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赖以生存的故事:如何讲述过去的故事,决定了你的未来
- (美)丹 P.麦克亚当斯
- 3252字
- 2023-07-20 18:41:37
译者序
我们的大脑天生热爱故事。比起面对其他信息,我们的大脑在聆听故事时有别样的反应:感觉运动区会更活跃,使得听众仿佛身临其境;左颞叶皮层连通性也会增强,这种变化甚至会持续好几天。故事对我们的影响如此强烈,以至于渗透到人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如果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电台用讲故事的方式播报新闻,好友说着故事传播八卦,家长通过故事对孩子传授道理……到处都有故事的痕迹。
但故事不只点缀了生活,它与我们还有更深刻的关联。我们在生活中不断创造着一则故事,用来回答“我是谁”的终极提问。这则特殊的故事,被本书作者丹P.麦克亚当斯(Dan P. McAdams)称为“生命故事”(life story)。他认为生命故事就是人们的身份认同(identity)。
这个理论不难理解。乍一看,生活中充斥着琐碎的事件,如果我们巨细无遗地复述自己的生活,听起来更像是无聊的会议报告。但事实上,当我们被问及“你是谁”时,我们会有选择地叙述自己的一生,选出对自己或对他人而言重要的事件,将它们重新以一种有意义的脉络组合起来。比如,一个画家不会历数自己的每一幅画,而是会描述一段为什么要成为画家以及如何走向成功的经历。当你在讲述“我们过去是谁,如何成为现在的自己,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的生命故事时,你也更有条理地理解了自己,故事本身就成了你人格里重要的一部分。
生命故事也包含着多种元素,例如叙事基调、主题脉络、意识形态背景、故事角色以及结局等。这些元素或细节并非在我们人生之初就已存在,而是随着人生的进程逐渐出现或发展。在书中,麦克亚当斯详细地阐述了它们分别在人们生命哪个阶段出现,又在哪些阶段产生变化。他认为:塑造身份认同、撰写自己的生命故事是贯穿我们一生的工作。
在这点上,麦克亚当斯与埃里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有不同的意见。埃里克森将人格发展分为八个阶段,埃里克森认为,身份认同的形成和确认主要发生在青春期(第五阶段),顺利度过该阶段后,对身份认同的探索就不再那么重要。然而,麦克亚当斯指出,身份认同的塑造不止局限于青春期,它起始于懵懂的婴儿阶段,直到靠近生命尽头才会结束。并且,我们的人生体验和生命故事会互相影响:生命故事指导着我们应对生活里发生的事,而我们的经历也会反过来改写我们的生命故事。
举个例子,在婴幼儿时期,我们和周围照顾者的关系就会决定生命故事的“叙事基调”。如果一个人被父母悉心照料、积极响应,他会感到:世界总体是安全的、可信的。他会发展出相对积极的“叙事基调”,认为即使故事/生活中出现了危机和痛苦,我也能获得足够的支持来解决它。当他长大并遭遇生活中的挫折时,乐观的基调便会起作用,使得他更愿意迎接挑战而不是逃避,因为他相信自己可以战胜困境。然而,如果他在成年后遭遇了过多的打击,他可能会修改自己的叙事基调,从“一切都可应对”的乐观基调变成“悲惨才是常态”的悲观基调。
为什么我们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塑造关于自己的故事?生活中的其他故事都不会像生命故事那样,需要我们投入如此漫长的时间、如此多的精力去书写和改善。创造一个好的生命故事,对每个人而言都有不同的意义。就我个人而言,在翻译完这本书后,我感受到了如下三种意义。
首先,创造生命故事能带来统一感。在生活中,我们会面临“分裂”的危机:在不同场景下,我们可能会表现出不同的自我。从青春期开始,我们便能察觉到不同自我的冲突,比如,在老师面前,我们是虚心的求知者;但和朋友们在一起时,我们又会放肆谈笑;而在喜欢的人面前,我们又成为一个手足无措的自卑者……如果一个人找不到自己的身份核心,他就会痛苦地感到:他只是一张张面具,在不同的情境下选择不同的面具戴上,但那些面具之下,他的自我空无一物;在人际关系中,即使深受他人喜爱,他也会觉得人们爱的是那些面具,而非他真实的自我。
而一个好的生命故事能将不同的自我整合起来。求知者、友善的伙伴和自卑者都可能成为故事中的角色,而在散落的角色之上,存在一个整体的叙事框架,能将它们彼此串联。这样,我们只是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扮演不同角色,我们明白:在扮演角色之外,我们依然在遵循一个有条理、有主题、前后连贯的故事线生活。
其次,拥有一个让我们满意的故事,能让我们在满意中离开人世。老年学家罗伯特·巴特勒(Robert Butler)认为,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人们会开始回顾一生,清算自己的过去。而埃里克森指出,人们在老年时期会遭遇最后的社会心理冲突,即“自我完整感对失望”(ego integrity vs despair)的冲突。要获得自我完整感,我们需要接受自己的生命故事,认为它有价值并不可取代。否则,我们就会在失望中拒绝自己的故事,而重新创造一个故事为时已晚。
最后,创造生命故事是我们对“存在”的回答。厄内斯特·贝克尔(Ernest Becker)指出,人类的存在有着矛盾的二元性:一方面,我们有自主意识,在意识世界中,我们无所不能;另一方面,我们又是一具有空洞、会排泄的躯体,有天会回到六尺之下,成为蛆虫的食物。自主意识赋予我们独特性,让我们有别于其他生物,具有独特的意义;而肉体的局限又提醒我们,自己和其他懵懂于世的生物没有不同,一点也不特别。面对矛盾,人们做出不同回答。有的人投身宗教,因为宗教许诺一旦死亡,人们就能脱离肉体的局限,离开这个有缺陷的世界,到达其他生物到不了的、神性的彼岸,宗教给了信众拥有独特性的希望。有的人则选择堕入庸常的琐事中,彻底抛弃自身的主体性,选择跟随社会的标准、大众的选择。
贝克尔认为,上述选择都不是合适的答案,人不能只选择一端而抛弃另一端。一个完善的人应当能通过驱使自己的身体来表达内在神性。例如,艺术家能通过创造性的工作,创造出作品来体现他们的独特性。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艺术家,它要求天赋和才能。而生命故事不一样,生命故事是每个人都能创造也必须创造的“作品”。我们都被赋予机会去通过故事回答这个问题:是什么让我们的存在具有意义。而我们都只有一次机会做出回答。
在本书翻译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主要在于对应中文术语的选择。例如,identity在埃里克森的理论中被翻译成“同一性”,有些地方则翻译成“认同”或“认定”,本书采纳“身份认同”的翻译方式,即“认为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另一个例子是generativity,generativity是埃里克森提出的概念,指的是一个人关注、培养、放手下一代的能力。麦克亚当斯也在书中详细地解释了这个概念和它对生命故事的影响。目前学界普遍将这个词翻译成“繁殖”,但我更倾向于翻译为“生成性”。因为“繁殖”会误导读者,让人以为generativity只与生孩子有关。事实上,generativity不仅仅包括“产生下一代”,还包括了对后辈或他人的培养、塑造、放手;相反,“生成”一词带有“产生和成就”的意思,可能更恰当。
此外,我还担心本书会存在文化理解上的问题。比如,作者将“生命故事”又称作personal myth,结合本书的语境,我翻译为“个人神话”,但对中国读者来说,可能对创造“个人传奇”更有感触,因为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听到的故事更多与历史人物有关,而非宗教传统中的神和圣人。又比如,由于作者和他访谈对象的成长背景,本书中存在许多基督教的典故,有些美国的读者会认为是常识的内容,中国读者可能并不熟悉,我尽量加了译注。而在“意象原型”类型部分,作者使用了希腊神话中的诸神做类比,他选择这些名称主要是因为西方读者比较熟悉名称背后的故事,能帮助西方读者快速与理论产生联结,但中国读者理解起来或许有隔膜。希望麦克亚当斯的生命故事理论,能在中国有本土化的阐释,相信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中国人的生命故事会有文化、历史情境里的独特性。
最后,我想感谢蒋雪玮的支持,没有她的鼓励和鞭策,本书的翻译工作将迟迟无法完成。感谢林-曼努尔·米兰达(Lin-Manuel Miranda)先生,他在音乐剧《汉密尔顿》(Hamilton)里,精彩绝伦地阐释了叙事(narrative)、传承(legacy)和人们诉说故事的意义,令我深受启发。感谢米开朗琪罗·勒孔特(Mikelangelo Loconte)先生,即使他不会知道。在看见他之前,我虽然知晓本书的理论,却与它们毫无共鸣;而在看见他之后,一切理论都落到了实处。
祝我们所有人在生命终结之前,能讲一个关于自己的好故事。
又及,尼娜·西蒙(Nina Simone)的《明亮的星》(Stars)(live版)很适合在阅读本书时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