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怜的杰克·杜洛兹,从来没有梦想过灵魂已经死了。从来没有梦想过恩典是从上天降临,带来恩典的使者……这些道理没有一个有名有姓的神学家会告诉我;我的第一张和唯一的一张皮囊里也找不到一个例证。从来没有梦想过爱恋与生俱来,爱恋是死亡的表亲。从来没有梦想过唯一的爱恋只能是初恋,唯一的死亡只能是最后的死亡,唯一的生命在内心,而唯一的话语……永远哽住了。

那是在舞会上。在莱克斯大舞厅;吹着穿堂风的门厅里有人在伺候,那里有一扇窗,有衣帽架,新雪抖落在地板上;脸颊通红的姑娘,英俊的小伙,男生的鞋后跟啪嗒啪嗒地响,女生穿着高跟鞋,三十年代的短裙露出性感的双腿。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少年怀着敬畏之情脱下大衣,拿好铜牌,六个人一齐走进大舞厅的嘈杂声中,心中既有恐惧,又有无名的悲哀。乐队已经就位,是一个年轻的乐队,是一些十七岁的乐师,有大提琴,有长号;一个年长的钢琴师;一个年轻的指挥;乐队奏起了一首情歌的悲伤曲调。“手中香烟的袅袅青烟空中弥漫……”[1]舞者上前,找到舞伴,开始起舞;地板上撒了滑石粉;灯光在有楼座的舞厅四周打出斑点花纹,年轻漂亮的姑娘在楼座上坐着观看人们跳舞。这六个男孩子到了门口站在那里犹豫不决,幼稚可笑,样子傻乎乎的;他们羞怯地面面相觑,笑着给自己壮胆;这一帮脚步迟疑的男孩开始沿着墙壁往里走,走过在舞厅里作壁上观的人,走过冬天冷飕飕的窗户,走过一排排座位,走过硬衣领、华而不实的别的一帮子男孩子;穿过突然冒出来的一群跳吉特巴舞的人,他们留长发、穿瘦腿裤。一个悲伤少女在打着斑点花纹灯光的舞厅里旋转起舞,唱着爱恋与死亡……“卧室的四壁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深深地沉浸在关于你的梦中……”

我们认识的一个跳吉特巴舞的小伙也在那里。那是家住奇弗街的怀迪·圣·克莱尔,留长发,穿瘦腿裤,浓眉毛,一副奇怪、严肃而有趣的神情,五英尺高,两个眼睛下面是引人注目的放荡眼圈。“哦,吉恩·克鲁帕是世界上最疯的鼓手!我在波士顿见过他!他真是登峰造极了!喂,你们都得学学吉特巴!注意!”他的矮个子男舞伴是恰米·科瓦尔,他的个子还要矮,模样更加怪,更加惹眼,扣了纽扣的翻领差不多比他整个身子还要长,他们拉起手,在地板上蹬几下脚后跟,敲打了两下给我们看。

我们这一帮子人:“多么有趣的人!”

“绝顶舞迷!”

“你们听见他说什么了吗?十六个金发碧眼的女孩昏厥了!”

“这么跳舞多新鲜——但愿我也会!”

“喂,我们去认识几个姑娘,叫她们坐到沙发上来聊聊,伙计!”

“我们跟她们抽大麻烟卷,做一回浪荡子,伙计!怎么样?”

怀迪把我介绍给了玛吉。“我是花大力气来哄这个女子的!”我见到她了,她站在人群中,孤苦伶仃的,很不高兴,郁闷的样子,很不自在。我们俩半推半就地被拉到了一起,手挽着手到了舞厅的中央。

玛吉·卡西迪——这个名字在当时一定就是“黄金屋”——可爱、深肤色、像桃子一样色彩艳丽——就像一个非常伤心的梦一样,只觉得朦朦胧胧——

“我看你心里边在纳闷,一个除夕夜的舞会上,一个爱尔兰姑娘,要是没有人陪着,到底会在这里做什么,”她在舞厅中央这样对我说;我对她说,我是笨蛋一个,过去只跳过一回舞,那是跟我中学的女友波琳·科尔跳。(“她会吃醋的!”我想到这里就很得意。)

我当时不知道该对玛吉说什么,就把舌头死死地困在嘴巴里,不张口。

“哦,你说话呀——不是吗,怀迪说你是橄榄球队员。”

“怀迪?”

“就是介绍我们俩认识的怀迪,傻瓜。”

人家骂我傻瓜我听了反而高兴,仿佛她是一个小妹妹——

“你们踢球常常受伤吗?我哥哥罗伊老受伤,所以我不喜欢橄榄球。我看你是很喜欢的。你有一大群朋友。他们看上去都是一些很好的人——你认识洛厄尔高级中学的吉米·努南吗?”她很兴奋,很好奇,爱打听,像个女人;不过她会突然间爱抚我,比如,这才刚开始认识,就抚摸我的领带,帮我整理起来;或者把我没有梳理伏贴的头发往后捋;像个做妈的人那样,是一瞬间,对不起。那天晚上回家之后一想到她我就握紧拳头。因为刚发育成熟,她裙子的肩带里面的肉鼓鼓的,很结实;她的嘴噘起,柔软,丰腴,红润,她的黑亮卷发装点了她有时像雪一样柔和的额头;她那两片嘴唇透露出玫瑰花似的香气,暗示着她一个十七岁姑娘的健康和欢乐。她站着的时候是一条腿用力,像一只西班牙猫咪、一个西班牙卡门那样,懒洋洋的;她转身的时候甩动浓密的头发,迅速投来会心和抱歉的一瞥;她自己对着镜子整理项链;我茫然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想着别的事儿。

“有过女朋友吗?”

“读初中的时候——波琳·科尔是我的女朋友,午后打第三次铃响以后我就在钟楼下等她——”伊迪儿急匆匆地赶回家这件事在我现在的头脑里已经是遥远的新闻了。

“你就直截了当跟我说你有过女朋友!”她说话时见到的牙齿我起先也不觉得漂亮;她略显双下巴的娇媚,假如男人们能理解的话……那不知其名的带酒窝的下巴,非常美,而且是西班牙式的——嘴唇上翘,略微分开的牙齿增添了给人以快感、淹没一切、吞噬一切的双唇的魅力;所以最初你看到的就是珍珠一般的皓齿——

“你可能就是忠厚的男孩子——你是法裔加拿大人对吗?我敢打赌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你,我敢打赌你会有大出息的。”我长大了会在野地里顶着雨雪行走;当时并不知道。

“哦——”我脸红起来——“不一定的——”

“可是你现在只有十六岁,你比我小,我十七了——”她默默沉思,咬着鲜红的嘴唇:我的心灵开始第一次深深地、陶醉地、迷茫地深入她这个人;就像沉浸在一种凯尔特式的、施行了妖术的、星星一样的巫婆煎药里。“这样一说我就成年了,哈哈,”她大笑着说出了让人无法理解的她自己女孩子的笑话,而我用硬邦邦的手臂挽住她柔软的腰肢,在除夕夜的气球底下,戴着绉纸做的花式帽子,搂着她跳起拘谨无声的舞步,美国和世界就像是雪天里的万圣节前夕,是一片橘红和黑色,我沉默无语,按着节拍咽下我的无知和姿势的拘谨——观看我们跳舞的人看到姑娘羞怯、漂亮、戴着很小的发套脸变得很小,但是靠近一点去观察,脸部的精致则像浮雕的侧面,但是眼睛却不黯淡,可以看到美貌中的敏锐目光;而男孩子,即我,杰基·杜洛兹,人人称赞的乖孩子,学校田径队队员,有和睦相处、信任他人的好心肠,对于一切非法裔加拿大人、非部分印第安人的事物,都略带法裔加拿大人、部分印第安人的疑心——一个乡巴佬——从我的双臂就可以看出——他们看到这个男孩子头发梳得光光的,尽管不是有意地梳理,他还是个孩子,突然间长成了一个大人,举止拘谨笨拙,如此等等——严肃认真、蓝眼睛、心事重重的乡下孩子的表情,穿着领尖有纽扣的运动衫坐在高级中学的灰暗的教室里,摄影师给举行年级集会的学生拍照时不会在头发上抹水的人——一对男生和女生,手挽着手,那就是玛吉和杰克,在人生悲哀的舞厅里,已经垂头丧气,嘴角露出泄气的样子,双肩耷拉着,双眉紧锁,心里已经有预感——爱情是苦涩的,死亡是甜蜜的。


[1] 这是美国著名歌手、电影演员弗兰克·西纳特拉(Frank Sinatra,1915—1998)演唱的一首歌《我深深沉浸在梦中》的歌词。歌词第一节四句为:“我在椅子上坐定,灯光开始暗淡/手中香烟的袅袅青烟空中弥漫/卧室的四壁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深深地沉浸在关于你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