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卷4-序篇 大蒐

周王静六年(公元前822年),春正月。

洛邑东郊,中岳嵩山巍峨矗立。

嵩山主峰名曰太室。“室”者,妻也。据传,大禹娶后涂山氏,其子夏启便是在此降生,嵩山下建有启母之庙,庙名“太室”,太室山也以此而得名。而说起这大禹王,治大水、奠九州山川,正三苗、服天下不臣,受舜帝禅让,在涂山大会诸侯,是为禹帝。

去岁周王静亲征淮夷,曾学禹帝故事,在涂山上会见诸侯。只可惜彼时规模稍小,排场略逊,可谓美中不足。故而今日借此春暖花开之际,少年天子便携大败东夷、西戎之余威,召集天下诸侯来朝,齐会南岳,在太室山顶筑起七层高台,是为嵩山之会。

登高揽胜,游目骋怀,上至天子、诸侯,下至公卿、大夫,怀古之心骤起。

有周以来,每有天子立下武功,便会盟诸侯于名山大川之阳,锡命功勋——先有武王孟津之盟,在洛邑分封宗亲、功臣;后有周成***大蒐,分封武王、周公诸子;到了穆王天子之时,也曾大会诸侯于涂山,分封诸姬于汉阳。

而今日,周王静会盟嵩山,自是意在比肩先王之功业,野心昭然。

放眼望去,自洛邑到嵩山,一路旌旗招展,虎贲雄师沿途护卫,衣甲崭新,刀剑齐列,好不威风。

九层高坛之上,王子友主持礼宾,迎接远道而来诸侯上台站定:

宋公爵位最高,立于八层;鲁侯、齐侯、晋侯、陈侯、蔡侯、应侯、纪侯、燕侯、韩侯立于七层;曹伯、郕伯、焦伯、魏伯、杞伯、霍伯立于六层;徐子、莒子、牟子、邾子、沈子、顿子等立于五层;许男、宿男及其余附庸国君则立于最末。

待到众诸侯就位,周天子銮驾这才姗姗来迟。

天子驾八,八匹骏马并辔而行,呼啸而来。周王静身着衮服、纹绣九章,头戴珠玉冕冠,脚踏虎皮銮靴,身披鎏金红袍,玄衣素衬、朱黄蔽膝,腰间玉带珍宝镶嵌,左配祖传天子金剑,右带玉石玉璜,神采奕奕。

太保召公虎为天子御车,双手将少年天子扶下銮驾。因虢氏父子、大司徒虞公余臣尚在南国征战,其余卿士以太宰卫伯和居首,各领三列八十一名中大夫、下大夫,簇拥周天子登上九十五级石阶,意喻九五之尊。

登上高台,周王静俯瞰众诸侯公卿,意气风发,宣读诰文:

“昔武王灭商,克定中原,周公营都洛邑,成王蒐于岐阳,选建明德,以藩屏周。今余不才,既无周公之才、成王之德,更无武王之功。然今天下几历征战,尚有蛮夷未平,余敢不效法先王,锡命诸侯,以为大周之屏障哉!”

周王静念毕,诸侯、公卿山呼“万岁”。

三声号响,锡命仪式开始,大宗伯王子友迈步上前,缓缓展开帛书,朗声念道:

“先王定分封之制,曰‘以王土赐命诸侯’。兹有西陲姜族,炎帝之后,夏为四岳,殷建羌方,辅周灭商,伯于西戎,已近十余世矣。王三年,邽、䝠、冀、狄四戎反叛,姜族长诚斩贼酋速答,平西戎、犬戎之叛。余念其功,封为伯爵,营国‘西申’。”

“叩谢天子隆恩!”姜诚接过诏书,领了申伯之爵,自此便称作“申伯诚”。

周王静从王座中起身,口称“国舅”,降阶走到申伯诚跟前。

“恕臣卑鄙,不敢攀缘国亲。”申伯诚赶忙欠身施礼。

“当得,当得,”周王静微微笑道,“昔日,古公亶父娶太姜,迁都至岐,大周自此龙兴;姜姓子牙助周灭纣,以女邑姜嫁武王,母仪天下。其后诸王皆娶诸姜为后,余母后戎姜,亦是申伯族人。”

“上天赐缘,庇佑姬姜二姓生息,此大周之洪福也!”申伯诚再拜稽首。

“有国舅为大周镇守西土,余无忧也!”周王静大喜,领申伯诚暂退一旁。

王子友继续念道:

“嬴姓秦氏高祖曰非子,受氏为秦,以守西土。秦先君仲,受封西陲大夫,惜乎殁于王事。今秦氏嫡长名其,奋先君余烈,大败西戎于邽,功勋卓著,肆封西陲,以为秦伯。秦氏幼子秦康,弱冠守土,贡御马于王囿,肆封其河东之地,以为梁伯。”

秦族本是大周附庸,今日秦其、秦康皆受封为伯,可谓一步登天。二人受宠若惊,忙上台叩谢。

“奉天承命,”王子友继续宣读,“兹封姜诚于西申之地,封秦其于大骆之地,封秦康于少梁之地。使帅其宗室,辑其分族,分土田、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守戎狄之墟。”

宣罢诏书,申伯诚、秦伯其、梁伯康各自出列,待受锡命。

所谓“命”,是诸侯之服章,所谓“锡”,便是赏赐在礼器。依周礼,男爵加一锡,子爵加三锡,伯爵加五锡,侯爵加七锡,公爵加九锡。这九种赏赐皆是礼器,以表彰其荣光。

“一加车马,使之进退有节,行步有度,赐以车马,以代其步!”

“二加衣服,使之成服文章,行成法则,赐以衣服,以表明德!”

“三加弓矢,使之能征擅伐,昭示仁义,赐之弓矢,以讨不臣!”

“四加斧钺,使之亢阳威武,志在宿卫,赐以斧钺,以允专杀!”

“五加秬鬯,使之孝慈父母,敬享祖先,赐以秬鬯,以行祭祀!”

三位新伯加锡礼毕,拜谢天子,将鬯酒一饮而尽。随后左手执弓矢,右手提斧钺,先后乘上御赐的金车大辂、兵车戎辂,朝天子三拜九叩,接受其余诸侯公卿的庆贺。

册封罢新诸侯,周王静意犹未尽,下一个仪式,是为有功的旧诸侯封功加锡。

“天子有命,宣卫伯、徐子听诏!”王子友朗声又道。

卫伯和、徐翎闻言,各自从班列中走出,缓缓步上高台,跪拜在天子驾前。

王子友宣读诏书:“昔日,卫康叔获封于朝歌卫地,五锡命为卫伯,至夷王之时,加锡为侯爵,后因乱而废,复降为伯。然自卫和继位以来,内修政理,外赴王难,居太宰之位二十年。朕念其功,加二锡,晋封为侯!”

“谢天子隆恩!”卫伯和受了侯爵之服,接过乐悬、朱户漆门二锡。

昔日卫顷伯重贿周夷王,讨来侯爵之位,为世人所不齿。卫和即位后,上书天子自贬为伯,此举得到天下称颂。今日卫和凭赫赫功劳重得侯封,可谓实至名归,世人称之为“卫侯和”。

王子友继续宣道:“嬴姓徐氏,伯益苗裔,若木之后,从周伐纣有功,武王加七锡封为侯爵。后因有徐偃之乱,穆天子降其爵为子。今徐子翎贤能,平淮夷、东夷之乱,功勋卓著,余念其功,另加五锡,复其侯爵之位!”

“谢天子隆恩!”徐翎身着戎服,上台接过五锡,再拜稽首。

一日之内,周王静新封三位伯爵,晋封二位侯爵。自穆天子涂山大会册封汉阳诸姬以来,大周又一次锡命诸侯,恍然已过百年。

在诸侯公卿此起彼伏的谀颂声中,周王静志得意满,如痴如醉。

锡命仪式将毕,只见卫侯和出班来奏:

“禀天子,臣今晋封为侯,恩宠有加,自忖不敢有负圣命。今国务渐重,臣难以兼顾朝政,故愿请辞太宰一职,专心为天子戍守北疆,抵御北部诸戎。”

“卫侯高风亮节,余甚不舍!”

周王静说得倒不是虚话,卫侯和自平定国人暴动时起,便任太宰之职,总领百官,助周、召二公共和行政。后周厉王崩于彘林,太子静即位为王,主少国疑,卫伯和既有拥立之功,又效平叛之力,颇得天子信赖。掐指算来,卫侯和在太宰任上,已历二十年整。

“卫和愿举荐兮吉甫继任,兮大夫才堪大用,天子勿以愚臣为念!”卫伯和道。

“爱卿既去意已决,余只得应允。”周王静摇了摇头,只得应允。

“臣谢过天子!”卫侯和再拜稽首,将太宰之印捧出,交还天子驾前。

“卫侯此去归国,余别无贺礼,便将鄘、邶二邑赐封于卫国。”周王静转手又送去一份大礼。

“臣不胜感激!”卫侯和大为意外,不住再三谢恩。

卫国国都朝歌本是殷商故都,北郭曰“邶”,南郭曰“鄘”。武王灭纣之后,将纣王之子武庚封于朝歌。后来,武庚拥三监作乱,周公旦率兵平叛,改朝歌为卫邑,封幼弟卫康叔于朝歌,驻军戍守邶、鄘二城。如今,卫侯和既晋封侯爵,又得邶、鄘二邑,卫国实力大增,在座诸侯无不眼红。

赏赐完卫侯和,周王静开始锡命卿大夫,首当其冲者自然是新太宰兮吉甫。

“余闻兮氏乃蜀国大族,今卿出任大周太宰,若用故国姓氏,怕是不妥。”周王静不无担忧道。

“臣愿听天子圣裁!”兮吉甫低头答道。

“虞夏之时,太宰名曰大尹,此名延续许久。今足下升任太宰,余赐以‘尹’为氏,不知意下如何?”

“臣荣幸之至!”兮吉甫自无不允,感谢再三。

如今他得了天子赐氏,至此摇身一变,世人便尊称兮甲为尹吉甫。

除尹吉甫外,九卿之中尚有新任大司马虢季子白未曾锡命,因其随父征战南国而缺席,只得暂缓。

至此,锡命仪式终告结束,三公、九卿、八十一大夫皆重列班次:

三公之中,太师之位依旧空缺,太保召公虎和太傅虢公长父各领群卿。

九卿之中,天官太宰尹吉甫居首,地官大司徒虞公余臣紧随其次。其后为春官大宗伯王子姬友、夏官大司马虢季子白、秋官大司寇王子昱、冬官大司空王子望、少师显父、少保皇父、少傅仍叔。

中大夫内,芮良夫之子芮阜居首为少宰,其后太史颂兼任小宗伯,南仲升任小司马,仲山甫升任小司徒。其余师寰、方兴、程仲庚、程仲辛等中大夫正随太傅南征,故而未曾到场。

其后,周王静徐徐起身,来到高台之处。

“古之先王治国,不敢偏废戎事。故四季皆有大田猎,是以于农隙之间狩猎演武。故春之田猎曰‘蒐’,夏之田猎曰‘苗’,秋之田猎曰‘狝’,冬之田猎曰‘狩’。今余于嵩阳会盟诸侯,并在洛水西岸之敖山设下王囿围场,邀众位会猎于彼,是为‘大蒐’,以检阅车马,历练兵卒,如何?”

“谨遵王命!”台下一阵雀跃,皆随天子下山,驱车前往敖山大蒐围场。

按照周礼,田猎本由大司马操办,然而虢季子白尚在征战,故而今日大蒐由小司马南仲代为主持。

围场之中,各诸侯采邑的属吏便是最忙碌的人群,他们向民众分发鼓铎、旗物、兵器,休整行伍。掌次官员划地设案,按五方将围场划为五色;幕人则将各色帷幕张开,挂上绶带,装扮围场;甸祝主持田猎之祭祀,将各方神主安置完毕;兽人则将飞禽猛兽从笼中放出,供田役之人狩猎。

而在园囿之外,参与田猎的成周臣民早已等候多时。待到周天子车驾到场后,便展开旌、旗、纛、帜,敲起鼓、铎、镯、铙,好不热闹。

周王静换上戎装,头顶兜鍪,腰佩雕弓,身后的绣金披风引人注目。

“田场已备,诸位臣工不必谦让,今日获猎最丰者,余另有重赏!”

“敢不从天子之命!”众人山呼万岁。

吉时已至,南仲擂响战鼓,各诸侯、公卿皆摩拳擦掌,麾下战车如箭离弦,朝围场飞奔而去。

大蒐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除了那些鹿獐狐兔们大遭其殃之外,诸侯们大多满载而归,周王静大为尽兴。狩猎结束后,按周礼,周王静在洛邑城内举行飨宴之礼,又称天子饮酒礼,是贵族为数不多能开怀畅饮的仪式,自然献酬尽欢,杯盘狼藉,直至深夜方休,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