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幕

院长助理斯尼格先生和院财务主管波斯特思维特先生坐在斯尼格先生的房间里,俯瞰着斯科恩学院方方的、长满鲜花的庭院。从两层楼梯下面阿拉斯泰·狄格比—凡—特拉平顿爵士的房间里传来无节制的喧嚣声和玻璃的碎裂声。斯科恩学院的资深教职员中,只有他们两个这天晚上留下了。因为这是波林杰俱乐部一年一度的聚餐晚宴,每到这个晚上学生们总要狂欢胡闹,总要发生一些让院方难堪的事情,所以那些教职员们都退避三舍,要么去野猪坡酒吧和牛津北路小小地欢聚一番,要么去其他学院的教师休息间喝茶聊天,要么去参加某些学术社团的集会。

说这是一年一度的聚会并不妥切,因为俱乐部聚会一次后往往连续几年没有任何活动。波林杰俱乐部有悠久的传统,过去曾有几位在位的国王做过该俱乐部的成员。在上一次,也就是三年前的聚会上,有人把一只狐狸装在笼子里带进来,被大伙用香槟瓶子活活砸死。你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幅情景!这是三年来的第一次聚会,会员们从欧洲各地赶来参加,两天来络绎不绝地拥进牛津大学。从流放地别墅赶来的患癫痫症的皇亲国戚,从驻外使团和领馆赶来的得体而又难以判定其趣味的年轻人,举止粗野的乡村贵族,住在苏格兰高地潮湿的花岗岩窝里的不识字的地主,野心勃勃的青年律师,从伦敦的会议上抽身出来的保守党候选人,以及初入社交界的名媛闺秀。总之,名字和牌号最响亮的各路货色都来光临这愉快的宴会。

“罚金!”斯尼格先生用烟管轻轻摩擦着鼻侧。“老天哪!这场欢闹之后我们可以收多少罚金啊!”

资深教师休息室地窖里有珍藏的陈年波尔图酒,只有在学院收的罚金超过五十镑时才拿出来喝一次。

“我们至少可以连续喝一周。”波斯特思维特先生说,“喝一周最原始的波尔图酒。”

从阿拉斯泰爵士的房间里传出一阵尖厉的叫喊,听见过这声音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英国乡绅们寻找破碎玻璃片的叫嚷。他们马上就会跌跌撞撞地出来,脸色通红,大声喧嚷,穿着绿色的晚礼服,开始真正的恶作剧。

“咱们最好还是把灯熄了吧!”斯尼格先生说。

两个学究在黑暗中趴到窗台上,下面院子里形形色色的面孔依稀可辨。

“至少有五十人,”波斯特思维特先生说,“如果他们都是咱们学院的学生该多好啊!五十人,每人十镑,噢,我的天!”

“如果他们袭击小教堂,就不止每人十镑。”斯尼格先生说,“噢,上帝啊,让他们袭击小教堂吧。”

“我在想这个学期该哪些学生倒霉。他们总是袭击这些学生的房间。我希望这些倒霉鬼今晚远远地躲开了。”

“我猜帕特利奇是目标之一,他有一幅马蒂斯的画,或者一幅什么名家的画。”

“有人告诉我他床上铺的床单是黑色的。”

“桑德斯与拉姆赛·麦克唐纳一起进过晚餐。”

“伦丁有钱打猎,可偏偏喜欢收藏瓷器。”

“而且早餐后在花园里抽雪茄。”

“奥斯丁有一架大钢琴。”

“他们会乐意把钢琴砸个稀巴烂。”

“今晚的账单一定不会少,你等着瞧吧。我得说,如果院长或头儿在这儿,我会感觉更安心些。他们看不见咱们在这儿,对吧?”

这是迷人的晚上。他们砸碎了奥斯丁先生的大钢琴,把伦丁勋爵的雪茄扔到地毯上踩碎,摔碎他收藏的瓷器,把帕特利奇先生的床单撕成条条,把马蒂斯的画扔进水缸里。桑德斯先生屋里除了窗户没有什么可以打碎的,但他们找到了他为纽迪吉特诗歌奖准备的手稿,尽兴乐了一番。阿拉斯泰爵士因为过分兴奋而身体不适,被来自斯特拉斯德拉姆的兰斯登搀扶着上了床。已经十一点半了,该结束了,但又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保罗·潘尼费瑟在斯科恩学院读神学,这是他第三学年。此前他在南当斯一所宗教气氛甚浓的公学就读,成绩优异。他当过辩论协会的主席,主编过校刊,对他的评语有一句是“作为班长为全班树立了好榜样”。他住在昂斯乐广场附近,他的监护人是一位收入甚丰的律师,为他的进步感到骄傲,却不愿同他住在一起。他在预科学校读书时获得过作文奖,而恰在这时他的父母在印度亡故。其后的两年,他靠监护人根据其父母遗嘱提供的生活费为生,外加两项奖学金。他一周抽三盎司烟叶,约翰考顿牌,焦油含量中等,每天喝一品脱半啤酒,午餐半品脱,晚餐一品脱。晚餐总是在荷尔饭店吃。他有四个朋友,其中三个是中学的同学。波林杰俱乐部没有一个人认识保罗·潘尼费瑟,而奇怪的是保罗也从未听说过有一个波林杰俱乐部。

他对即将发生的、对他的未来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毫无觉察,参加完国际联盟的会议,骑着自行车悠然自得地返回学院宿舍。会上有份关于波兰公民投票的十分有趣的文件。他打算回宿舍后先抽一袋烟,读一章《福尔赛世家》,再上床睡觉。他敲开学院的大门,进院子把自行车放好,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走向他的房间。院子里怎么这么多人?保罗并不特别反对喝酒,他就这个问题曾向托马斯·莫尔学会宣读过一篇大胆标新的文章,但他对醉鬼却心怀恐惧。

斯特拉斯德拉姆的兰斯登从暗处出来,摇摇晃晃地像一块德鲁伊特摇石,横在保罗面前。保罗想躲过去。

巧合的是,保罗戴的原先学校的领带与波林杰俱乐部的浅蓝白领带有些相似。领带上条纹宽度的细微差别兰斯登根本不会注意。早在基督教出现之前,他的祖先就对未取得特许状的大片荒野实行了主宰统治。见到此景他大喊道:“这儿有一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居然敢戴波林杰俱乐部的领带。”

斯尼格先生忧心忡忡地望着波斯特思维特先生。

“他们似乎抓住一个人,”波斯特思维特先生说,“我希望他们别把他伤得太厉害。”

“天哪,会不会是伦丁勋爵。我得去看看。”

“不,斯尼格。”波斯特思维特用手拉住他这位情绪冲动的同事的胳膊。“不行,不行,不行。这不明智。我们得考虑资深教师休息室的威望。以他们此刻的状态,未必会服从纪律。我们得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

人群终于散了,斯尼格先生长舒了一口气。

“没事。不是伦丁,是潘尼费瑟,一个无足轻重的学生。”

“嗯,那就省去许多麻烦。我很高兴,斯尼格,我真的高兴。那年轻人损失了多少衣服啊!”

第二天上午学院开了一个气氛融洽的会。

“二百三十镑。”财务主管兴奋地念叨着,“还不算财产损失赔偿费!我们可以连续喝五个晚上,连续五个晚上喝原始波尔图酒。”

院长说:“潘尼费瑟的情况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你说他竟然没有穿裤子穿过整个院子。这简直难以置信了,而且也很不体面。实际上我要说这极为有失体统。我们不能想象一位学者竟然有如此行为。”

“也许我们可以罚他更重一些?”院长助理提议。

“我担心他付不起罚金。我知道他不宽裕。没有穿裤子,真见鬼!半夜三更的时候!我想咱们最好把他打发掉了事。这类年轻人只会损害学院的名声。”

两小时后,保罗正往小皮箱里塞他的三套衣服,财务主管派人传话,说要见他。

“哦,潘尼费瑟先生,”他说,“我刚刚查了你的房间,注意到有两处被烧过,一处在窗台上,另一处在壁炉上,无疑是烟头引起的。我要从你的膳费里每处扣你五先令六便士。就这些,谢谢。”

保罗在院子里碰见斯尼格先生。

“这就走?”院长助理愉快地问。

“是的,先生。”保罗回答。

没走几步他又遇到牧师。

“喂,潘尼费瑟,先别走,我那本斯坦利长老著的《东方教会》是不是在你手里?”

“是的,我把书放在你桌子上了。”

“谢谢。哦,再见,我亲爱的孩子。我想发生了昨晚那种可怕的事件之后,你恐怕得考虑从事其他职业了。哦,你当然可以感到庆幸,及时发现了自己不适合从事上帝的事业。你知道的,如果一位教士做出类似的事情,整个世界都会知道。而且又有那么多教士做出丑事,真可叹!你打算怎么办?”

“我真的还不知道。”

“当然,你可以经商。也许你可以把在斯科恩学院学到的某些理想应用到商业大世界里。但这不容易,你知道,生活在下层人之中需要勇气。关于坚忍约翰逊博士是怎么说的?天哪,天哪!没有穿裤子!”

在学院门口,保罗给脚夫小费。

“嘿,再见,布莱克尔,”他说,“我想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

“是啊,先生,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我想你大概会去当教师吧,先生。由于行为不检而被开除的先生们,大都去当了教师。”

“这一切都他妈见鬼去吧!”他乘车往火车站去的路上悄悄对自己说,但接着就觉得惭愧,因为他很少说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