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见故友,蒲无伤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别,转眼已是六年光景。
杨、蒲二人与方兴再次团聚,自然不免回忆一番昔日彘林之事。
想当初,厉天子在国人暴动后隐居彘林,彼时杨、蒲二国被赤狄所灭,周厉王机缘巧合寻得两国的落难公子,收为儿徒。他见杨不疑根骨清奇,便把浑身武艺倾囊相授,蒲无伤喜静,于是厉天子将神农氏经典相传,供其研习。
如今十余年过去,杨不疑开山立派,收徒传武,钜剑门声势浩大;而蒲无伤仿效祖师遍尝百草,重振神农医术,如今也大有所成。而方兴虽非厉天子之徒,但也际遇颇深,如今以布衣大夫出仕,誉满天下,亦是大周栋梁之才。
忆起昔日厉天子在世时的点滴,三人潸然泪下,唏嘘不已。
随后,方兴说起他流落南国、卷入楚国内乱的坎坷经历,最终言归正传,说起今日上神农顶是为治疗熊徇眼疾之事。
“此小事耳,”蒲无伤大笑道,“医者仁心,病患并无善恶。忠臣孝子也好,佞臣奸党也罢,无伤必一视同仁。”
“那便有劳蒲兄!”方兴欲言又止,“另外,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听闻神农派不收女弟子,岐叟在改投贵派之前,曾收过一位女徒……”
“你是说姜艾姑娘么?她已然是我神农派弟子也!”
“真的?”
“在你之前,岐叟已然替她说过情。”蒲无伤淡然一笑,“天下医者是一家,不可有门户之见。”
“那我替艾姑娘谢过蒲兄!”方兴很是兴奋。
寒暄了一阵,方兴又关心起蒲无伤如何当上神农派掌门的经历。
“岐叟等老神医都已近八旬,没想到神农派掌门竟是仁兄你。”方兴至今还觉奇怪。
“方贤弟取笑也,”蒲无伤倒有些不好意思,“杨兄自创门户,才是绝世大才。无伤只是机缘巧合,继承了神农派衣钵罢!”
方兴满腹疑问:“我听艾姑娘说,天下医家门派各别,岐黄后人为何转投神农派门下?”
“这倒是说来话长,”蒲无伤于是道起各派医术渊源,“三派医术创立时间相隔不远,神农派创建最早,巫医略次,岐黄派稍晚。神农祖师尝百草以救万民,留《百草经》传世,神农派亦以药石为尊;巫医首推灵山十巫,有《山经》、《海经》传世,但其医术甚邪,为正道所不齿;黄帝灭蚩尤后,同歧伯、雷公、伯高著述《内经》、《外经》,传下岐黄一派,专攻针砭经脉之术。”
“既然神农氏开派最早,何以日渐式微?”方兴忍不住问道。
“唉,此皆学医者趋炎附势之故也,”蒲无伤无奈地叹了口气,“神农医术晦涩深奥,非遍尝百草者不能精通,可谓苦行,以至丧命,常人不敢修习;而轩辕黄帝为华夏始祖,虞、夏、商、周皆是其后人,将岐黄之术奉为王室显学,又不需勤苦修炼,自然光大。”
“那杨兄又如何重建神农派?”方兴继续问道。
“说来惭愧,恩师厉天子驾崩后,无伤便求杨兄带我来神农顶,以探寻神农祖师遗迹。不曾想,神农架上早就破败,萧索不堪,哪里还寻得到神农医术之传人?无伤为赓续祖师绝学,只得勉为其难,重整山门。就在这时,岐黄三老前来拜山,却说要拜入门下……”
“岐黄、神农分野不同,如何并派融合?”
“这便要拜巫教所赐。国人暴动之后,巫教死灰复燃,派人四处刺杀岐黄派名医,神农派反倒逃过一劫。一日,岐叟受巫医迫害,走投无路,亏得杨兄拔刀相助,不仅救下岐叟,还先后寻访其余岐黄名医,将他们护送至神农顶上避祸。”
听蒲无伤说到这,杨不疑摆了摆手,表示不足挂齿。
方兴微微点头,又问道:“这么说,岐叟他们是为了避祸,才拜入神农派?”
“非也,”蒲无伤连连摇头,“岐叟等人皆当世名医,无伤才疏学浅,安敢僭收为徒?然而岐黄三老闲来无事,常同无伤切磋医术之道,每有不解之处,竟都能从《神农本草经》中求得解答,方知神农之术远在岐黄之上,说什么也要拜无伤为师……”
“倒是他们因祸得福也。”方兴抚掌而笑,显然很为老友高兴。
“有了岐黄医者的加入,神农派固然人丁兴旺,倒也惹火上身也。”杨不疑泼起了冷水。
“你是说……”方兴沉吟片刻,“巫教?”
“这倒是个厉害对头,”蒲无伤不无担忧道,“岐黄后人拜入神农派才数日,巫教便接连派了几波刺客上山。正派医术余脉齐聚神农顶上,他们正可一网打尽。幸而有钜剑门相助,日夜守卫山中要道,否则境况不堪设想。”
“举手之劳,蒲老弟不必言谢。”杨不疑摆了摆手,一如既往地洒脱淡定。
“不过神农派困守山顶,怕也不是长久之计吧?”方兴继而问道。
“然也,”此话说中蒲无伤痛处,“我等虽暂无性命之虞,但也只能惶惶躲于此间。身为医者,不能云游行医,救死扶伤,又如何传扬正派医术?这样一来,巫医又能大行其道,巫教即便不灭除我等,亦能祸害世人。”
谈及巫教日盛的气焰,蒲无伤又陷入痛苦之中,难以自拔。
“杨兄,”方兴转而问杨不疑道,“上次镐京一别,杨兄便言要探寻巫教下落,可有进展?”
“这便说来话长也,”杨不疑心有余悸,“自恩师驾崩,不疑便循着怹生前的指引,前去黎国探寻巫教之秘。我潜入黎国国都,那里确已成为巫教聚众之所,赤狄围困彘林之谋,亦是自黎国而出。至于商盟,亦是同巫教互动频繁,甚是兴隆。”
“难怪,这便是杨兄所言的巫教北方分坛?”方兴迫不及待问道。
“正是!传说巫教自蚩尤创立,便有风伯、雨伯为左右护法,魑、魅、魍、魉为四方使,在东、西、南、北各设分坛。后至唐尧之时,虞舜摄政,降服共工、驩兜、三苗、鲧等四凶,流放四方,降服各分坛余孽,化为西戎、北狄、南蛮、东夷。”
“愿闻其详。”
“彼时尧舜治世,又经有夏一朝,巫教几近销声匿迹。然而殷商自东夷发祥,汤武灭桀,正是得了巫教襄助。据说,那翦夏兴商的头号功臣伊尹,便是巫教东方分坛之坛主。殷商以巫教兴邦,自然奉巫教为国教,奉伊尹为国师,承袭教主之位。”
“我随天子东征之事,便在青丘听闻伊尹之事。”方兴若有所思。
“青丘即古穷桑之地,那里甚是邪门。兴商之伊尹,亡商之妲己,皆和彼地有关。”杨不疑又道。
“如此说来,巫教的东方分坛,便是在青丘之地了?”
“正是。”
“怪不得!彼时有人假扮鲁国上卿公子元,诱骗王师深入青丘之地,原是有巫教作祟。”
“何止东方,”杨不疑冷笑道,“方老弟随王师西征诸戎时,又何尝没遇见诡异之事?”
“然也!”这话显然提醒了方兴,“我随太保征讨西戎、犬戎之时,亦曾见其同商盟多有勾通。不知杨兄可曾探明,这巫教西方分坛,所在何方?”
“西域广远,倒是不易寻得巫教踪迹。不过,如今西戎诸部已灭,犬戎元气大伤,周王师此役确是胜得利落,巫教在西陲怕是无用武之地也!”
“这么说,巫教西方分坛,便不知所踪了么?”方兴心有不甘,又追问道。
“王师出征诸戎之前,不疑曾在西域暗访,倒是找到一处废墟所在。”
“何处?”
“天山,”杨不疑顿了顿,“天山乃诸戎之神山,不过那里终年苦寒,罕无人烟。不疑探访数月,确是在山巅找到一处废旧祭坛,可我在那里除了找到一块稀世玄铁外,再无收获。”
“玄铁?”方兴和蒲无伤异口同声。
“玄铁乃上天陨石所化,其坚无比,正是冶炼神兵利器之上等原料!”杨不疑不无骄傲,继续道,“得此稀世玄铁,不疑遍访天下能工巧匠,却无人懂得如何锻造,不由心灰意冷。后来王师征伐西戎,缴获一批坚铜利刃,倒是点醒了我。”
“那批铜戈锐利无比,乃是商盟之物!”方兴回忆往昔,依旧心有余悸。
“然也,”杨不疑接过话头,“那批铜戈自散关而出,原是舟船溯汉水运输,究其根源,许是源于南国荆楚之地。不疑猜想,这些锐利兵刃不同寻常,其锻造之处,或许与巫教的南方分坛有关。故而有意前往南国,探寻此事源头。”
“我倒想起一事,”方兴惊道,“王师初征西戎凯旋后,杨兄曾在镐京与我匆匆会过,说要动身去南国,探寻商盟利刃来源!”
“正是!”杨不疑微微点头。
“这么说,杨兄知道巫教南方分坛所在了?”蒲无伤接过方兴话头,也开始问起话来。
“荆山!”杨不疑十分笃定。
“荆山不是产玉之山么?又如何锻造得兵器来?产铜之山应是铜绿山才对吧?”蒲无伤不明就里,连问三个问题。
“起初我便是去的铜绿山,”杨不疑故作玄虚,“可当我到了荆山,才知其端的。”
“此话怎讲?”蒲无伤又问。
“二位贤弟没炼过铜,可知恶金、美金之分?”杨不疑并不急着回答。
“不知,”蒲无伤和方兴连连摇头,“愿闻其详。”
“所谓美金,乃是纯度极高的上好青铜,可用于制礼器、兵器,价值连城;若是纯度极差的杂质青铜,炼出来便是恶金。自古以来,恶金皆是废品,可我在铜绿山埋伏多日,却发现这些原是废料的恶金,竟被源源不断运往荆山之上。”
“这可稀奇,难道恶金也有大用途?”
“我亦如此料想,于是跟踪车队,辗转来到荆山。这才发现,原来恶金被重新淬炼之后,竟是锻冶神兵利器的上佳材料。而美金虽金贵,但质软易折,锻造礼器确是精巧,可在战场之上,美金锻造的兵刃根本不是恶金之对手!”
“原来如此!”
“于是我便在荆山潜伏半年,伪装成工匠模样,修习冶炼恶金之术。荆人发明了‘块炼之法’,在冶炼铜块的炼炉内反复熔融恶金,排走劣质铜水,剩下的金属材质数倍于铜,待其淬火冷却,便可锻造成兵刃。除了供给西戎之戈、楚国之剑外,其余则源源运往北狄、东夷之地。”
“是了,前日熊徇得了一批商盟利剑,亦是那般材质!”方兴突然惊呼。
“后来如何?”蒲无伤意犹未尽。
“我去修习冶炼,除了追查商盟之事,亦是出自私心。”
言罢,杨不疑将腰间的钜剑取出,举重若轻放在几案之上。
蒲无伤紧紧盯着眼前的庞然巨剑,其身通体漆黑,处处透着钝拙之气,貌不惊人,粗笨无比。若不是杨不疑将其奉作开山立派之宝,蒲无伤不觉得它与废铁有什么区别。
“难道说,这把钜剑便是在荆山炼成!”方兴倒是很好奇,他的双眼紧紧盯着那柄黑剑。
“陨铁是天外来物,自与凡间金属不同,荆山里的所谓‘巧匠’们肉眼凡胎,又如何能锻造出这把稀世宝剑?”杨不疑摩挲着宝剑,脸上满是得意。
“莫非,这钜剑的锻造,乃是杨兄亲力亲为?”方兴又问。
“那是自然!”这正是杨不疑的骄傲之处,“匠人无知,只觉得天下之剑,都必须锻得扁平,磨得锐利才好。哪知我钜剑门之武学,强在招式,而非兵刃。”
“所以,”蒲无伤忍不住揶揄道,“杨兄便自己动手,锻造出这柄乌黑丑陋、又不开锋的钜剑来?”
“钜剑无锋,你自是不识货!”杨不疑白了蒲无伤一眼,“那些匠人们刚看到此剑时,也和蒲老弟这般嘲讽,不过嘛,他们可没你这般幸运也!”
“所以?”蒲无伤有种不祥预感。
“我这学徒学成出师,便把荆山中的匠师全结果了,算是给钜剑发市!”这可是数十条鲜活的人命,杨不疑竟说得轻描淡写。
“你!”蒲无伤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的杀戮如此之重……”
“妇人之仁,”杨不疑满不在乎,“你治病救人,我杀人亦是救人,可谓殊途同归。”
“这如何能比?”蒲无伤大为不悦。
“如何不同?”杨不疑反讽道,“我杀了巧匠,熔了数千柄恶金兵刃,毁了荆山所有冶炼之物。自那以后,商盟三年未能再产出一刀一剑……你说,我救了多少人?”
“这……”
蒲无伤语塞,他虽然觉得这位杨兄实属强词夺理,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么说,钜剑门便是以此剑命名?”方兴依旧兴头不减。
“然也,昔日不疑奔走于天南地北,屡被巫教刺客追杀,几近丧命。我这才意识到,恩师所传格斗之术固然高明,但巫教、商盟人多势众,要想铲除这些邪祟余孽,单枪匹马绝不能成,必须独立门派,广收贤才!”杨不疑罕提开山立派之事,今日却破了此例。
“所以,杨兄收了神农顶这些黑衣兄弟?”方兴问道。
“钜剑门总坛并不在神农顶,而是在太岳山上。不疑所收者,多为受卫巫迫害的孤苦之人,皆与巫教有血海深仇。我创建钜剑门,将这些儿郎聚于太岳,教授格斗之术,使他们游走四方,收集巫教情报。”杨不疑回忆起这段奋斗史,眼神中放出光芒。
“杨兄,你说这商盟,究竟是何来头?”方兴似乎有无尽的疑惑,很快又开启新的问题。
“说到底,商盟乃商人之盟,以利而聚,以货殖往来四方。中原自炎黄至尧、舜,以至有夏一朝,皆是以农为本,货殖之人不过是贩夫走卒而已,地位低下。后商朝兴起,重商抑农,才将逐利之人褒称为‘商人’。论及商人经商之传统,可追溯到早商部落时期的首领王亥。”
“倒是罕听闻此人名讳。”
“商朝始祖名契,乃虞舜时贤臣,受封商丘,是为商人始祖。王亥是其第七代孙,时逢夏政不兴,洪水再次肆虐,天下歉收,王亥便发明了牛车,拉着粮食同其他部落交易,获取重利。商族尚武,常有勇士卫护商队,因此王亥富甲天下,兵强马壮,最终奠定殷商之基业。”
“商朝虽兴于经商,倒也亡于经商……”
“商人得了天下,难免奢靡腐化,亡国之纣王更是沉溺肉林酒池之中。酿酒耗粮,肉食亦耗粮,百户之粮仅够酿一户之酒、养百斤之牛。可商人不务农耕,粮食又如何凭空而出?直到天下饥馑遍地,民不聊生,以致牧野一战奴隶倒戈,助周伐灭殷纣,商朝作茧终成自缚!”
“大周重农抑商,商盟分崩离析,如今怎又卷土重来?”蒲无伤不禁问道。
“有差价,便有人逐利行货贿之事,又如何能禁止?”杨不疑讪笑道,“就如丰收之地粮贱,谷贱则伤农;饥荒之地粮贵,其利则倍之。再说,大周以井田制为国本,昭、穆天子南征北战,国库亏空长达百年,看来,重农抑商也非万全之策。”
“这么说来,商人难禁,商盟死灰之复燃,倒也难以阻挡。”
“可当商盟做大,他们又如何不起反周复商之心?近年来,商盟为四夷赞助钱粮、兵刃、车马,不论之前的西戎、淮夷之乱,甚至当下的楚国之乱,都少不了有商盟在其中作祟。”
杨不疑屈指数着,蒲无伤听得瞠目结舌。
“商盟如此嚣张,”方兴不甘心道,“杨兄可曾探明他们踪迹?”
“他们比巫教还要神秘!”杨不疑苦笑道,“商人游走四方,每个行商坐贾,都或许是商盟一员;天下货殖集散,每个市集所在,都可能是商盟聚所。如此情形,愚兄也不知该从何处查起……”
“如此,果然捕捉不到商盟之踪迹么?”方兴不禁大为失望。
“办法倒是有一个,”杨不疑故弄玄虚,“商盟和巫教难分彼此,商盟无影无踪,但巫教各分坛已然探明。依不疑愚见,我等不如先去探访巫教总坛,或许能有所裨益!”
“巫教总坛?”蒲无伤和方兴几乎同时道。
“不疑猜测,巫教总坛所在,或是离此不远,便在巫山左近!”杨不疑很是肯定。
“杨兄何时动身?”蒲无伤跃跃欲试。
“明年开春,”杨不疑笑道,“怎么?神农派掌门也有兴趣同去?”
“那是自然,”蒲无伤斩钉截铁道,“与其等他们来神农顶作乱,不如我们先去巫教总坛拜山!”
“不愧是恩师爱徒,”杨不疑抚掌笑着,又转向身旁的方兴问道,“方老弟,不知有何打算?”
“这……”方兴颇为犹豫,“楚国之乱已平,我想重回镐京,向天子、太保请罪……”
“万万不可!”杨不疑仰天大笑,“你现在回镐京,空手而回么?别忘了,你可是个已死之人,又卷入楚国内乱,你此时回到镐京,便有百口,如何向天子、公卿辩解?”
“这……”方兴眼神黯淡,“请杨兄指条明路!”
“同去巫山,如何?”杨不疑拍着方兴肩膀,“待你发现巫教之秘后,再回镐京,岂不是戴罪立功?”
“此言甚是,”方兴显然被说动了,“愿听杨兄安排!”
“甚好,”杨不疑早有计划,“冬日苦寒,自不适合远行,方老弟自好好养伤,余事静候佳音!”
“遵命!”方兴心满意足,准备告辞。
“对了,”杨不疑叫住他,“探秘巫山之事,切不可对任何人言说——就算是你那三位美人朋友,亦不可透露半句!”
“杨兄放心!”方兴瞬间面红耳赤,点头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