原来如此!看来这三个部族的改邪归正,才是神农氏夺取中原的关键转折。”
蒲无伤道:“正是,《神农治世经》中有记载‘开明六巫’的事迹,巫彭、巫抵、巫礼及其后代支族巫阳、巫凡、巫相,共六个氏族,皆为神农氏功臣,受后代子孙祭祀顶礼。”
“开明六巫,灵山十巫……唔,巫族人的历史也真是纷繁复杂。那蒲兄可否听闻灵山十巫将这三个改投门庭的族人斩尽杀绝之事?”方兴问道。
蒲无伤惊疑道:“这倒没有听说,怎么,开明六巫的族人被屠戮殆尽了?”
于是方兴便把在飞凤峰和翠屏峰看到的骸骨惨状描述一番,蒲无伤闻言掩袂,唏嘘不已。
“书到用时方恨少,”蒲无伤努力辨认着脚下琳琅满目的拓片,“当初每读到《神农治世经》中介绍上古部族部分,无伤都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如今才追悔莫及……”
好在这些氏族符号都极富特色,又经过方兴仔细整理和归类,蒲无伤很快找到头绪。
飞凤峰壁画上最早出现的一系列族徽,来自于三皇治世时代,都是散落于中原及四方的上古部落。
除了燧人氏、伏羲氏、女娲氏这天、地、人三皇外,还有容成氏、大廷氏、柏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连氏、赫胥氏、尊卢氏、沌浑氏、昊英氏、有巢氏、葛天氏、阴康氏、无怀氏、东扈氏、帝鸿氏等等部落。
这几十个氏族或早或晚、或远或近,都归附于三皇,为其子民。只因时代久远,大多不知其详。
而飞凤峰壁画的第二部分,则是三皇之后的炎帝帝系——朱襄氏、魁隗氏、神农氏三族相继称帝。
率先称炎帝的乃是朱襄氏部落。朱襄氏继有巢氏而立,定都于朱,创号“炎帝”,传三世而亡。朱襄氏历来神秘,但其以飞龙为图腾,故而蒲无伤不难认出。
朱襄氏之后,夺取其炎帝之位者乃是魁隗氏。
魁隗氏发祥于终南山麓之常羊山,故而以黑色羊头骷髅为族徽。其兴起于南国赤水,经灵山十巫辅佐成一方霸业。后灭朱襄氏、夺三皇江山,最终定都陈仓。魁隗氏首领曰魁,在位五十八年而殁。其后炎居、节并继位,最终因遭逢瘟疫,而把政权拱手让给神农氏。
但魁隗氏炎帝后代并未彻底消亡,其后戏器、祝融等相继即位自立为炎帝,与神农氏分庭抗礼,直到五帝时代,末代君主共工才被尧、舜彻底剿灭。魁隗氏后人被舜帝流放幽州,成了鬼方,化身北狄诸部的始祖,这便是后话了。
最后的炎帝世系,便是世人最为熟知的神农氏一脉。
神农拜悉诸为师,依托烈山氏、归臧氏残部,与魁隗氏炎帝节并争夺天下。最终,因灵兽窫窳死后化作瘟疫,开明六巫转投神农,神农氏才得以最终击败魁隗氏,成为中原共主。
神农之后,传位临魁、姜承、姜明、姜宜、姜来、姜克,直到第八代炎帝榆罔即位时,蚩尤兴起,中原大乱。榆罔不能独有天下,阪泉之战败于轩辕黄帝,这才与其携手,最终在涿鹿之战击败蚩尤。
榆罔死后,炎帝时代彻底宣告终结。而轩辕黄帝则成了华夏始祖,他开启了五帝时代,以及其后的虞、夏、商、周诸朝。
但巫礼氏族人显然并没有等到这个时代,他们在魁隗氏失势、灵山十巫重回巫山时,便被当做“叛徒”而遭屠戮殆尽。
壁画的第三部分,便是介绍巫族世系。
巫族人发祥于灵山之上,除了归附中原的巫礼氏、巫祗氏、巫彭氏之外,还有其他七大氏族。
其中,身为灵山十巫之首的,便是巫咸氏,蚩尤据说便是其后人。但巫咸作为巫教的远祖,其大本营也最为神秘,在壁画中并不知其所踪。
而剩余的六巫,皆发祥于江北,所处之地乃是江北六峰。其中以巫姑氏为尊,其下有巫即、巫盼、巫真、巫谢、巫罗五族。
至于留在中原的三个部族,也都各有际遇。巫彭拜神农氏为师,互相切磋医术药理,终成上古神医。而巫礼和巫抵擅长祭祀和占卜,也把这些特长融进中原文明,成为华夏礼乐教化的前身。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蒲无伤终于把方兴带来的所有拓片都翻译一遍。但所有人都对他的“研究”成果一头雾水,毕竟,上古历史实在太过枯燥,毫无生气。
“不对呀,不对!”芈芙摇头晃脑,似乎发现了些什么。
“什么不对?”蒲无伤奇道,难道自己说错了?
芈芙道:“当初我们在江北之时,碰到一个鱼氏小部落,其族长告诉我等,说巫族的大本营在江南,我们这才折而渡江南下的。”
“所以呢?”杨不疑也凑了过来。
“可蒲掌门说,大部分巫族人生活在江北啊!除了不知所在的巫咸部落,江北至少还有六个山峰咧!”芈芙略微激动。
方兴也品出一些异常:“你的意思是,鱼氏部落有意把我们引到江南?”
芈芙道:“既然他们都知道江南有巫族部落出没,又怎么会不知江北亦有六峰?他们在隐瞒些什么!”
“芙妹子此言有理,”姜艾也连连点头,“我们下一步该去哪,应该没有悬念了罢?”
众人频频点头。不论是寻找剩余巫族部落的下落也好,还是探索巫教身后的不解之谜也罢,这个并不起眼的鱼族部落身上,看来藏有大玄机。
“你们也去吗?”芈芙看向杨、蒲二人。
蒲无伤支支吾吾,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去,当然去!”杨不疑并未打算遮掩,黠然笑道,“我们如果说不去,你信么?”
芈芙也忍俊不禁:“多谢钜子的坦诚。”
“不过呢,去归去,但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结伴同行。”杨不疑接着道。
“为什么?你不保护我们?”方兴疑道。
杨不疑收敛起笑容:“假扮巫教的刺客早晚还会跟上来,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可危险得紧。再说,我们分批行动目标小些,我与蒲老弟暗中追随你们便是。”
“有礼,那我们这就下山!”芈芙喜笑颜开,她不是闲得住的姑娘。
“等等。”蒲无伤打断她道。
“怎么?”
“江北与江南不同,你们需要这个……”蒲无伤从药匣中取出几包草药来。
“这是防瘴气?”姜艾一眼就看出端倪。
“正是,江北不同于江南。江北多毒虫蛇蝎,故而瘴气侵体,你们要多加防范!”蒲无伤一边分着药包,一边含情脉脉地看着阿沅。他讨厌离别。
“多谢蒲神医!我们这就告退!”芈芙迫不及待。
“等等!”这回轮到杨不疑打断她的雅兴。
“又怎么了?这么多事?”她眉头紧蹙。
“哈哈哈!我们……能蹭你们的船么?”杨不疑尴尬地摊手笑着,“我们扎的筏子,会出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