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斯彭文稿》序(1)

重温《阿斯彭文稿》的创作冲动,是比较容易的,也是比较愉快的。如今旧事重提,我理应郑重宣告,我当时并非经过深思熟虑不懈追求“寻觅”到了那个情景。我知道这个世上有许多探险杜撰家,他们的拳拳之心是值得肯定的,不过,就像航海家、化学家和生物学家一样,他们的发现几乎都是意外惊喜。他们之所以“寻觅”到了任何东西,都是机缘巧合而已,就像哥伦布无意中发现了圣萨尔瓦多一样,那只是因为他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也因为在意外发现了新大陆之后,他知道这样的发现意味着什么。大自然早已将大陆安置在那里,静候着内心不安分的探险家,宛如历史,或者我们更关心的文学史,在人生的巨大花园里,在其中某个偏僻的角落,种了几棵不知道名字的花草,而我们偶尔看到,就觉得它们有采集的价值。所以,我只是闻到了随风飘来的香气,跟着香气找到了花。几年前,我正好在佛罗伦萨,而那段经历是最值得我记忆的。意大利的古老气息,只要有任何机会,我都会纵情呼吸,尽管脆弱的古城已经历了最为冷漠的改造,但还有无数十分深刻、十分模糊、十分陌生乃至十分艳丽的感觉,让文人的内心难以平静。我想,大家都理应说几句话,理应随意勾起任何“意大利话题”,让人以为意大利已经敞开了它的秘密,这就契合了(也玩弄了)约定俗成、普遍存在的印象。这个印象,就像我们和伊比利亚人和东方人交往一样,他们出于客气,向我们敞开胸怀,没有任何保留,我们笑纳了,但在感激之余,并未如实表达。他们极其慷慨,但我们却小气得很,他们向我们开放了所有空间,而我们却只窥探了两三个房间,其余的始终处于我们的眼界之外,更甭提躬亲探索了。虔诚的虚构就足矣,反正,我们去了,我们看见了,我们也感受到了魅力。所以,在意大利,深入是无益的,探索也是不存在的,这在一定意义上是由于其历史复杂性。我们都只在其宽阔的表面上抓了一把,看到了几张敷衍的笑脸,呼吸了一些珍贵的空气。可是,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夸口说已经收获了有价值的发现。那是向全世界人开放的展览,可是,作为崇拜者,我们大多始终看得十分肤浅,同时又不自觉愚蠢。

不过,这一切,我都不觉得和罗马或佛罗伦萨的无限魅力有什么关联。离开那个地面,在遥远的地方,我们对“愚蠢”的暧昧冷漠变得更加暧昧,我适才提到的所谓约定俗成,即所谓真正的启示和反映是一回事,而真正的潜心和理解是另一回事,不仅不能抑制人们的冷漠,而且,每次发现差异,每次感到流落异乡,每次思念逝去的时光,都会雪上加霜。我觉得,这样的发现、情怀和思念,首先会变成模糊、感伤、难以慰藉的幻觉,变成重温乃至重塑过去的冲动。当然,人们总是有些过去值得平静地心满意足地怀念,值得深入思考,也有些过去会让人烦躁,让人痛苦,回想起这样的过去,就像喝了一杯烈酒一样,五脏六腑翻腾不已。我重温《阿斯彭文稿》中的威尼斯,回忆杰弗里·阿斯彭时代的威尼斯的时候,内心就会这样激烈动荡,我虽然身处相对现代的佛罗伦萨,耳朵里依然会响起那个时代的声音。我宁愿冒着责备夸大我对那个时代的热爱,我至少要承认我的热爱,并同样开诚布公地承认,在整个故事中,存在着浪漫的和谐。借此机会,我想说明我对所谓浪漫的认识,也乐意重提那个我认为浪漫的故事,我认为这甚至是一种美德。我紧接着会说明这件小事为什么值得重提,但我首先得确切地表明,每想到这件事,我内心就会无限地激动。雪莱的第二任妻子玛丽·戈德温的同父异母妹妹、曾经作为拜伦的密友并为他生下女儿阿列格拉的简·克莱尔蒙特,很可能居住在佛罗伦萨,在那里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乃至于我们旅居佛罗伦萨的时候,她还居住在那里,如果我能再早点听说,我肯定会想办法见到她本人的。想到这件事,我的第一反应是觉得那是多么的浪漫,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浪漫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我是否应该希望见到她,或者说我是否应该克制冲动,让她始终作为珍贵的谜团,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也就是说,她能活到如此高寿,再加上她身上的各种联想,是极具浪漫价值的,这样的浪漫不能因为我的鲁莽和冲动而有所削弱。

值得庆幸的是,我并不必做出艰难的抉择,这个抉择之所以困难,是因为一条古怪的规律,即对于一个有想象力的人而言,最少的有效提示比最多的提示更有帮助。历史学家都希望获得多得用不完的资料,戏剧家都希望获得用不完的自由。不过,很幸运的是,我不需要那么矫情。如果我早一些得到消息,我早就应该会寻找克莱尔蒙特的芳踪,她的沉寂似乎恰好表明“造化弄人”,但我觉得我更在意的是,她证明了我们和过去之间存在联系,而且这种联系是多么密切,至于我能宣称“寻觅”到了什么样的人物,我倒是没那么在意的。至少,我不必装腔作势地让某些已经尘封、无法考证的事情重新焕发意义,也不必费力挖掘可能干涸的泉水。得知她跨越了时代,而且跨越了那么多,本就让我兴奋不已,况且,我还得知,在前段时间,前几年,我曾经一次次毫不知情地路过她的门口,而她就坐在楼上,听得见我的声音,但她依然不受骚扰,过着十分平静的生活,我甚至更为震撼,这不正是我所寻觅的吗?我依稀记得,当时,我马上意识到,我肯定不应当进一步寻觅,不管能寻觅到什么。我迅速明白过来,如果我进一步寻觅,会产生什么后果,有一种很微妙的直觉告诉我,更进一步探究这件事,也就是她如何跨越时代,可能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不过,我之所以确切知道,如果我早些得知或抓住这个所谓的机会,必会犯多大的错误,那是因为我对某一件事的了解。有一位先生真的得知并抓住那个机会,而他后来采取的冒险行动,我听说,迅速燃起了火焰。那是一位美国先生,已经去世很久,他是狂热的雪莱崇拜者,自己也很有特色,也是个很著名的人物,也是可以随意杜撰的对象,我对他有所了解,不过在《阿斯彭文稿》中,我并未提到过他。据说,他向克莱尔蒙特小姐提出请求,希望她接纳他作为房客,他的如意算盘是她应该拥有雪莱的遗物,包括一些书信文稿,而她活在这个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等她去世后,他就可以优先获得那些遗物。据传说,由于雪莱的缘故,他总算得到了她的青睐,送她终老,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实现他算计的目标。

传说中还有另一要素,可算是有趣的,但我听起来却有些刺耳,至少相当模糊,不甚明白。据说,在那个故事的高潮,那位老迈妇女还有个较为年轻的女性亲戚,那个美国先生与她周旋,这件事迸出了一些火花,不过火花不久就灭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这样的火花确实是存在的,但充其量也只是火花,尽管如此,这依然给了我足够的“事实”,一些可以浮想联翩的所谓事实,尽管不多,已经超出了我的期望,让我喜出望外。我喜欢这样的事实,即处于初始阶段的事实,就像雕刻家手里的毛坯一样。艺术家的兴趣,十有八九都在于他能够在毛坯上面增添什么元素,甚至可以将毛坯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不过,我的兴趣,就这件事而言,很幸运,和我自己没有关联,我只是顺其自然,没有介入其中。因此,我总算保留了我的想象力,能够对其中的巨大魅力做出反应,我的意思是说,这是雪莱的戏在我们现代舞台上上演的最后一幕,内容丰富却表现模糊。正是这场戏的美吸引着我,也就是说,这一幕戏表明那个实实在在的人,那个伟大的诗人,将他的生命力传承到了今天,而对这种漫长的传承加以压缩,用力地挤压,或者说把这样漫长的关系变成与当今社会的密切关联,是十分神奇,极有创意,很值得崇拜的。简言之,我觉得我面前的这个机会十分神奇,如果方向正确,一个理由胜过五十个,可是,如果我掌握了具有实质意义的,我的手会离开其余的。这个传说中的意大利方面让人难忘,我的朱莉安娜之所以幸运地保持着隐私,长期不受干扰,与世隔绝,是因为她曾经在意大利的生活和关系。是的,在伟人之后,朱莉安娜生活了二十五年,没有被人开发,没有进入文献,与神奇的宝藏和完好无损的坟墓一样,在当今世界上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件事具有历史的气息,我承认,这样的气息对我极具吸引力,而且,那个地方很遥远,但还不至于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