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饰旦,他演生。
铜七提笔描眉,铜镜上的旗袍女子,愣愣的看着他,“给我吧”
他闻声,让了细笔。她拾起,一手端起他的脸,“许有些生疏,七郎别嫌弃了我”
他闭起眼。
恰意的感受着带着柔意的一笔一画。
她揭开油彩盖子,为他拍红。
抹了厚重的彩粉,取了华衣冠首,依着这一身行头,这空当,两人才脉脉相望,她捻着手指,又回转指来,缓缓开嗓,唱的是柳三变的《秋夜月》。
“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
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
向尊前、闲暇里,敛著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
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个,恁别无萦绊。
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粉霞艳光流转,寂寂夜色为幕,台上他不用再苦苦瞥寻台下那人,那人现下已然回来,华衣冠首,整整齐齐着一身行头,咿咿呀呀的在一旁。
喜寻回弃子。
而后宋子荆又认出故人。
喜事是一桩接着一桩着。
“文玉”
“是我”,再能遇见宋子荆,他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见她盈盈泪目。
他抬起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滴。
“还没谢过子荆那日的救命之恩呢?”
她想起往昔那幕,忍不住笑,“不过为你辩护了几句罢了”
那日,依稀所有人都还在的。
厨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戏楼的丫鬟叽叽喳喳说要去打老鼠,进去了抓出来的却是一个白脸小孩。
宋秦掌着大大小小的事务,觉着是个小事,便想交给官府。
宋子荆从楼上踩着一只绣花鞋另一只脚光着跌跌撞撞的跑了下来,一边喊着“交不得交不得”
宋秦宠溺的看着自家傻里傻气的姑娘,手中的笔也停了下来,好好听她要说些什么。
“把这孩子交给那些欺弱畏强的禽兽,指不定被怎么欺负呢?”
“那子荆意思是?”
“放了他”
“爹爹……爹爹,我害怕那些尸体,他们都是你杀的吗”
小文玉第一次撞见父亲作业。
文化是江口打捞队的帮工。文化的父亲给他取名文化,是希望他能受点文化,偏生应不了他父亲的心愿,还没来得及抚养他长大,就一命呜呼了。
文化跌跌撞撞的活着,寄人黎下也好,跪地乞讨也好,偷了人家的东西赔了一条腿也好,他便这样活下去了。
后来娶了小家碧玉的文玉他娘。初见这妹子羞羞答答的,他喜欢得不得了。他一介粗人,觉得也配不上人家,路过妹子家门口就只想偷看她几眼,被她爹看见,是提起扫帚就要赶他。
所在这老爷子寿命不长,没等闺女及笈就入了黄土。妹子的娘没啥主意,全凭女儿的喜好。文化喊人去提亲,左右心绪却难定下来,憨憨的躲在门口偷偷看着门里的情况。
文化不知道的是早在他被老爷子操着扫帚赶的时候,她就躲在阁楼窗边忙偷着乐了,他想娶她,她自然是答应的。
可娘问她想不想嫁,她瞥见门外那抹粗布衣角,心生调戏之意,就故意想了又想,嘴张了又闭,眉头皱了又展,一干人等连同问话的老娘亲都跟着呼吸一紧。
当然更紧张的自然是听墙角的文化大哥。
“嫁”
“我嫁”
煎熬不过片刻,屋里就传来姑娘家清脆的声音,里头听得出坚定和略微激动的颤意。
听了这话最高兴的自然也是文化大哥,激动得跳脚,大腿一跨就想着去买两坛好酒,觉得什么也比不过此刻,人生最为得意时。
本是桩你情我愿的好亲事,后来不知怎的姑娘就变了心,粗糙的和拮据的生活磨净了她当年那份真挚热烈的情谊。
这世间,情最难得。情同这钱一比,同吃苦受难一衡量,情坚的人可视钱财如粪土,在这苦日子里头找到乐趣。可对情义倒没那么牢固的人而言,微微一动摇,天台四万八千丈也不免倾倒。
所以倒可理解这尘间那些苟且偷生,没什么大义大道的人被人唾弃,因单单一情字都未守好。
而这位本是小家里的千金,动摇了情义自是受不了苦的,为文化生下小文玉后,也算给夫家有了个交代,就独自回了娘家。
文化也是个好脾气的人,强扭的瓜不甜,留不住的人去了也就去了,倒是小文玉的到来,他是喜得很。
给他儿子起名文玉,也希望他能是块宝玉,别像他一样被吆喝来吆喝去。也别像他一样连自己的妻都留不住。
在大城市中,难以生计的人多了,投江,一了百了。病死的人多了,投江,一了百了。因仇被杀害的人多了,投江,一了百了。
可这投江的人多了,却苦了他了。他唯一的乐趣,也就是日日对着这些尸首上的还能勉强辨认的服饰和体型想着他们平生的过往以及死因。
千万种的人生,有千万种了结的法子。
但他却没想到他会捞到至亲的时候。
那个他留不住的妻,回了娘家却让她的嫂子以这样会让家门颜面尽失且他哥哥刚喜得公子,她一身晦气不合适回来为由,被拒之门外。
她又不愿意回来,或许是想不开,心生悲愤,举身赴清池。
也许她也没想到到死后,漂漂流流,晃晃荡荡的身躯,到底还是回到了最初那个男人的身边,被他亲手埋葬。
她的尸首罕见的干净,眉眼清秀,一如初见时。像是要用美好的模样来见他。
“来生,遇个好人家,别轻易看上谁……”文化跪在她的坟前,一手举起杯,一手捂着勉强跪着的废腿。
撒下烈酒,送她一路好走。
却止不住落了泪,在那下得纷纷扬扬的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