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着这行字半晌,突然翻身坐在草里,将纸凑近鼻子。
钢笔墨水味很淡,字显然写上去有些时候了,字体端正齐整,看起来是个有文化的人写的。
我不由又想起了“老王”,这变了异的知识分子和他的女同事在下头怎样了,是不是要长久徘徊下去?
只可惜了我那把沈可发送的好刀,咦,感觉有点不对,沈可发,还是孙可发?
我“嗤”笑一声,把纸翻过来,背面什么都没有,于是撕成四半让其随风飘走,它或许是条线索,但我完全不打算保存这张纸,也没兴趣去追查写字的人。
去他的狗屁任务,老子既然已经出来,就没人能强迫我再下去!
我晃晃悠悠站起身,忍着左脚钻心的痛,尝试着用脚跟着地,一瘸一拐步履蹒跚朝前走去。
天光越来越亮,我发现不远处的草丛里好像又有东西,过去一瞧,居然又是一口方井。
不过也不奇怪,地底下的通道原本就不止一条,我走到入口边向下瞄了一眼,当然黑咕隆咚,我叹了口气,这些窄小的垂直通道很可能就是当年用来运出被捕获的鲛人的。
我抬起头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放眼四周,大约两百米外竟然有一个小院!
我甚至能看到院内的房顶,这里明明没有田地不是耕种区,居然会有人,这年头难道还有隐居的?
直觉告诉我那地方不是偶然存在的,跟这里有必然联系,我右腿拖着光光没鞋的左脚一点点朝那儿挪,花了老半天才拖完这两百米。
院子周围一圈的杂草矮了不少,可这地方看上去还是毫无人气,连院墙都破损了好几处,里头会不会根本无人住?
我静悄悄靠近左右紧闭的老式木头院门,没打算敲,只透过当中的缝隙往里瞧,院子里果然没人,但也没杂草,一侧有个小棚,下面堆着些木柴,我仔细看屋檐下有没有挂着干货,结果空空如也。
这种情况很难判断现在到底有没有人住着,我索性推了推门,发现完全没锁一下就开了。
我没犹豫跨过门槛进去,这小院只是简单并不简陋,屋子窗缘甚至还有雕花,看上去就像解放前小地主住的地方。我注意到院子一角有张木桌和两张椅子,蹒跚着过去用右手两根指头抹了抹,桌面上一层带点湿的灰,前两天应该下过雨,同时也证明这地方有些时候没人待了。
这时我瞥到一张椅子下有根东西,稍稍弯身一瞅,是根木拐杖。
我不由一愣,这拐杖看上去眼熟…咦,这不是“老王”的木拐么?
木头拐杖很常见,可这一根无论长短颜色感觉都和那一根一模一样!
“同一个手艺人做出来的么?”我喃喃自语,正好累了,我吹了几口灰,索性在椅子上坐下来。
就在这时,头顶心一阵麻,这地方之前被那个察什么的敲过一下,察…那大个人形体叫察什么来着?
我感觉有点不对头,从长眠里醒来后原本破碎的记忆正逐步拼接恢复,但现在似乎又开始退化,特别是名称,对了,是老张不是老王!
就算老张也不是真名,我还是很清楚记忆的确又出问题了!
难道那一下是人形体故意敲的,想重新让我失忆?
过了好几分钟麻木感才渐渐消去,我慢慢站起来,本想再眯一会儿,现在却很怕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转头看向那里的屋子,然后捡起那根木拐拄着走过去,自己目前这副模样很难去有人的地方,必须到屋里翻一翻找些有用的东西。
屋门同样没锁,这有点奇怪,我站在门口听了十秒钟才推门,里头自然灰暗一片。我进去将最近的两扇窗打开让晨光照进来,随后打量这间屋,摆设是有些年头的旧家具,床架上支起的白蚊帐灰蒙蒙的,无疑是积灰的结果,加上房梁和屋角的蛛网,我相信屋主至少几个月没来过了。
屋内没有电灯,桌上只有盏油灯,我心里一紧过去瞧,随即松了口气,这灯跟我在地下见到的那些不同,里边早已干涸的灯油也不是鲛人油。
也许这次直觉错误,这地方真的仅是个隐居处跟地下世界并无关系。
屋子一侧有个大木衣柜,我走到柜子前把木拐搁一边,现在不管怎样至少先弄身合适的行头。
柜中放着些男式的旧衣裤,天有点凉,我拿起一件叠好的细毛衣抖开想试试大小,结果刚套上头,背后忽然传来动静!
声音虽小,但不会错的,那是脚步声!就好像有个人在我身后凭空出现然后走过来!
我顿感不妙,忙去脱蒙头套了一半的毛衣,然而已经晚了,残疾的右手拖慢了速度,毛衣刚卸下我刚想转头,后脑就重重挨了一下,整个人天旋地转栽倒在地,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身处一条死巷深处,背靠巷子尽头的墙。
墙上有夕阳的残辉,时间是傍晚,左脚发出阵阵剧痛,我看到两只脚上都套了鞋。
这不是原来的鞋,而是常见的解放牌胶鞋,但身上的衣裤却还是没变。
看来背后偷袭我的人之后并未下更多重手,只是不知通过何种方式把我扔在了这里,还送了一双鞋。
我不能说自己大意了,该观察的都观察过,该听的也听了,那个人真的好像忽然就出现在身后,我脑子一震,难道之前就是这人抛下绳索帮了我一把?
可惜我根本不晓得那片杂草丛生的无人区域到底是哪里,就算想去查都办不到。
我深呼吸几口尽量让自己冷静,看了看周遭,这里明显是有人的城镇,巷内虽然僻静,外面却传来车水马龙声。后脑也在疼,不过和脚上相比算不了什么,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有些艰难地起身,一步步走到巷子口。
外头马路的对过是一家电影院,闪烁着许久不见的霓虹灯,我瞅着墙上的海报,电影名称是“老枪”,海报里画着个拿枪的外国男人和一个棕色卷长发着装有些暴露看上去风情万种的外国女人,我不禁歪起脑袋有点不懂,这年头居然会放映这种外国片?
这时我才注意到街上走动的人群,发现烫头发的还真不少,穿着也五花八门,有两个男的还叼着烟从巷口走过去,脚上的皮鞋锃亮,踩地发出铁片“咯咯”声。
一切都那么不对劲,这时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左手摸口袋,里头的东西还在,我抽出那张五市斤的粮票,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年份—1979。
我脑子“嗡”的一声,只觉得身体逐渐空了,脚下轻飘飘的似乎失去了根基,就仿佛自己根本不在这里,一切都很明了,现在已经不是破四旧的时代。
没错,那段记忆还没完全丢失,我从那洞跳下去的时候是69年,原来已过去了整整十年!
我想起了已被割掉的长发和胡须,其实早该意识到的,我在那该死的地方竟然睡了这么久!
路上驶过的车辆里时不时有我没见过的型号,一阵惧怕感油然而生,我不由往巷子内退了几步,仿佛生怕被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对了,我姓梁,可叫什么?只记得是三个字的姓名,可后面两个字是什么?
很多记忆原本就零散,现在好像都开始沉降到深处去抓都抓不回来,自己原来待的地方是哪里,我在那儿做啥?
对,我好像是个教书的,但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我这样的会是老师?
各种往事片段交杂在一起,有的浮上来,更多的则沉下去,我有种脑浆不停搅动的绝望感!
我重重捶了两下脑袋,算了,不去想那些,至少先把这儿是哪里搞清楚,我打定主意站在原地等,等天完全黑了才走出去。
我尽量不引人注意不去问人,顺着马路走总能看到路牌,不一会儿就到了路口,石头路牌上写着云凌路,交叉的叫德原路,我没有印象,这算不上线索,这时我却看到对面路灯下的墙上写着“五讲四美,争做八十年代好青年”。
八十年代?我眼角抽搐了几下,没错,粮票的印制年份不一定就是现在的年份,旁边有个拎着皮箱的男的正准备过马路,我不再迟疑过去几步拉住他,同时从兜里掏出两张一角纸币,道:“同志,回答我两个问题,这钱就是你的。”
他甩开我的手,扫了一下这两角钱,然后有点鄙夷地歪眼看我:“问什么?”
“这是哪座城市?”
“开阳”
“现在是哪年?”
他眼神里露出讶异,好像看不懂了我这个人,“81年”。
我点了点头,将纸币递过去:“拿去吧。”
不想他摆了摆手根本没接,人已走下街沿,嘴里还嘟囔着:“现在两毛钱能干什么,神经病…”
他头也不回地穿过了马路,通常骂我“神经病”的都会立刻被一拳打断鼻梁骨,可现在我却只能看着。
81年,原来已过去了十二年,现在真的已经是八十年代了。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过去的十二年发生了什么,但这还可以通过查阅旧报纸了解,最关键的问题是,自己该以怎样的身份过下去?
我瞅着那走远的男人手里的箱子,脑中猛地一震—我好像也有一个皮箱的!
我当初好像把它秘密放在开阳的某个地方了!
一定要找到那个箱子,看到里头的东西兴许会回忆起一大半的过去,我绞尽脑汁使劲想,无论怎么努力根本记不起藏箱子的地点。
可我却突然开始找,找到了附近的一个公共厕所,我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进茅房是多久以前的事,现在也不是真的来如厕。
公厕里正好没人,我在极为昏暗的灯光中褪下长裤,里头的内裤已穿了十二年,甚至已跟皮肤黏在了一起,稍微扯一下就肉疼,我之前居然一直都没感觉到。
这条内裤上写着字,字迹已经很淡但还勉强能看清,是的,我没记起藏箱处,却想起了当初记录地点的东西。
我瞅着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址,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外面有脚步声,我在别人进来前拉起长裤,装作刚上完厕所的样子。
我走出公厕,花了很长时间才到达那地点,时间已接近午夜。我一向习惯将皮箱放在无人打扰也不会被破坏的地方,这里是一个废弃的郊外采石场。
没有木头不用担心火灾,不潮湿不用担心霉变,最关键的是基本无人会来。我随便找了处地儿坐下休息,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等天边出现鱼肚白时,才起身进了那个几乎被炸空的山包,走到一条竖直的裂缝前,用力将放在缝口的两块石头移掉。
我借着朦光往里瞧,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口大皮箱依旧静静竖摆在那里,只是灰已经厚得看不出箱子本来的颜色。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弄出来,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抹积灰。天色越来越亮,我打开箱子,那些书还完好叠放在里边,而且很干净,那块镶在木框内的锦缎也在,我拿起框子,那副图案赫然映入眼帘。
这图案当然能帮我想起一些东西,尽管都不是什么好回忆,我注视了半晌,禁不住叹了口气,将木框塞回去。
就在这时,头顶又出现了那种麻木,每次有这种感觉,记忆库里的段落就仿佛被刮去一大片!
我咬牙捂着头,这一刻下了决心,抛开之前的所有,离开这座城市这片区域,不管是地上还是地下,这里是被诅咒过见了鬼的地方!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先去北方待段时间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我这样想着,拎起沉重的皮箱吃力地走出采石场,脑中却不受控制响起了那句话:“去把我的姐妹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