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思休问定何如

紫兰姑姑携一众宫人将我照顾得周全,我便吩咐描红单独去照顾吟风。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宫中好吃好喝,其实做公主多么幸福,绣绣花侍弄侍弄花草,安分守己颐养天年,身体健康平安是福。我这般喜好出生入死,实在是太不领老天爷的福泽了。

我这受着伤,前来围观献殷勤的也不少,甚至靖王府的秦老夫人,虽以身体抱恙为由未能亲自前来拜会,但也差人送了慰问的礼物。

两只锦盒,一只里头装了秦老夫人送的珍珠串子,寒酸是寒酸了点儿,我体谅他们孤儿寡母在塞外僻壤住了这么多年,手里头无甚宝贝,便也不嫌弃了。另一只盒子里装的是容祈亲自挑选的鸳鸯佩,鸳鸯佩,配鸳鸯,他虽然救了本公主一命,却也差点儿将我炸成渣渣。这份鸳鸯情我自然是不会领的,当即勒令紫兰姑姑差人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紫兰姑姑觉得我这个行为不妥当,我却不悦了,我凭什么要顾及妥不妥当,我现在还没嫁呢,就要处处留意他母子二人的情绪,那嫁过去以后岂不是要被憋屈死?我偏要那容祈知道知道我的脾气,莫说他剿了个“菜人”团伙,就是立了什么汗马功劳,他也只不过是我们顾家养的奴才,就是个吃软饭的。

这么想着,我便觉得心里舒坦多了,至于我这些无聊的小心思,他领会不领会,我也不在乎。

我一贯喜欢自我安慰自欺欺人自以为是,我是公主,能奈我何?

女医给我处理脚下伤口时,我却又想起了秦玮,我已经叫人细致打听过,可有一名叫秦玮的公子或可能是秦玮的公子出现在那里,又或者是报官举报。我花了重金,前去打听之人将解救本公主的事情打听了个抽丝剥茧未漏滴水,却说此事乃容祈一人的功劳。

秦玮这个闻所未闻的名字,似乎置身于整个事件之外,只有我一人知道。

没人理解我对这个名字的执念,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开始不理解了。

想到他,我便心烦意乱,时而开怀悸动,时而低落伤神,直到我终于意识到,我已经是个被许了人家的女子,我这枝牵一发而动家国天下的红杏,终是春心荡漾早早出墙了。

我心下惴惴,想找个人给我开解开解,便随手抓来了紫兰姑姑。

我敢将心事同紫兰姑姑讲,不过是觉得她一生被宫闱囚禁,未能接触过情爱,因而言及情爱必定更加客观,讲的都是大道理。而我此刻需要听的,正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需用这些大道理将自己这颗懵懂的春心束缚住。

我同紫兰姑姑说:“你同我讲讲当年冷宫里那位娘娘的事情吧。”

我崇拜先皇,热衷于他的各种传说,最热衷的便是其中风月。先皇一生最爱的女子,直至离开皇宫,也未能捞得半个名分,那时紫兰姑姑便是贴身伺候那女子的。紫兰姑姑说她虽聪慧却也愚钝,身在宫闱之中,夫君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却巴望着真情真爱,终是被心中的情爱伤了自身,一去数年杳无音信。

后来说是在塞外无雁城觅得她的身影,为平定漠北胡族的战事,毅然远嫁漠北。从此漠北臣服。先皇人前威风,人后郁郁,亦闲置了后宫,终于在五年之后离世,未留下一儿半女。

我不禁感叹,先皇竟是如此痴情郎,可放自己的女人嫁出去,这事情又委实窝囊了些。紫兰姑姑打断我的感慨,她与我说,这不该是我关心的重点,重点是,皇家的儿女想谈情爱是个奢侈的事情。

人心的万千欲望之中,其中最易断也最难断的,正是这个情欲。但对于我们这些站在欲望顶端的人,有情欲并非恶事,这把双刃剑,要么妥帖收藏,要么当断则断。即便我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公主,不为自己的清誉着想,也要为帝家的体统和尊严着想。

这信息量实在是大了点儿,我一时半会儿琢磨不明白。紫兰姑姑给我打了个简单的比方,便如先皇所爱的那女子,她的故事告诉我们,爱一个人就为他嫁人,嫁给他或者嫁给对他有用的人。

紫兰姑姑问我爱不爱自己的父皇,我自然是爱的。但是父皇要我嫁给对他有用的人,要我嫁给容祈,我却不知道容祈于家于国究竟有什么大用处。

“姑姑,父皇当年为何要将我许配给容祈?”

紫兰姑姑愣了愣,淡淡道:“大概是为了报答吧。”

“报答谁?容祈吗?他当年不过是个三岁的小娃儿。”

紫兰姑姑忽然弯下身子,惶恐道:“奴婢失言,方才的话还请公主莫要放在心上,皇上既然将公主许配给靖王爷,必是有良苦用意,那容祈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委屈不了公主。”

嗯,这老油子又跟我玩起那一套了,我猜她大概也不知道,即便知道也没胆子说出来。

我果然不是个强求的性子,那原因该我知道,我迟早会知道,我既然孝顺父皇,就要听话嫁给容祈,自然这是在我无法一边尽孝一边推掉婚事的情况下。而在我还没有寻出两全之法前,我便只能按照紫兰姑姑说的,将那份刚刚萌芽的情爱妥帖收藏,至于不见雨露后,它要如何生长?管它呢。

想通了这个道理,我心情大好,待能下床以后,便招呼着宫人来陪我打马吊解闷。娇华殿里打马吊打得风生水起,我混日子混得心安理得,却不知道今儿个吹的什么风,竟把顾且行给吹来了。

他自然不是来陪我打马吊的,反倒是很不客气地掀了我的马吊摊子,冰块脸上冰块唇一张一合,吐出来的话恨不得冒着寒气儿:“你好利索了?”

我抖抖眼皮,装出些柔弱,规规矩矩地福身:“多谢皇兄记挂。”

顾且行打发了宫人下去,将我被吓得就快缩下去的身子拎住,命令似的说:“换衣服,随我走一趟。”

“去哪里?”

“逛妓院!”

我被顾且行吓得腿软,以为自己又闯了什么祸,因我实在无法相信,这向来不近女色的太子爷,如何开窍了要去狎妓。

我愣在原地,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将疑问吐出来。顾且行飞快瞪我一眼,拧着眉头道:“不是喜欢逛嘛,今日叫你逛个痛快!”

我还是觉得事有蹊跷,不过我和顾且行的想法向来不对路,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是很正常的。可他既然对我提出了这样奇怪的要求,必也作了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必须成全他。

我在里屋换好衣裳,一瘸一拐地来到顾且行面前。他低头看了眼我的脚面,拎小鸡似的将我提出娇华殿,塞进早就备好的马车里。

他这个人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我心里还惦记着方才那手清一色,马车已经驶出了宫门。猛然抬眼时,我看到顾且行正在宽衣解带。

我便又愣了。他穿着素白的中衣,真丝绸缎流畅服帖,隐约可见其下分明的肌理。我从来没这样细致地打量过他,这才开始略略认同,顾且行确实是个有魅力的男子,整日面对这副英挺的身姿,又要把持一颗近水楼台的春心,实在难为了东宫的侍女们。

我见他表情严肃,忍不住调戏他一下,微探头道:“皇兄,你可记得当年你同我争那株血珊瑚,我在你肩上咬那一口?”

顾且行拿着一件玄色袍子,穿衣服的动作顿了顿,竟侧目回望我,懒懒道:“你还想看看吗?”

“不必了,不必了……”我抖抖眼皮,摆手干笑。虽我与顾且行是亲兄妹,多年来到底不算亲近,太子爷的皮相我自然是不敢染指的。这天下太平久了,正是个八卦横行流言漫天的光景,便是今日顾且行当着我的面宽衣解带,这事情传出去都将沦为帝家的丑闻。

我们来到醉生阁的时候,正赶上红牌亮相,天已经快黑了。此次造访我十分低调,主要是不想跟甄妈妈照面,依着她的性子看到顾且行这副皮相,必定要调戏一二,但顾且行哪里是经得起调戏的主儿,醉生阁免不了一场灭顶之灾。

我们在角落里坐下,顾且行生来天资聪慧,逛妓院也不在话下,很快便进入了状态。小厮端来酒水茶点,高台上琴瑟丝竹,几位红牌并肩而立。既然顾且行邀我陪他狎妓,我也不好怠慢了他,便决定叫两名红牌过来陪他一陪。

外头叫价声此起彼伏,我耐心等待出手的时机,等那价格叫至封顶,我才慢悠悠地甩出高价来,顺便看了看顾且行的态度,只见他低头抿酒,优雅又淡定,想是没有异议。

为了少些废话一举得手,我给出的价格已经超出了寻常姑娘的身价,我本势在必得,却不知是哪个角落里传来个男子低沉的嗓音,将我的价格翻了一倍。此人直接翻倍,我便觉得有些受了侮辱的意思。但当着顾且行的面,我又不好出手过于阔绰,让他抓我个挥金如土的小辫子,只得撇撇嘴忍下,等着标下一个。

顾且行眼皮微抬,“一千两”三个字说得举重若轻,很有气派,我暗暗吃了一惊。

不知道这位红牌今日是多大的福分,竟能得太子爷的青睐,我抱着大开眼界的心态等候事态发展,那角落里的男子却又再翻一倍。顾且行亦不放手,竟直接招呼了门外候着的小厮,将一个金串子丢在桌上,淡淡地说:“三个姑娘我都要了。”

我好震惊,谁说顾且行是断袖?谁说他不健全?这一掷万金的气魄,足以压倒任何纨绔公子。

顾且行抿酒不语,抬眼时见我还愣愣地打量他,语气轻慢地对我道:“既是同人抢东西,就一定要赢,你往日在外头就是这么给人欺负的?”

做太子的果然比公主有钱,羡煞我也!

甄妈妈亲自将红牌们送过来,顾且行显然对这些庸脂俗粉没什么兴趣,我便左拥右抱好不风流。顾且行坐在对面看我,我同他目光相接的时候,竟然在那冰块脸上看出丝丝裂缝,像是个深藏不露的笑容。

甄妈妈摇着羽扇倚在一处,今日却是格外正经,一片欢声笑语中,她道:“这位公子的气度……”

我急忙向她介绍这是我的兄长,甄妈妈勾唇一笑,打趣道:“哦?瞧着模样倒是不像。”

我干笑无言,顾且行却站起来,侧身面对甄妈妈,冷冷说地:“像与不像,自然不是你说了算。”

甄妈妈是阅人无数的,面对顾且行这尊神丝毫不显畏惧,轻笑一声,兀自撩开纱帘走了出去。而我没有想到的是,顾且行也跟着走了出去,看都没看我一眼。

他一贯如此,我也不算好奇,继续同姑娘们聊天玩乐,因我也算醉生阁的熟客,同这三位红牌还算熟悉,闲扯一通后,问起郁如意现下可有空闲。

一红牌道:“如意嘛,近来可是请她不动。”

另一说:“昨日还瞧见她在清河画舫里同人抚琴来着。”

一说:“你是不知,约莫就是她那位情郎,怕是不出几日,就要赎身了。”

一又说:“我也是隐约瞧见,那公子模样不俗。”

“哼,富家子弟玩弄风尘女子……”

“咦,荆公子人呢?”

我已撩开帘子走了出来,关于这八卦的真伪,还是找郁如意验证下比较直接。其实郁如意在醉生阁摸爬滚打几年,早就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她却说若非遇到良人,身在烟花巷和市井地并没有分别。

若郁如意当真觅到了良人,我是打心里为她高兴的。

可我没想到的是,她这个良人和我的玻璃心起了点儿冲突。

我找到她的时候,是在醉生阁的别院,她果然是和同一名衣袂飘飘的佳公子在一处,且他穿的是蓝衣。

我停下脚步,用枯枝遮挡住身体,见他们相对坐在亭下,秦玮面上有一丝焦急与诚恳,郁如意表情郁郁,眼眶泛红,似是方才哭过。

两人沉默许久,秦玮才郑重道:“虽然暂时还不能给你名分,府中上下必会好生待你,你也不必继续流落风尘。”

郁如意果然觅得良人了,我却为何……为何如此难过,像是圆滚饱满的心尖上,被挑开了一条血口子。

我扭头逃离那花丛,腰间铃铛清响,只得将它摘下,随手扔掉。

“阿栩?”我听到秦玮叫我的名字,带着疑惑,大概他也不能确定是我。

那便当他眼花了吧,其实我没必要逃的,可我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尽管脚底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尽管每疾行一步脚下就锥心地疼,我还是想快些离开。

还好这花园子够大道路也够曲折,枯枝烂叶间,我越走越快,就像儿时常玩的躲猫猫。

然而,我没有那个兴致,若我方才没有走,现在也许可以佯装欢愉去面对他们,但是我逃了,便必须一逃到底。

穿过一座拱门,钻进一片厅堂,又是一片丝竹绵绵,我只觉得嘈杂。打算随意寻个地方坐坐,入眼处全是美男,才发现我闯进的不是别处,正是醉生阁的西楼倌院。

这倌院其实和东楼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提供服务的性别不同罢了。我走了一路脚底疼得厉害,也有些口干舌燥,便大咧咧地往厢间一坐,招呼道:“上酒!”

今日出宫是被顾且行抓来的,如此我便不必担心在外头闯祸,因为不论我闯了什么祸顾且行都得给我担着。

小厮哈腰问我要什么酒,我脱口道:“什么上头最快晕得最厉害,就来什么,最好是一口下肚便将烦恼忘光光那种。”

“好嘞!”

小厮说这酒叫“马上催”,果真是不负其名,我只喝了两杯,便觉得头昏脑涨气血翻腾,身子轻飘飘的,歪在软榻里像是被抽掉了骨头。

好酒,好酒,我得多喝几杯。

俗话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俗话还说借酒浇愁愁更愁,我又醉又愁,愁得眼底雾气氤氲,纱帐外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音律靡靡催人寂寞。我只觉得心底空虚,仿佛破了一个洞,那洞无限延展扩大,四肢百骸都要被它吸进去,我渴望有个人或者有件事情来填满这个洞,我觉得它快要将我撑破了。

入秋时节,我却热得越发难耐,只得再猛灌两口酒,给嘴巴降降温。

醉生阁本就是个陪酒陪哭陪笑的场所,我自己喝闷酒喝得无趣,便欲招个人来陪陪我,纱帐外长身而立一名左顾右盼的青年,我看他收拾得干净体面,背影斯斯文文的,大约是楼子里的小倌,便也懒得再招呼小厮,从帘子里伸出手臂将他拽了进来。

我并未瞧那人的脸,如今醉成这番模样,实是让我瞧我也瞧不清,大咧咧道:“你,陪小爷喝两杯。”

醉生阁果然是帝京出类拔萃的青楼,这小倌愣也没愣就贴了过来,伸出手臂将我圈在怀里。我觉得这个姿势特别舒服,也忘了男女之嫌,反正他一个小倌我一个女子,也擦不出什么火花来。

我便肆意地歪在他肩上,只觉热得要命,又不舍得从他身上移开,而他抬手抚过我的额头,指腹冰凉,摸得我很舒服。

我实在醉得厉害,猛然睁眼时,将自己吓了一跳,眼看着面前的人衣裳被我剥了大半,从脖子到锁骨,全是起伏的小痕迹。我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心下狐疑,这个人莫不是有病吧?会不会传染?

我吓得清醒了些,顺着他的下巴看上去,眼底的雾水散不开,我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这个人长得还挺眼熟的……

我将手掌从他腰间抽出来,捧着他的脸打算看个仔细,又觉得身下不大自在,迷迷糊糊对他道:“把你腿上那东西拿开。”

那人还是不说话,只是愣了愣,反正自我开始轻薄他,他便一直在愣,我便不耐烦道:“什么东西硬邦邦的?”这么说着,我扭着腰将身子抬了抬,打算亲自动手将那东西拿开,却不防叫他捉住了手腕。

我抬起头,看到他紧抿着唇,还是没有说话,这人莫不是个哑巴?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我愕然反应过来,他长得和秦玮还挺像的。那一瞬间,我差点儿从他身上摔下来,好在他单手搂着我的腰,搂得还挺稳。

我又使劲儿摇摇头,想起秦玮此刻大概还在同郁如意郎情妾意,应该是我痴心妄想认错人了。可是一想到他,那本来被酒浇去的忧愁又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我抽抽鼻子贴在他的胸膛上,幽幽怨怨含含糊糊:“你是哑巴就最好了,我同你说个秘密,我啊……”打了个酒嗝儿,“我好像喜欢了一个人,可是他不喜欢我,他有心上人了,他们郎才女貌郎情妾意狼子野心狼心狗肺……不是,总之就是很般配……

“说起来,他们还得谢谢我,要不是我,他们也不会认识,也不过才几天……唉你说,两个人看对眼是不是也就一瞬间的事情,如意她很好,什么都比我好,我除了身世显赫……”

他的前襟被我扯得凌乱,我便贴着他的肌肤,嗯,这小倌生得还挺结实,我又努力往他怀中靠了靠,浑身酸软用不上力气,继续说:“身世显赫也不见得是好事,他不是个贪慕权贵的人。这样也好,这样我就死心了,我死心了,对大家都有好处。唉……”

我只觉得那人将我抱得更紧,紧得我喘不过气来,终是将我打横抱起来,我勾着他的脖子,随他穿过殿堂。

我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蹬蹬腿,哼哼唧唧又嬉皮笑脸地说:“你搞错了,今日是我嫖你,我才是攻……”

我醒来的时候,耳边很清静,眼前是色泽暧昧的纱帐,身上盖了张轻薄的云被。浑身酸疼,眼皮沉得厉害,睁开了又不自觉地闭上,头疼、嘴皮疼、脖子疼、腰疼、腿疼、脚也疼。床帘外隐约一盏烛火,光线柔和并不灼眼,我回忆着睡着之前的事情,只记得自己在倌院喝酒,然后进来一名男子……

转转眼珠左右看看,我默然掀开云被,花色素净的被子和床单,星星点点染着血迹,东一块西一块,这——难道是我的血?

我看过的那些禁书小本儿上,曾经出现过“酒后乱性”这个词,瞬间脑袋里这四个字像道闪电,劈得我眼前天旋地转,余下的只是一声震飞妖魁吓跑魔魂的尖叫。

床帘被人从外头掀开,我抓紧被子缩到床脚,看到床单上一摊血迹,又用被子盖了盖,才有胆量同那人相对。

秦……秦玮!

他换了身白衣,神色倒是一贯的淡然,将手中的茶盅递到我眼前,笑着说:“来,先把它喝了。”

苍天啊,大地啊,禽兽啊,衣冠楚楚的败类啊!

我连牙齿都在偷偷打战,眼眶里迅速涌出两团泪水。

秦玮仔细看着我,笑容像水一样滴落在我眼底,他又靠近一步,矮身坐在床边,轻声问我:“还疼吗?”

我便哭得越发凶狠,这个王八蛋,他竟然乘人之危,如此禽兽千刀万剐也不解恨。我只能傻乎乎地哭,哭泣是可以逃避现实的。

“阿栩?阿栩?”他一声声唤我,终于将我唤回了现实,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愤恨地挤出几个字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扯开半边衣衫露出斑驳的痕迹,诚恳而无辜地说:“是你对我做了什么才是。”

好吧,他虽无耻,也是我越界在先,我活该倒霉,眼一闭,我叹口气,大公无私地说:“你走吧,不用你负责了。”

他嗤笑,目光闪闪,恬不知耻:“难道不应该是你对我负责吗?”

我拿什么给他负责?再说他不是和郁如意好上了嘛,怎还要赖上我?我垂下眼睛,忍着泪水将自己抱紧,只觉得天塌了地陷了,破罐子彻底破摔了。

我们便沉默地处了一会儿,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大概是不放心,我便又说:“放心吧,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如意的,便是……便是不巧叫她知道了,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定也不会怪你的。”

“你以为我同郁姑娘……”

“我都看到了,”我急忙打断,以面无表情掩饰内心的激荡,诚恳道,“我是有些生气,我气的不过是你那日自己先逃了,丢下我……”

他伸手扶我肩头:“我当日并非有意……”

他这么说,就代表他承认那天他扔下我自己跑了。我刚才说生气这事儿,还只是个借口,现在是实打实地生气了。我一把将他手甩开,恨不能手握一把芭蕉扇,将他扇出个十万八千里。

我道:“好你个秦玮,这些日子我日日担心你的死活,处处差人打听你的下落。你倒好,丢下我一去不回,在这青楼里抱着美人不够,今日趁着老娘醉酒,做出如此卑劣之事,还恬不知耻地要我负责。说什么下到黄泉做夫妻,亏得是没同你死在一处,否则便是着了你这王八蛋的道,负责,好,我给你负责……”

说着我打算从床上下来,要负责是吧,老娘把你阉了带进宫去养一辈子!

这人倒是心性极稳,我骂了好一阵,确实伤他不着,按不住我,索性将我抱住,抚着我的头发,叫我动弹不得。

“阿栩,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君子,但对你,我做过的事情我会负责。那日的事情,我有我的理由,”他将我的脸捧起来,目光灼灼,说,“这些日子我也很挂念你,我……我有些说不出口……”

我低下头,听见他轻轻地说:“我喜欢你了。”

奈何奈何,本公主是个软耳根,根本受不了他这般柔情以待,一时除了哭哭啼啼,根本接不上话来。

而那些对他一去不回的怨恨,仿佛这么三言两语就被轻飘飘地化解了。

我在他怀中大哭,哭干了委屈余下的便是刻意撒娇,我喜欢的人他说他喜欢我,这是天底下最幸福不过的事情了。我肆意地哭,肆意地由着那收藏起来的情愫生根发芽。

也不曾思量,他口中的阿栩,究竟是阿栩,还是我——顾且歌。

我不知道该抱着怎样的心情去接受他的喜欢,没有哪个女子不期待两情相悦的情爱,可我的身份却累我无福消受。我忽然沉默,他忽然问我:“阿栩,其实你姓顾对不对?”

我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惊慌,是啊,上次事情闹得那么大,他若是留意,想必也该知道了。那么他就更应该知晓那桩举国上下无人不知的婚事,除非我舍弃公主的身份,否则终是要嫁给容祈的。

他与我相对,抚摸我被泪水浸泡过的脸颊,爱怜地说:“我早猜你与帝家有牵连,问过郁姑娘才知道,你是连王爷家的女儿。”

连王是先皇顾景痕的第九个兄弟,已是我爷爷辈的人,先皇过世后,他一力辅佐父皇登基,待龙座稳固便毅然退居二线,归隐田园不问朝政,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郁如意这个谎扯得委实很靠谱。

“我……”我不忍心继续骗他,张了张口,却到底也没有将实话说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那些烦死人的事情,能拖便拖一拖吧。他也不多作追究,只又将我抱了抱。我看着云被上凌乱的血迹,想到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人,心便兀自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秦玮起身收拾我折腾的残局,我不声不响地坐在床边,手指搅着衣裳,才看清此处正是郁如意的房间,如此说来,我还在醉生阁。

一拍额头,我才想起来,这都什么时辰了,顾且行莫不是在满世界寻我了?

我穿好鞋子下了床,看到随意搭在一处的蓝衣,上面还蹭着些血迹,我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啊!

“如意呢?”我问。

秦玮挑眉,看看门口的方向,说道:“说是瞧见位漂亮的公子,看你没事便出去了。”

嗯,见色忘友,很符合郁如意的性子。我对着铜镜将自己收拾妥帖,抬眼望了望窗外高悬的明月,抱着赴死的决心去见顾且行。我消失了这么久,只怕他早等得不耐烦了,憋着一肚子的火在等着发泄。

秦玮要送我回去,我怕他和顾且行照面给他添麻烦,只得拒绝,秦玮也不为难于我。总归他该明白,我们皇家的儿女谈情说爱或者私订终身,都是大忌。

推开房门时,我转身看他:“秦玮。”

他便对我微笑,淡淡地问:“嗯?”

我有几分踟蹰:“那我们现在是……”

“你说是怎样就是怎样。”他仍噙笑望着我。

我心里不由得欢快,微微红了脸:“你不要乱跑,我会去画坊找你的。”

“好。”

出了房间,我在路上蹦跶着,雀跃轻松,全然没去操心我今日完成了一件十分出格的人生大事,身体上亦没有觉察任何异样,似乎现在的我和之前的我,并没有任何不同。

我和顾且行来到醉生阁的时候正是黄昏,而现在已将深夜,醉生阁里的莺歌燕舞尚未停歇。我不知道顾且行以我为幌子,偷偷来醉生阁的目的,更无从知晓他后来去了哪里,不过凭他那刚正不阿的性子,肯定是来办正事的。

他没有寻我,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他,只能回到来时的厢间,试着在这里等他一等。此处在厅堂偏角,最是清静宽敞,抬窗可见外头的车马,无论是品茗下棋这等闲情雅致,还是花前月下这种风流逸致,都是个绝妙的佳处。

尚未掀开纱帘,我便听到屏风后传来的抚琴之声,低回幽婉情意绵绵,起弦勾拢的技巧,在这醉生阁里除去郁如意绝无二人。看来这厢间已经叫人占了,我本不该进去打扰,可又想起方才秦玮说的话,那意思大概是说郁如意对里头这位公子很有些意思,如此我便觉得有点儿意思,想要进去瞄他一眼。

装作走错路进错门这种把戏我再熟悉不过,便直接撩了帘子堂而皇之地闯了进去,郁如意也只抬眼看了看,指尖的音律却未曾有丝毫间断。往常我便说她,抚琴时就变了一个人,温柔细腻如流水,只是看一眼就叫人欲罢不能。她淡定地抚琴,自然也明白我闯进来的意思,我便抱起拳头,对着倚在软榻中的男子拜两拜,憨厚道:“对不住,走错……”

呸!我他奶奶才没走错呢,我满以为顾且行这会儿该四处寻我,谁想他在这里充大爷看美女听小曲儿还挺快活的嘛,我真是高看了他。

顾且行抬手,依旧是冒着寒气儿的话语,冷冷道:“下去吧。”

郁如意反手拨弦将琴声止住,起身对顾且行福一礼,拉拉我的袖口,要将我牵出去。她自然不知道我同顾且行是一路的,我自然也知道顾且行说这个下去,只是要她郁如意一个人下去,但我还是装成懵懂,随着郁如意往外走。到底我是找到顾且行了,他一时半会儿丢不了,而我实在想问问郁如意,难道秦玮说她急着去陪的漂亮男子就是这个男子?那还得劝她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正要掀开帘子出去,软榻里的顾且行说:“你给我站住!”

我一怔,便站住了,郁如意却完全摸不着头脑,我挤挤眼睛示意她出去,笑盈盈地走向顾且行,打着哈哈道:“哥哥久等了,久等了……我肚子饿了去对面吃了个饭,然后……”

顾且行瞪我,拂了袍子站起来,走到我身旁:“吃饱了?”

“饱了,饱了。”

“那走吧。”顾且行说着便大步往外走,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今天很奇怪,我从没见过的奇怪。他一没数落我,二没责问我,反倒是急着离开的样子,而且脚步也不似寻常稳健,有些发飘的意思,莫不是也喝了“马上催”?

我们坐在马车里,暗夜里顾且行的脸色很难看,唇上有些苍白,眉头始终皱着像是忍着什么痛苦。我便在对面细细打量他,看不出端倪来,只得诈他一诈,贼眉鼠眼地问道:“皇兄,你让人打啦?”

顾且行忽然抬头看我,眉心却拧得更紧了,终是抿紧了唇,没有搭理我。

我琢磨自己蒙对了,太子受伤这样天大的事情,我还是少关心为妙,却也忍不住好奇,顾且行为什么要去醉生阁?怎么会在我离开那段时间内受伤?醉生阁莫不是有什么秘密?

我到底也没有问他,回到娇华殿时已是深夜了,描红在殿门外张望等待,我刚从马车上下来,她便红着眼圈儿迎上,同我道:“公主,吟风醒了。”

我辞了顾且行走进院子里,语重心长地同她说,吟风醒了是好事,不要整天哭哭啼啼奔丧似的,活人都叫她给哭死了。

“公主,吟风她……哑了!”

太医过来给吟风诊治,她手脚并用对我比画什么,大概是叫我不要担心,我红着眼眶忍下来。太医背对着吟风告诉我,她不光哑了而且聋了。太医的推断是头部受创引起的内伤,药石已是无用,能不能恢复只能看她的造化。

我觉得他是个庸医,便将他轰了出去。吟风还在冲我比画,嘴巴一张一合,做出“公主”的口型,描红则已经泣不成声。

我心里无比自责内疚,都怪我贪玩贪图美色连累了吟风,但吟风不准我怪自己,那“菜人”团伙又已经被端,我只能怪容祈对吟风保护不周,尤其自他出现我就一直在倒霉,吟风这笔账算他欠我的!

吟风自小就跟在我身边,我学书画女红的时候,她便跟着师傅学习拳脚,算是我的贴身侍卫,只是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剑打拳,半个字也不认得。几日下来,我和描红一起照顾吟风,好不容易才适应了无声的交流。

近来无事,除了偶尔逛逛园子,多数时间我都耐着性子,做着口型比手画脚地教吟风识字。

父皇从行宫回来,终是知道了我险些遇害的事情,顾且行将这事情说得轻描淡写,大概是忧心父皇的身子。

见我还跛着脚,父皇没舍得责怪我,我又照往常一样向他撒娇,哄得他开心,才被宫人搀着回去。

静太后要带着陈画桥过来探望我,约莫是觉得我窝在娇华殿养伤,定也烦闷,而陈画桥同我年纪相仿,她才有意让我二人亲近些。况且若是陈画桥当真嫁了顾且行,我俩也算姑嫂关系,一直僵着总不太好。

我知道这是静太后的好意,且我现在正是春风得意的光景,自然不会故意去开罪谁。

我笑眯眯地招呼了陈画桥,她也假惺惺地关心我两句,我们之间便再无话可说。陈画桥今日穿得格外喜气,往人堆里一站,比我这做公主的抢眼多了。

我和陈画桥趣味相投,本应该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可我就是看不惯她总在顾且行面前装腔作势假装柔弱的样子。而她因为顾且行讨厌我,便爱屋及乌地跟着讨厌我,这是个好事,总比自己讨厌的人巴巴地讨好自己舒服多了。

我在院子里的亭下坐着,品一口香茗叹一口气,看着满院的蝴蝶兰,佯装成伤春悲秋的模样。吟风在给花浇水,描红伺候我喝茶,其余人也都各自忙着,没有人过去搭理她。

听说陈画桥对花草也有些研究,这么闲着她便有意卖弄,走到吟风身边道:“这蝴蝶兰惧寒,这个季节早该移入暖棚,你们主子没交代过吗?”

我知道陈画桥这话是对我说的,垂眼吹了吹茶盅里的浮沫,懒得同她废话。

陈画桥素来自视极高,每每在我这里吃瘪不好发作,今次无人回话,转身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婢,约莫是觉得脸上挂不住,搡了吟风一把,趾高气扬道:“同你说话呢,你是聋子吗?”

吟风现在还真就是个聋子,我故意封锁了这个消息,不过是怕旁人的异样眼光,即便是同情怜悯,对于吟风来说也是个伤害。陈画桥自知惹不起我,便拿我的下人发火,并且一下就戳中了要害,这让本公主如何袖手旁观。

吟风急忙退开两步,福身对陈画桥行礼致歉。我叉着腰站起来,正琢磨说句什么好噎她一噎,描红便快步走了上去,对陈画桥说道:“回姑娘的话,这些是南州一带进贡的蓝鸢蝴蝶兰,匠师专门嫁接培植过,便是在北方干寒之地,也可以生长。”

我得意地看着陈画桥,她不是对花草极有研究嘛,连这么点儿小伎俩都看不出来。陈画桥却是不悦了,盛气凌人地扬起下巴,唇角挑了个夸张的弧度,轻哼一声,对身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丫鬟动作麻利,两步走到描红身前,抬手便甩了个巴掌,粗声恶气道:“你是什么身份,轮到你来教育我们小姐?”

描红只得急忙跪下,一旁的吟风一直在仔细观察她们的口型,还没弄清楚状况,便跟着跪下来。

在我的娇华殿里打我的侍婢,反了?我踏步过去,一手一个将描红和吟风拎起来,训斥道:“还有没有点儿出息,本公主平日是怎么教你们的?叫人打了就给我打回去,莫要丢了主子的脸!”

“是。”描红低着头,显然底气不足,我只得看一眼吟风,抬手冲她比画比画,吟风二话不说便揪住方才扇描红巴掌的丫鬟,几个耳刮子抽得那叫一个响亮。

“你!”陈画桥急了眼,红着脸跺着脚,同那被打的丫鬟道:“给我打回去!”

我们家吟风的身手可是不用吹的,迅速擒住那丫鬟的手腕,回头看到我默许的眼神,抬起因为常年持刀而生了粗茧的手掌,正手、反手、正手、反手,干净利落地又甩了几个巴掌,直甩得那丫鬟两颊通红眼泪汪汪,方才罢了手。我得意扬扬地看着陈画桥:“怎么?在我的地方打我的人,你还想去找太后评理不成?”

陈画桥着急地左顾右盼,索性摸出绢子来抹眼泪,哭声震天。我是见识过她这一流的哭功,上一刻欢天喜地下一刻哭天抢地,就凭着这哭功,她平白冤枉了多少英雄好汉,连本公主都因此吃过亏。

我因吃过亏,便不会在她哭闹时同她较劲,抬脚往亭子外走,打算由着她哭去,一转头便瞧见站在拱门下的顾且行,一张脸绷得跟绣架上的缎子似的。

我这才想起来今日父皇说要我好生在娇华殿等着,顾且行会带我出宫办件要紧的事情。能光明正大地出宫我当然是乐意的,可想问清楚究竟去干什么时,父皇却因身子不适,挥手叫我退下了,我想着总归是会知道的,便也不劳他开那金口。

如此看来,陈画桥特意打扮得花枝招展,原来是到我这里与顾且行求偶遇来了。

我看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陈画桥,摆出副清者自清的姿态,隔着老远对顾且行施礼。顾且行皱紧眉头大步走过来,冲那脸被打肿的丫鬟道:“你们主子眼泪金贵,还不拿个盆子来接着。”

几日不见,他倒是风趣不少。

陈画桥本噙着汪泪水巴巴地望着顾且行,反复琢磨许久才弄懂了顾且行话里的意思,两手揉着眼睛,哭得越发凶狠。顾且行叫她哭得没办法,又不想吵到内殿里的太后,清清嗓子,勉强安慰道:“得了得了,收收你那骄纵的性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就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心里舒坦得不得了,近来看顾且行是越发顺眼。不过他那态度虽是一贯的疏离,但也能从话语中听出些管教妻小的意思,看来陈画桥这个便宜媳妇,他是已经认了。

我一贯觉得顾且行表面严厉冰冷,内里其实很窝囊,便如这娶亲的事情,父皇让他娶什么人,他是断不会说一个“不”字的。不过他们男人也不太把娶媳妇当回事儿,往后顾且行登基了,天下间便没有要不到的女人。陈画桥和我一样,也就是个为江山社稷为高堂父母而生的工具,姻缘天注定,好坏靠运气。

顾且行这么一安慰,陈画桥还真就不哭了,夫纲严苛,幸甚幸甚。

我坐在亭子里继续喝茶,看着陈画桥厚着脸皮去拉顾且行的袖子,顾且行敷衍地拍拍她的肩膀,将她的小手拨开,那声音低低柔柔的,像是生怕我听见又偏偏叫我听见。顾且行说:“她是什么脾气?同她怄气你还想占便宜!往后莫要到这地方来寻不痛快!”

我也看过些姑嫂怄气的桥段,做丈夫的夹在中间委实很憋屈。按常理说顾且行去哄哄陈画桥没什么不对,可他是顾且行啊,习惯了吹胡子瞪眼发号施令的顾且行啊,什么时候学会哄姑娘这样的技能了?况且顾且行往日待陈画桥是恨不得有多远避多远。这次这个大转弯,转得我愣是摸不着头脑,莫不是顾且行逛了次妓院,逛通了任督二脉,把男女之间那根经脉也一并接通了?

顾且行安抚完毕,又吩咐那肿脸的丫鬟将陈画桥扶进去,顺便同静太后知会一声,说长公主有些要紧事,就不前去拜别了,最后,还斥了一句:主子糊涂,奴才跟着没教养!

待陈画桥进了内殿,我又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喃喃道:“真会演戏。”

“演得过你?”顾且行看着我,虽是皱着眉头,但也算不上十分严厉,总之我最近看他顺眼,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同他计较的,他却又添了句,“养出闲来了?还有心思吵架!”

他这话本公主万不赞同,我同人吵架怄气的激情是胎里带出来的,若什么时候我没了这份激情,必是遭了受不住的打击,那才是要不得的事情。

我懒懒扫他一眼,招呼描红随我回去换衣裳,顾且行特意提醒道:“穿女装。”

“为什么?”

“叫你穿就穿!能卖了你吗?”

我看顾且行和父皇这般神神秘秘的,大概这趟出宫是个隐秘的事情,随行的人数自然不多,我怕吟风留下会遭人欺负,便执意将描红和吟风带在身边。

马车一路驶出皇宫,围着城墙绕了个小圈子,不久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慈安堂。

路上我追问顾且行出宫的目的,他只淡淡地回答一句:“贺拔胤之来了。”

贺拔胤之是漠北胡族的世子,早年曾随他父王前来拜会过我父皇,我也曾见过他几次,他虽与我年纪相仿,但身材却生得矮小,我总爱唤他一声“小胤之”。

当初少不经事,童言无忌,多年前贺拔胤之离开时,曾信誓旦旦地同父皇说过,长大了定要娶我为妻。那时我嫌他个子小没有男子气概,没有放在心上,他却心心念念许多年,隔段时间便要请他父王奏上一本,商量和亲的事情。

胡人强横好战,若非当年先皇挚爱舍生取义,漠北边陲一带怕是战火难熄,那和亲既然开了先例,便也有理由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可惜我这一辈适龄的女子少之又少,这个和亲的人选确实难以拿捏。

但我既然早有婚约在身,总归是有名正言顺的理由避过去。

不久便是父皇的寿辰,贺拔胤之应是代表他父王前来朝贺,而父皇担心他将幼时旧事重提,便把我放到尼姑庵里来躲上一躲,倒也是对策。

慈安堂就好比宫外的冷宫,从宫里被遣送过来的,大多是犯了错的妃嫔,在宫中锦衣玉食过得习惯了,皆说慈安堂待遇非人。这必然是桩因人而异的事情,当年我母妃珺娘在世时,每年琼花凋谢的时候,都会带着我来慈安堂住上半月,日子还是相当惬意的。

自母妃过世后,我已经多年没有来过慈安堂,也忘了白琼花凋谢时,母妃在廊下抚琴,而我在青松小院中奔跑的场景。或许我喜欢同郁如意待在一处,也有这其中的原因,我觉得她的琴声很熟悉,有母妃的感觉。

顾且行把我扔在慈安堂就走了,临别时很不耐烦地交代我不要乱跑。父皇祝寿的这段日子,我便以祈福的名义将自己关在慈安堂,佛门清静之地,自然无人敢前来打扰。

我对贺拔胤之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幼齿时,觉得如此防狼一般提防着他完全没有必要,但父皇既然这么安排了,我也是乐得接受的,起码从这里溜出去,要比从宫里出来容易多了。

然而,我又大错特错了。这些吃斋礼佛的尼姑婶婶,才是社会忠诚耿直的希望,她们才是国家最可靠的警卫军团,她们无所不在阴魂不散,她们伺机而动上行下效,她们没完没了。

我来到慈安堂三天,软硬兼施花样齐出终是没能走出去半步。

这期间我曾在前来送物资的宫人口中打探到,贺拔胤之已经进城,父皇和皇兄亲切地接见了他,同时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张庆德被停职查办了。我猜他这个停职大概还是因为本公主差点儿被炸死,但容祈办案有功不好处理,就只能怪张庆德辅佐不力。

不过张庆德这个昏官,被停职查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是父皇惯用的伎俩,因为张庆德于朝堂始终是有大用处的,那么多的贪官昏官还需要他这个头头去管理,每次停职个一两月,便会官复原职。

而在张庆德被查办期间,他的大部分职权刚好落到了靖王爷容祈身上,我隐约从其中摸索出些思路,莫不是张庆德被查办,是容祈从中使了些手段?如此说来容祈也是个善于且喜好夺权谋利的人物,我对他的反感又增了许多。

冷风萧萧索索地刮进帝京,我的思念飘飘袅袅萦绕在心间。

慈安堂就建在官家猎场偏角,那猎场到了这个季节,极少有人踏足,戒备管理便松懈了些。我研究好出逃路线,清早带着描红和吟风突围出去,翻过城墙进入猎场。

这猎场是一座小丘,主要是供帝王家玩乐之用,其中只圈养些猫猫狗狗,并没有大型杀伤性猛兽。我在山腰上走得放心大胆,时不时调戏调戏兔子松鼠什么的,心情一派辽阔爽朗。

“公主,你看那是什么?”描红扯扯我的袖子,指着不远处古树后的一丛白毛问道。

那是个微微翘起的尾巴,油亮的雪白色,看上去很不寻常。我便走近两步想要看个清楚,那树后的动物听到我的脚步声,也徐徐从粗壮的树干后晃出肥硕的身子来,一身雪白的皮毛,两耳尖尖,看上去着实有趣。

我本想上去摸一摸它,描红有些害怕,低低道:“这……这是什么啊,不像猎场里养的东西。”

我笑嘻嘻地冲那白畜生招手,随口道:“是狗,样子这么讨喜,当是名贵的。”

“有……这么大的狗?”描红还是很紧张,吟风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已经默默地拔出了刀子。

我白她们一眼,懒懒道:“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多大的狗没……”

“嗷呜……”

娘啊,我听见了什么?这是狗叫?我再看那白团子一眼,见它唇齿张合,呜咽声虽然很低,总归还能辨别出那是声狼嚎。

白色……狼嚎……这莫不是漠北的山野之王——雪狼?我吓得后跳一步,眼看着那雪狼扭着肥臀甩着巨腹走近一步,紧张地狂咽口水。

雪狼是种凶猛的野兽,可这里是只养无公害小动物的猎场,怎么突然冒出个这么大的物件?

我忍住尖叫,飞快地牵起描红朝树林子里跑,吟风抓着刀子紧随其后。

那雪狼自然很给面子地追上来了,我吓得三魂七魄散了大半,正跑得忘情,又见着一支离弦羽箭正对着我的胸口飞射过来,几乎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我脑袋一蒙,整个身体栽了下去。

所幸中箭的并不是我,而是身后穷追不舍的雪狼,一声哀嚎之后,我听见有人快步走近,而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和描红掉进了一个两人高的大坑里。

我知道这是狩猎的陷阱,而这陷阱救了我一命,本公主果然命大,谢天谢地。

只听上头几个男子欢呼喝彩,说些我听不懂的外族言语。

当我抬头仰望头顶半圆不圆的天空时,却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的眼睛大大的,穿着奇异的外族服饰,胸口挂着个巴掌大的银锁。我不认得这个少年,但却记得这把银锁,如果我猜得不错,那锁上应该还有我小时候留下的两排齿印。

那少年就那么俯身看着我,拧着眉头大概是在思索,我又听到附近有人在说:“太子殿下,贺拔世子又射中一只雪狼。”

我听到顾且行的冷哼,听到他淡漠甚至不屑的语气:“世子今日运气不错。”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生怕顾且行发现我的踪迹,只得将手指竖在唇边,皱起眉头用眼神请求那少年帮我一帮。

贺拔胤之愣了愣,随即抬头面向顾且行,用不太地道的口音说:“太子殿下过奖。”说着,又大步走开,边走边道,“雪狼王还在山里头,接下来胤之要尽全力了。”

顾且行用豪爽的笑声略作敷衍,带着一票人马呼啦啦地走了。我终于松了口气,开始琢磨怎么从这个洞里爬出去,吟风等了许久才跑出来,站在上面比手画脚。

“绳子,绳子!”我对她做着口型。

过了一会儿便看到上头送下麻绳,我顺着绳子爬上去,刚从洞口探出脑袋来,看到另一头牵绳子的人,又险些松手掉回去。

贺拔胤之急忙伸手把我拉住,口音别别扭扭的,他对我说:“且歌公主,我是贺拔胤之。”

我当然知道他就是那个倒霉催的贺拔胤之,他的名字这些天我在心里骂了千万遍了,若不是他儿时戏言,本公主何至于跑到尼姑庵去躲他,又何至于沦落到这副狼狈境地。

我将描红从陷阱里弄出来,实在是懒得搭理他,耐着性子等吟风回来。

原来贺拔胤之从漠北千里迢迢弄了十多头雪狼过来,今日特地将雪狼在猎场里放了,正在同太子爷比赛打猎。我觉得他们真无聊,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玩这种游戏。

不过贺拔胤之是真的长大了,都快比我高出一个头了,也算是条沙漠里、草原上的铮铮汉子,浓眉大眼的,笑容很阳光,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吟风回来后,我勉强向贺拔胤之道了谢,请他千万不要把遇见我的事情说出去,掉头就往猎场外走。

贺拔胤之在身后叫住我,结结巴巴地问:“且歌公主,你要成婚了吗?”

我扭头不耐烦地看着他,道:“谁说我要成婚了?”

“我今天见到了你的驸马,”贺拔胤之神色落寞,很认真地问我,“他是个威武的男人,你喜欢他吗?”

我懒得同他解释,其实容祈回来这么久,我连见都没见过。不过“威武”这个词,形容容祈那个莽夫应该没有错。

我现在满脑子都想着抓紧时间溜出去,早点儿见到秦玮,根本没有心思同他叙旧周旋,因而说话完全不过脑子。我诚恳流利地回答,不喜欢!

贺拔胤之脸上乐开了花,下意识走近一步,一双大眼滴溜儿滴溜儿闪着光,他说:“那么胤之,可以和他竞争吗?”

嗯,他们争不争关我什么事,我两手一摊:“随便你。”

秦玮曾解释说,他并非钟情郁如意,常与她待在一处,不过是在打听我的喜好。此话我是信也不信,信是因他说的时候目光清澈诚恳至极,不信则是出于女儿家多疑吃醋的本能。

我想着能亲眼证实一下,此番出游便故意到醉生阁邀上了郁如意,秦玮却也是个机灵鬼,顺手带上了秦子洛,携我们到清河上游船。

冬日渐近,如今已非游船的好时机,秦子洛无趣地拨动着舱里取暖的炭炉,郁如意端坐一方兀自抚琴。

我将眼神往如意那处瞟瞟,再往秦玮这处瞟瞟,再往秦子洛那头也瞟瞟,没有发现不正常的地方。

但见秦玮悠然品茗,目光不时隔着纱帘远望,也不主动与我亲近。我里开始不悦,想我二人如今关系已非比寻常,他如此不声不响,是不是打算赖账。

手中摆弄着茶盖,我已用指甲在盖上扣了许多个来回,看着那河水,在近处因为行船划开一圈圈涟漪。一个恍惚,感觉自己似要随船渐行渐远,随波而去,天高海阔自在逍遥。

可惜现实是,画舫是花五两银子租来的,我们若是就这么把人家的船开走了,画舫老板会报官的。

郁如意抚平琴音,关切地问我为何兴致不高。我自然不好当着秦玮的面说实话,只得低叹一声。郁如意招呼了秦子洛,极有眼色地走开了,说是去船头看鸭子,我左右瞧瞧,没瞧见半只浮水的鸭子。

秦玮兀自垂目煮茶,他什么也不问,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一般。可他知道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越是从容,我心中便越是郁郁,只得冲他发起脾气,撒娇似的将手边茶盏推开,噘嘴瞪他一眼。

往日见陈画桥做这个表情时,我只觉得矫情又恶心,今次终于明白,原来萌了春心的女儿家,大抵都是这副德行。秦玮依旧不说话,笑着用白绢子将小桌上的水渍擦干,我心里不痛快,皱着眉头:“你为什么不问我,你是不是不在意我?”

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又开始默默地担心,这般矫情会不会惹他生厌。

秦玮仍笑吟吟地看着我,仿佛在他眼里,没有太多值得令他化开眼底春风的事情。他总是淡淡的、不急不躁的,明明很温和,却莫名有些距离感,滴水不漏得有些作假。

他说:“我不问,是因为你不想说,或许是不能或许是不敢,但依你的脾气性格,若是有法子解决的事情,大抵恼你不着。既然如此,你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我所能做的,无非是陪着你罢了。”

其实但凡我多长个心眼儿,或者清醒些,总该听出来秦玮这话是在敷衍我,可我叫情情爱爱迷得晕头转向,他的话仿佛真理,他如是说,我便如是咽下。我细细看着他,那般兀自优雅着,每一处言行举止都做得飘飘然不露痕迹,蓦然间我觉得他很奇怪,他仿佛是凭着我的喜好而量身打造的,我喜欢他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就像是团面人。

我贼眉鼠眼煞有介事地问他:“你知道姑娘家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吗?”

“我这样的?”

我叫他这话噎了噎,没看出来他还有这份自恋的觉悟,正了色,同他讲解道:“女儿家喜欢的男子,是正经中又带点儿不正经,且这个不正经还不耽误正经的。便如子洛,我瞧着他就比你受姑娘欢迎,约莫就是这个原因。”

秦玮细细品了品我的话,微一歪头,摆出一副天真诚恳的表情:“你这么说,是嫌我太过正经,应当趁着无人的光景,同你亲近亲近,抱你一抱或是轻薄一二……”低头,他笑得腼腆,“可我觉得现在这感觉刚刚好。”

他显然曲解了我的意思,我说的不正经并不是他想的那个不正经,我想表达的是,其实他在我面前不用总这么绷着,虽然我一贯觉得他很完美,却完美得失了个性。我干干地回答:“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指尖一转将选茶的竹片飞出,正中我身下的小凳。我坐不稳,便朝侧手的秦玮歪了歪,他伸手将我扶住,稳稳当当地把我捞进怀里,半眯着眼道:“原来是投怀送抱的意思。”

“小人,你暗算我!”

他仍眉眼弯弯,像捉弄我一般,在我袖中摸了摸:“那么你呢,袖中藏着个尖利的东西,可是也想暗算我?”

我急忙将手臂抽出,因身体歪在他怀中,便轻而易举被他擒住了手腕。

“让我看看。”仿佛是个有趣的建议,他细致地将手掌探入我袖中,细软掌心触过我光裸的手臂,使我不由得想到自己眼下已经是他的人了。

我便老实了,心也蹦跶得更欢快了,叫我控制不住。

摸出藏在袖中的发簪,正是当日我送他却被推托掉的那支。他看了看我,明明惊喜却急忙抑制住情绪:“你带着它,是……”

我急忙从他手中抢过:“送不出去的东西就是垃圾,寻个合适的地方扔掉罢了,我看这处就挺好。”说着,打算撩开身后纱帘将它扔出去。

秦玮急忙将我拦住,我身下三条腿的小凳经过这番辗转已经彻底撑不住我,使得我又朝秦玮怀里依了依。

我仍扭头,秦玮将发簪自我手中取下,双手掐着我的腰将我放到他腿上,手掌在我脑后细细挑选一束垂发:“我知道你怨我,怨我明明动了你的心,却无甚作为,你亦不多求,只想听我说两句好听的。”

秦玮知我心,我对他其实没多大指望,毕竟他只是一介草民,若说能力,我要在他之上。而我这身份,也必将平白为他增添些磨难。

“但我不能说,”将垂发用手指挽起,为我簪发,秦玮道,“只怕说得越多,你日后会怨我越多。”

我听不懂,忽然感觉眼前这个拿指腹在我额上轻触的男子有些复杂:“你到底在顾虑什么,是我的身世吗?”

“不是。”

我低下头:“还是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要我?”

他却已转了话头,放眼垂幕外,抬手轻点画舫外的长河远山,他说:“你看这山青水遥,你觉得它们不好吗?我自小便习惯奔走飘零,大漠风沙长烟缥缈,江南烟雨中参差十万人家。西域的热情,沧海的辽阔,我总盼携心爱之人重游。

“阿栩,你可愿等我?”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心飘得很远,那些只在画上见过的风景浮于眼前。他说过的每一处,他去过的每一处,抑或是他将会去的地方,我很想去。我却又舍不得告诉他,太医说我有病,不能跋山涉水,我也许会死在路上。

“我可以等,只是……怕家父不能等……”我低低说出顾虑。

他收回目光:“那门娃娃亲吗?”

我点头。

他只低头用下巴抵住我的额头,揉揉我的头发:“那就答应我,别见那个人,不要见他。”

“为什么?”

“因为我怕,怕你见了他会更害怕。”

哈哈,容祈已经丑得家喻户晓了吗?

船轻轻晃动起来,我听到郁如意的惊呼声,听到一众流氓的嬉笑声。我和秦玮朝船头走过去,看到另一只画舫停在近处,郁如意已经被拉上了船,正被几个小流氓调戏。

郁如意倒是不怕,不顾形象破口开骂,我也叉着腰在船头跳脚,勒令他们放开那个姑娘!那些流氓调戏得越发起劲,对面画舫中又出来一个人,一副无赖公子哥儿的模样,不正是我的老仇人张大?

有些儿子生下来是报恩的,有些儿子生下来是寻仇的,张大这个儿子,生下来便是坑爹的。

偏偏张庆德对这独子又溺爱得很,每每小张在宫外惹了我,我不好说他闲话暴露出宫的事情,便拐弯抹角告他爹老张的状,什么强抢民女帝京一霸的帽子都往张家头上扣。

我没胡说,张大这德行,确实就是地方一霸。

便是今日,他这尿都要撒到本公主头上来了。

我在宫外时常是个雌雄莫辨的形象,张大见我这副女儿装扮也不觉奇怪,一抬扇子要支我的下巴:“哟,这不是荆小爷吗?荆公子这身装扮真是水嫩娇媚,张某往日多有得罪,既然大家是老相识,不如赏脸叫张某好好赔罪?”

呸!你爹都被停职查办了,你也不知道收敛,我看往后你们张家早晚死在你这劳什子手里。我心里这么骂着,表情上就更加不客气,上头嫌恶地推开他的扇子,下头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再问候问候他裆下那不安生的玩意儿。

大概是以前叫我踢过长了记性,这厮反应倒是快,我正出腿,先被他推了一把。

可怜本公主上得了树爬得了墙,斗得过恶霸吵得过流氓,招摇撞骗各项全能,偏偏就是不会浮水。张大绝对想不到,他这一推实实在在是要命的一推,今日我若是落了水,他若是要不了我的命,待本公主回了魂,稍一狠心便能要了他全家的命。

好在秦玮扶我一把,我站稳身子后道:“张大,你把人给我放过来。”

张大伸着鼻子贴到郁如意脖颈处闻了闻,不搭理我:“看在如意姑娘的面子上,爷今天就放你一马。”牛气冲天地指了指船舱,张大对拉着郁如意的侍从吩咐,“带进去。”

我看了秦玮一眼,他心领神会打算到隔壁船上救人,一脚刚踏上那头,对面撑船的将船桨顶住这头,两只船快速地分开一段距离。

秦玮无奈地劈了个大叉,两腿已经到展平的程度,嗯,这脚踏两只船的功夫练得不错。

张大这厮也是个人才,看秦玮卡住不好动弹,急忙两步走近,撩开袍子就要解裤带。

“张大你干什么!”我冲他吼。

张大夸张地抖了抖臀部,乐呵呵地说他要尿尿。眼看着袍子彻底撩开了,我个女儿家该羞还得羞,一边担心张大真尿在秦玮身上,一边抬手打算挡住视线,一边又想起来,秦子洛上哪儿去了?

我急寻秦子洛的身影,便见不知何处飞过来一条绳子,秦玮准确地接住,秦玮虽劈着叉,腰力却极好,接住绳子后迅速向后仰倒,将绳子从身上拉过,与绳子另一端的人配合默契,将正脱裤子的张大绊进水中。

借着绳子那端的力量,秦玮顺利从两船之间跃起,跳到了另一条船上,潇洒几招,将船上人逐一放倒,成功解救了郁如意。

我在这头看得就差拍手叫好,拉住秦玮伸过来的船桨,使两艘画舫重新贴近。水下的人还在挣扎着找少爷,直到郁如意和秦玮都回来了,秦子洛才从水中露了头,扒着船沿慢悠悠地爬上来。

我看着他一身的水,感慨道:“你可真贼啊。”

秦子洛挑挑眉毛,对水下扑腾的人挑衅地喊道:“你们少爷不会浮水,抓紧捞。”

秦子洛要上岸换衣服,我便也没再关心张大的死活,可惜好好一出水光秋色被搅了兴致。混蛋张大,人间的害虫,早早死了算了。

看本公主这般随和的性子,便知我的人生其实并没有遭受过什么真正的不可解决的磨难,实在是个心想事成的人。于是两天后,我出宫在百里香居和小伙伴们吃饭,秦子洛在席间淡定地告诉我,张大死了,就是那天掉进水里淹死的。

我一口酒喷在秦子洛脸上,秦子洛抬手抹脸甩了又甩,秦玮抽出方锦帕伸到我嘴边来帮我擦拭。

此时更需要锦帕的秦子洛干瞪着我们俩,秦玮旁若无物,在我嘴角擦得极是耐心,又体贴道:“你的身子不宜饮酒,大夫没告诉你吗?”

我记得有病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但转念想起如意知道,应该是她告诉秦玮的,但不宜饮酒这事儿,太医还真的没怎么叮嘱过。

我便笑笑,拉了拉他的袖子,说:“你这帕子真好闻,和你身上一个味道。”

秦玮又跟着笑了笑。

直到秦子洛清了清嗓子,我们才将视线从彼此身上拉回,秦子洛问秦玮,张大死了这事儿他有什么看法。

秦玮便又问我:“你觉得张大该死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死了一个张大,不知道挽救了多少没来得及被他残害的无辜生命。

秦玮便也点个头,呷了口酒,道:“没有看法。”

秦子洛却不禁皱了皱眉:“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秦子洛说走就走,秦玮也不挽留,即便我再不通人事,也知道秦子洛这是在对秦玮甩脸色,忙问:“他怎么了?”

秦玮低头看了看杯中波澜:“没怎么,吃菜。”