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斯彭文稿》序(2)

我很喜欢摸得着、看得见、可以浮想联翩、也可以故地重游的历史,很喜欢不远的远方和不难解的谜,很喜欢这个世界上的一些标志和迹象,就像放在桌子的另一端,我一伸手就可以拿得到一样。这张桌子很长很宽,当我们将身体靠过去的时候,发现它是那么的坚固,很靠得住,中间没有断裂。对于我的想象而言,历史虽已逝去,但又距离我们那么近,也就是说,与当今联系紧密,又能体验到不同,因此还是完全可以领会,可以欣赏的,这就是历史的芳香和诗意。如果我们再往后多退几步,可欣赏的成分将会减少,就像从一座花园隔着墙看另一座花园,你只会看到一堵堵墙,花园的魅力骤然削减。那些花园可能还是那些花园,还在原地,没有任何变化,但即使我们架起最长的梯子,依然不能领会,不能欣赏其中的美,因为我们看到的依然是那些隔离花园的墙。因为隔离墙的存在,我们可能会猜测另一边有些什么,认为那边肯定花团锦簇,可能魅力无限,但是,谁会自以为是地说这样的效果来自许多花园的存在呢?当然,我们有些人会觉得过去很陌生,也有人会觉得过去很熟悉,不过,即使在达到完美平衡的时候,也很难把握,把握过去深远的意义。我之所以说意义深远,是因为如果我们满足于随便看看,不要过于较真,那么我们将取得其他方面的收获。不过,如果我说我感觉在拜伦时代,我为方便起见这么称呼那个时期,相比历史上更悠久、更值得敬畏的时期,午后的阳光的意义更为丰富、更为深远,对我更有吸引力,那是勉为其难的。时代越是久远,越是令人感到陌生,我们往后看所能看到的景色,其魅力就会有所弱化,午后的阳光也会相对黯淡,相比之下,在与我们距离更近的时代,那样的效果还没有开始。所以,简单粗俗地说,我很天真地发现那个时代很有魅力,而其中的魅力就在于某种特别的效果,不在于更为本质性的优点,而在于某种深层次的联想。恐怕我还得说,既然我纵容自己浮想联翩,这样的冲动不止一次让我设想拜伦时代的情景,想象照在那个时代的大海上的午后阳光,就像看看我能联想到多么深远,在现代世界的那个初期,世纪之初到底意味着什么。不仅那个时代是年轻的,那个时代的一切也都是年轻的,生机勃勃的。把陌生的历史和美国社会现实联系在一起,是很耐人寻味的,当然,恐怕我自己也不能夸口说,其中有多大的智慧。

既然我的初衷在于感受得到严密保护的过去,如果我猜想能否从“老”纽约的一些情景中获取那个时代的一些线索,那是很自然,很多情,很诚恳的。人类历史的午后阳光,为了支持寓言的创作,不都是采用最合适、最恰当的角度吗?换言之,关于拜伦时代的清晰回忆,能否来自哈德逊河的两岸?或者是大洋彼岸的任何地方,这个问题并无大碍。我承认杰弗里·阿斯彭从未到过纽约,但在设想他的时代的时候,我想到了纽约。不管怎么说,做试验是很有趣的,而尝试将朱莉安娜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也就必须转移与她关系密切的那个伟大诗人。我感觉,为了做到精致,我必须借用佛罗伦萨的传说,首先消除掉过于明显的转移痕迹,所以,我转变了朱莉安娜的历险情景。我觉得,朱莉安娜只适合拜伦时代,或属于拜伦时代结束不久之后的意大利,但在有些方面,她是可以随意编排的,尤其是她的后半生以及长期不为人所知的独居生活。对于任何发了霉的洛可可,不管是人还是其他事物,你都可以将威尼斯任何一个伟大但已破落的建筑物的水边台阶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任你自己去追寻,关键是要掩盖你自己的行踪,我得承认这个不需要太多努力,我感觉我掩盖行踪的最好方法,就是设想一个美国的拜伦,相应也设想一个美国的克莱尔蒙特小姐,她希望具有多强烈的美国特征都可以。我不知道我如今应该说这样的设计让我付出的代价是多还是少,是否物有所值,要看最终艺术再现的真实程度。如果没有真实性,那么,艺术就不存在了,所有努力就全部浪费了,我记得有一位喜欢吹毛求疵的朋友,当时乃至以后经常对我说,那必然注定要浪费的,不过,我得承认我现在发现了,《阿斯彭文稿》中的那段个人历史,是最为有趣的。现在,我觉得可以松一口气,因为我觉得这个备受批评的事情,不会再出现,至少不会以更大的压力重现。

当时,乃至此后,我朋友对我创作错误的批评都针对,如他所坚持的,我杜撰的名人不仅不存在于我强加于他们的环境中,更不可能有如此之举动(尤其是像杰弗里·阿斯彭那样的人)。这一责难还适用于一整批短篇小说,在这些作品中,我自觉有意地为几位所谓的名人分派的位置在我们现实环境中是绝对不能想象的,这种环境对他们特别的才华是绝对不适宜的。批评我的那位朋友认为,在书中杜撰与当今名人格格不入的“伟大人物”,或者公众人物,是极其错误的,而根据这条规则,我是罪责难逃。根据这条规则,书中刻画的“公众人物”,必须至少具备过去或当代某个对等人物的格调、特征或表象。一般的小人物,应和现代的小人物对应,或者无需对应,因其本身就很少为人所知,相比之下,如果是家喻户晓的,则应首先是很容易识别,很容易认同的,可是,我的书中的著名人物,基本上都是没有对应,难以识别的。比方说,人们很难判别《悲剧缪斯神》中的米利亚姆·露丝到底像谁,书中存在滥用的热情,真实感缺失,因此不具有艺术价值,必然要受到谴责。米利亚姆肯定不是默默无闻的年轻人,与同一书中的比蒂·多摩和茱莉亚·达罗斯不同,她是个罕见的极品人物,是极具纪念价值的时代性人物。那么,米利亚姆对应的现代人物是谁呢?在当今的英国戏剧界,在当今的批评界,在当今的英国社会中,我们要怎么理解这样的艺术价值呢?我们作为“公众人物”,最大的特征就在于我们不知道存在这样的价值,也在于如我的朋友让我感受到的一样,我们本应认识到其他名人的价值,尤其是文学界的名人,比如,《名流之死》中的尼尔·帕拉迪,《地毯上的图案》中的休·维雷克,尤其是《下一次》中的拉尔夫·林伯特,他们都是艺术理想的无与伦比、空前绝后的英雄和烈士。对于这些备受责难的对象,我得等等再说,等到我为他们找到辩护词,因为我并没有将他们放置在全部赤身裸体、没有羞耻心的世界里,我现在只想应对阿斯彭受到的指责。

关于阿斯彭的指责,是我在美国初期历史上强加了这么一个著名人物,但这样的指责是没有任何依据的。“天啊,在我们的社会里,哪里有适合这样声调和羽毛的鸟生长的栖息地和环境?”对于他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我只是按他所处的情形设想到的。这种设想,不就是精心算计的、没有任何害处的戏法吗?通过这种戏法,我们可以猜想他确实存在。这种在艺术界属于娱乐性质的戏法,就像一阵阵浪潮,古时候的走私海盗,开着满载的船,看到这样的浪潮,就高兴极了,觉得可以顺着浪潮让一桶桶外国酒漂到远方的岸边。如果说我们浅薄的西方文化未曾闪过隐晦而迷人的历险天赋,如果说这个时代不能接受这种轻松而高雅的回忆,那么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时代就真的糟透了,我真的只能这么说!批评者会反驳说,我这样诉求并不代表和现实有任何联系,这是大家关心的焦点,而我所联系到的,充其量是最深层的表面,而且是十分脆弱而轻浮的联系,这是所谓严格的真相,可能代表着批评者的最后判断,不过不是我的。我的最后判断,我最后要说的是,就此事而言,我们的权限取决于,我们所设想的虚假元素是否经得起进一步发展的考验,在此过程中,错误的总是会被暴露,受到批判,而正确的总是会得到尊崇。我最后要说的是,请上帝宽恕我,如果情况较好一些的话,我还可以“设想”出更完美的杰弗里·阿斯彭。我夸下这个海口,还得等到下一个争议出现时,才能得到印证。

亨利·詹姆斯

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